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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昨日徐靜書在辦事廳中閑來無事, 翻看了不少之前沒來得及看的細則與典章, 總算發現有一條“若官員於內城毆打殿前糾察禦史,禦史台都察院主官可上朝當庭彈劾”的明文記載。


  雖沒說會如何定罪量刑,但至少明確了毆打糾察禦史確實有罪,於是她今日也就不急著跑路了。


  官員們從勤政殿出來就後分外默契地分成了三撥, 徐靜書心中不安,緊緊跟在沐青霓身側, 盡量與其他同僚們一樣緩步徐行。


  她眼角餘光不著痕跡地四下逡巡,審慎留心著眾官在退朝途中的言行。


  出內城的甬道本就狹長,兩側又是高牆厚壁, 說話的人一多,哪怕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大, 也會顯得特別嘈雜,想要聽清楚別人交談的內容實在有些吃力。


  徐靜書略皺著眉頭,恨不得扯一把頭發吹出許多個自己,偷偷湊到每個人近前去聽。


  朝會時她並未跟進殿中去,自然不清楚殿內所議何事,更不知議事的結果。可這麽東一句下一句地聽下來, 大概也知今日殿中是何情形了。


  今日朝會上爭議最激烈且沒有得到聖意最終裁決的問題, 正是近幾日坊間熱議的“後院人命案”。


  眾官退朝出來後之所以明顯分出三個陣營,就是其中一撥主張借由京中瘋傳的那樁後院人命案徹查各府後院,另一撥則持相反意見。


  還有一撥是中立觀望事態, 心中暫無定準的。


  因武德帝還在斟酌, 並未立刻決定采納哪方的意見, 那兩派基本就進入膠著相持的階段,正是矛盾最尖銳的時候。早前在殿中還能顧忌著是在禦前才沒徹底撕破臉,此刻沒有皇帝陛下鎮場,一個個的自是越說心頭火越旺,說話的聲音都漸漸大了起來。


  雖腦中浮起的想法很荒唐,但徐靜書真真切切覺得,他們很有可能會突然擼袖子打起群架來。


  她後勃頸一涼,抖了個寒蟬。


  與她並肩而行的沐青霓關切地扭頭看過來:“你怎麽了?”


  徐靜書目視前方,咽了咽口水,小聲答:“我聽著氣氛不是很對,怕要出事。”


  “前輩們不是說,下朝後我們就管不著了麽?”沐青霓蹙眉,“若真有人在這時鬧事,即便我們站出來管,也沒人會將我們放在眼裏吧?”


  他們這幾個年輕新禦史是緊急頂缺上來的,對當值時的責權細則隻是浮皮潦草翻看了一遍,之後便由前輩同僚們言傳身教。


  但前輩同僚們在這個職位上久了,心態上難免會有懶散之處,容易因常年的刻板印象而忽略一些細節。


  “昨日我趁空仔仔細細翻看了當值細則,”徐靜書將腦袋略湊近她些,嗓音輕輕的,語速卻飛快,“有一句不太顯眼的話,我琢磨那意思是:隻要是在內城範圍裏,當日上朝官員的言行都該我們監督約束,不分候朝期間還是散朝途中的。”


  照以往慣例,上朝官員們在言辭上相互挑釁,甚至偶爾衝突嚴重到像上次秦驚蟄與薑萬裏那般大打出手的地步,通常都隻會發生在候朝時。


  沒人會輕易在禦前造次,談著正事便慢慢冷靜平複,待散朝時已氣消大半,加之出來後沿路上通常要忙著商討如何解決朝會上提出的疑難議題,誰也沒多餘精力再逞口舌之利,所以散朝時大都風平浪靜,沒出過需要殿前糾察禦史行使職責的亂子。


  久而久之,資深殿前糾察禦史們竟都生出恍惚錯覺,以為他們隻在候朝時有責權監督眾官言行,散朝後便再無權越級約束這些官階高出自己許多的人。


  沐青霓一聽徐靜書這麽說,頓時也跟著警惕起來。


  ****

  秦驚蟄是主張徹查各府後院的主要人物,再加上從前諸多的大小積怨,她當然就成了反對陣營眼中的最大箭靶。


  她與兩位意見相近的官員走在最前,三人沿路都在低聲交談著,原本並未關注後頭那些人在說什麽。可走在她後麵的禮部尚書陳尋與太常卿薑正道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到了無法忽略的地步。


  “……不過聽了幾句坊間捕風捉影的傳聞,竟就想著將京中各家的後院全搜查一遍,這算什麽啊?”陳尋揚聲忿忿。


  薑正道神情頗耐人尋味地一笑:“有些人哪,就是好大喜功,不將整個鎬京攪個底朝天,如何彰顯人家大有作為?”


  “那也是,畢竟橫行霸道慣了,又慣會使些不入流的花招尋靠山,誰勸得住她呀!”


  這兩人一搭一唱,身邊的幾個人附和,便就一路不指名不道姓地暗諷抹黑秦驚蟄是個好大喜功,又慣靠獻身魅上獲得支持的下三濫。


  年輕的同僚羅真小聲嘀咕:“這兩位都多大歲數了,怎還小兒似地故意挑事打嘴仗?這一路說的都是些什麽陰陽怪氣的話……”


  連不明內情的羅真都聽出他倆意有所指,可見他們根本沒想避諱著誰,或許還巴不得所有人都能聽懂。


  徐靜書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這一切,越想越覺不對勁。


  這兩位無論從年紀還是為官資曆來說都是老狐狸,經曆過的政見之爭搞不好比她吃過的肉都多,怎會如此沉不住氣?忽然像薑萬裏那種仗著家世背景就輕狂妄言的無腦紈絝般,不顧場合地當眾說起這樣一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的話來,太奇怪了。


  反常必有妖,多半是想挑事。徐靜書不敢大意,腦中轉得飛快,眼神如臨大敵般在他倆與秦驚蟄之間來回遊移。


  前頭的秦驚蟄腳下稍頓,回頭瞥了他們一眼,旋即冷聲哼笑著又轉了回去,活生生詮釋了什麽叫“不屑一顧”。


  見那兩個老狐狸眼中似乎閃過淡淡失望,徐靜書驀地恍然大悟——


  他們是故意要激怒秦大人,想讓她怒極失控到動手。


  秦驚蟄在殿前痛打薑萬裏的事才過了沒幾天,如今還在“罰俸三個月”的處罰期內,若她今日在內城中再度出手,且對象還是兩個官階高她不少的年長者,那就成了“毫無悔改之意且氣焰更加囂張”,鬧大了就是藐視皇帝陛下威嚴,要罪加一等被停職並羈押反省的!


  隻要秦驚蟄被停職羈押,主張“徹查京中各家後院”這派就等同於痛失一臂,皇帝陛下很可能就再不會考慮他們的提議,薑正道、陳尋這些人的後院就徹底安全,或許長慶公主府那兩條人命的事都要跟著不了了之。


  動動嘴嘴皮子就能一石三鳥,老謀深算啊。


  想通這一層的徐靜書遍體生寒,同時暗暗慶幸秦大人今日忍住了,沒有上他們的黑當。


  不過,那倆老狐狸絕不是省油的燈。


  眼見大家即將走出內城城門,而他們說了那麽多難聽話都沒能激怒秦驚蟄,他倆眼風略略交錯,似是又生一計。


  “秦大人留步。”太常卿薑正道指名道姓地開口喚人,同時腳下的步子也沒停。


  顯然就是故意走上去,讓秦驚蟄方便對他出手的。


  “薑大人有何指教?”


  此刻秦驚蟄離內城門口的皇城司衛戍士兵隻有不過五步的距離了。隻要她走出這五步去,就算她動手打了人,事情都還有餘地,至少可酌情斡旋成當街鬥毆、以武犯禁。


  但就這五步的距離,隻要她沒有忍下對方的挑釁,他們就能將她釘死在“於內城屢屢犯禁毆打高階官員”這個嚴重的罪名上。


  “關於今日朝會上的爭議事項,老夫鬥膽打聽一句,秦大人接下來是打算……”薑正道笑容可掬地走向她,口中吐出非常不懷好意地挑釁,“如何‘說服’皇帝陛下同意呢?對,睡服,這種事秦大人最拿手了。”


  在他陰陽怪氣的刻意強調之下,是個人都聽得出他在玩同音字的花招!

  朝堂之爭,最下作的一招就是玩文字遊戲抹黑攻訐別人私德。但這下作招數之所以經久不衰,正是因為這樣最易激怒別人,事後又可辯解說是別人聯想過度,真真是非常便宜又有效的汙糟手段!


  徐靜書見秦驚蟄捏緊拳頭,麵上覆了寒霜,額角隱有青筋暴起,心中暗叫不好,趕忙大步衝往她與薑正道之間。


  可惜她的出現雖攔住了秦驚蟄,卻沒攔住城門口衝過來那道靛青色的身影——


  靛青色浮雲紋,皇城司驍騎尉武官袍。


  這個李同熙是閑瘋了嗎?怎麽又跑來跟下屬武卒一起守門!


  徐靜書絕望到想薅頭發,使出全身力氣將秦驚蟄往城門外推,口中焦急而匆忙地低聲道:“別上當!”


  ****

  李同熙的出現顯然打亂了薑正道與陳尋那群人的算盤,場麵頓時亂得個烏煙瘴氣。


  那群人本意是激怒秦驚蟄使她出手打人,挨她一頓揍換她被羈押反省的結果,這樣他們就有充足的時間運作壓製坊間輿論,同時想辦法使武德帝打消徹查各府後院的念頭。


  這麽去算,他們挨秦驚蟄一頓揍是隻賺不虧的。


  可李同熙隻是七等武官,又沒有參與今日朝堂上的意見相爭,此刻他打抱不平對這群老狐狸動手,簡直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即便這些人最終讓他丟官甚至坐牢,他們也撈不到什麽好處。


  誰都知李同熙時常打到興起就連民、匪都可能不分,他動手絕不會像秦驚蟄那般還會有點分寸克製。


  就陳尋、薑正道那兩把老骨頭,若被他下狠手揍一頓,活不活得到下個新年都不好說。


  那一群七八個人圍上去試圖喝阻李同熙,可李同熙是個混不吝的狠人,直接就將這群人全部裹進“戰局”,將場麵變成了一對多的群架,簡直讓人沒眼看。


  事情突然荒唐至此,在場許多無關人等都懵在原地不知該做什麽。


  沐青霓第一個反應過來試圖上前製止,奈何此處狹窄,又這麽多人裹在一處打成鍋沸騰起伏的漿糊,她根本無法避開旁人靠近最中間的李同熙。


  隨後所有糾察禦史都趕過去,喊話示警的同時盡力想將纏鬥成一團亂麻的這些人分開。


  門口的皇城司武卒雖衝了過來,卻也是手足無措地為難極了。他們又不能幫著自家驍騎尉毆打眾官,卻也下不去手幫著別人打自家頭兒,躊躇半晌後隻能選擇高聲勸阻。


  徐靜書將秦驚蟄推到城門外後,回身才往裏跑了兩三步,那群人已經連跌帶撞地被李同熙一路打到門口來了。


  好在沐青霓終於擠到李同熙近前,勉強攔下了他對那兩把老骨頭的攻擊。


  於是他的拳腳多是都衝著稍年輕些的那幾個去,趕羊似地將那群人一個個往內城門外踹,好幾個人被他大力掀翻在地上滾了兩轉,嗷嗷亂叫不絕於耳。


  混亂中,隻有反身回來的徐靜書看到,在他們身後的薑正道老臉通紅,不管不顧地低頭向李同熙後背撞去。


  徐靜書小時長在鄉野山間,對某些粗鄙耍潑的手段有所見識,當下一看薑正道的架勢她就明白,那老狐狸怕是覺得今日這場麵還不夠分量,生怕事情鬧不大白吃虧,這是打算豁出去訛人!

  若李同熙沒留意身後來的是這把老骨頭,反手將他重傷,這事就徹底鬧大,非但李同熙要丟官吃牢飯,秦大人也可能被拖下水,就連九名殿前糾察禦史都會有連帶責任!


  徐靜書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迎著薑正道的來路也衝了上去:“薑大人請慎行止步,勿再生大亂!”


  薑正道明顯是聽到了這聲示警,步子稍稍頓了頓,卻還是沒停,正正撞到徐靜書。


  想是薑正道以為自己撞著的人是李同熙,相撞的瞬間竟胡亂揮起拳來——


  一拳砸上徐靜書可憐的鼻子。


  隻眨眼功夫,鼻血就流了下來,吧嗒吧嗒砸在青磚上。


  所有人呆若木雞地瞪大眼看著鼻血吧嗒吧嗒的小禦史,良久無人動作,也無人出聲,仿佛天地萬物都被冰封了。


  ****

  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與接連滴落的暗紅血跡使徐靜書腳下像生了根。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冒金星、耳朵嗡嗡響,深埋在心中的舊日噩夢如黑霧般不斷上湧。


  有瞬間她是恍惚的,好像她根本沒有遇到過那樣溫柔護她一路的表哥,沒有遇到她的姑母,沒有遇到阿蕎,沒有遇到表弟表妹們,沒有遇到禦史台同僚們。


  仿佛這幾年溫暖柔軟又充滿希望的生活隻是絕望中癔症發作生出的夢。等夢醒來,是不是就會發現自己根本一直都在甘陵郡王府那間可怕的暗室內?

  身旁是活著或死去的陌生小同伴們,鼻端充斥著血腥與腐爛的氣息。


  隨時會有人進來割腕取血,並毫不留情地痛打試圖掙紮的藥童。


  她想,還是不要掙紮比較好。那些人取血還是會盡量想法子給留命的,這樣就還有一絲絲希望活下去。若激怒他們,當場被打死,那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還沒長大呢。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扶住她的後腦勺,抬了她下巴使她仰頭,又拿細細軟軟的巾子按住了她血流不止的鼻子,她才漸漸醒過神來。


  回頭就看見秦驚蟄與沐青霓的臉,頓時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接連不斷滾落,卻又如釋重負地笑彎了眼。


  不是癔症,沒有死。


  不但如願活了下來,還有幸遇到許多溫暖的人,平平安安地長大了。


  那就要好好站直,認認真真讓所有人看到,長大後的徐靜書,很厲害的!

  ****

  “薑大人,言官禦史打不得是古來慣例,便是皇帝陛下與皇後陛下都不曾對禦史動手!”


  資深殿前糾察禦史高楊隱怒冷聲。


  淚流滿麵的徐靜書抬手按住堵在鼻子上的絹子,看著臉色煞白嘴唇直顫的薑正道。


  薑正道深吸幾口氣定了定心神,梗著脖子辯駁:“是誤傷。”


  徐靜書眨眨淚眼,甕聲軟軟的直視著薑正道:“薑大人,即便隻是誤傷,但下官在內城見血,始作俑者是薑大人,這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您認是不認?”


  老狐狸先給秦驚蟄挖坑,沒套住她;轉頭又想將李同熙摁死泄憤,卻沒能得逞,反倒在眾目睽睽之下使一名禦史見了血。


  “喲謔,這下可真是好極了,”李同熙拍拍手,發出幸災樂禍的壞笑,“有人自己挖坑埋自己咯!”


  “這事要看怎麽說,怎麽算,”到底薑正道是隻老狐狸,迅速穩住氣勢,想出了應對之策,“老夫此刻可是站在內城之外的。老夫一行人下朝出城後與李驍騎發生衝突,當街鬥毆,無意間傷到路過的糾察禦史,深表歉意。”


  他想將事情往“私下裏的街頭鬥毆”上定性,那就隻需向徐靜書道歉並賠上湯藥費,再承擔“鬥毆犯禁”的罰金,這事就能輕描淡寫過去了。


  徐靜書略略仰頭,將手中那張沾滿血的絹子拿下來亮給周圍人看。


  柔軟的絹子吸水極厲害,此刻看起來幾乎已被血跡布滿,非常觸目驚心。


  周圍接連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後,徐靜書才不急不惱地輕聲又道:“薑大人,請恕下官此刻不便低頭,失禮了。煩請您自己看看,下官此刻站在哪裏?”


  徐靜書腳下踩著的地方,正是邁進內城門的第二與第三排青磚之間。


  她站得筆直,右手緊握著那團沾滿血的絹子,輕輕按在自己官袍心口處那隻小獬豸上。


  “禦史台都察院殿前糾察禦史徐靜書,今日奉命進內城當值,對諸位大人所發出的每一句提醒、勸諫與示警,都是我身為法司官員在行使責權。您在我出言示警後並未停止違律行為,並導致我受傷,後果如此,在場皆是見證。無論您今日是誤傷還是有意,法司行事論跡不論心,據《禦史台都察院殿前糾察禦史責權細則》第二十四頁第三行之條令,請於明日上殿接受禦史台都察院主官江盈大人當庭彈劾,由皇帝陛下聖裁對錯!”


  薑正道愣了半晌,底氣不足地指了指一旁的李同熙:“他先動的手,也要彈劾吧?”


  “李驍騎未傷及上前勸阻的糾察禦史,未達到要被彈劾的地步,按《朝綱》第三卷七十九頁第十一行,毆打五等以上官員,由太醫官及皇城司指派官員共同驗傷,視受傷程度量刑。”


  她這麽一條條誦出律令出處,讓人根本沒有還嘴的餘地。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看向徐靜書的眼神十分複雜。


  先時瞧著還像個嫩生生柔善可欺的模樣,此刻再看卻活脫脫是一本《律法大典》杵在那裏,莫名就透出一種不容辯駁、不容挑釁的氣勢來。


  李同熙清了清嗓子,嘀咕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怎麽會來了個……這麽難纏的殿前糾察禦史。”


  看著棉花似的軟啾啾,卻是個誰也砸不扁她,反會被她噎得說不出話的怪家夥。


  有點厲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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