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成王府櫻桃宴後, 徐靜書結束休沐回到書院,二月的考績就放榜了。
她入明正書院兩年, 始終都是不高不低, 在同窗裏不大引人注目, 課時較少的武科教頭甚至總錯喚她的名字為“徐書靜”。
可那二月考績一放榜,“徐靜書”這名字紮紮實實掀起一股驚訝的狂潮, 再沒誰會記錯了。
六門功課四門榜首, 隻卜、畫兩門相對弱些, 卜科排了第二十七, 畫科排了十二。
如此佳績, 都快與上屆那位一枝獨秀、一騎絕塵的沐青霓比肩了。
若這樣漂亮的考績是徐靜書同窗的曾莉得的,大家還不會這樣驚訝。畢竟曾莉這兩年來除了畫、樂兩門外,旁的科目基穩在第一到第五之間徘徊, 本就是拔尖的那一撥。可偏是之前哪門都不高不低的徐靜書, 這就叫人眼珠子驚落一地了。
同窗們有道賀的, 有揣測的,也有來請教她突飛猛進之道的, 更有陰陽怪氣來詢問她是不是偷吃了什麽靈丹妙藥之類。
兩年的蟄伏中, 這些情景她想過許多遍, 心中早有應對之策,再不是當初那個一聽“太冒尖要被排擠”就隻會瑟瑟發抖縮成團的小傻子了。
“我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法子,就是悶頭下苦功罷了。我每日散課後也去藏書樓再看半個時辰的書, 夜讀要到子時才結束。”這倒不是假話, 她真的沒什麽花巧捷徑, 都是花時間一本一本埋頭苦讀而已。
最多就是她的好記性占了個先天的起手。但這個沒法跟別人說,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具備她這項優勢,說出來隻會徒增別人的煩惱與失落罷了。
“前兩年不高不低,是因我小時底子打得不好,要很吃力去補才能追上你們……”
這話是在說自己起步晚,卻將同窗們暗暗捧在了前,大家聽著也舒坦。
她這些解釋基本都是八分實摻兩分虛,既將自己突飛猛進的原因都解釋了,也沒有一朝得誌就囂張炫耀的氣焰。再加上她的刻苦素來有目共睹,大家也認可她這是兩年努力下來的厚積薄發,倒也沒對她生出什麽排擠、敵意。
況且這都最後一年了,離年底大考還剩不足十個月,眼下對他們這屆學子來說,最要的無非就是“投考國子學繼續深造”或是“盡早謀職”這兩件個選項,人人自顧不暇,哪還有精力像剛進入書院那會兒為了考績明爭暗鬥。
如此氛圍和氣的好結果,正是徐靜書之前蟄伏兩年所想要得到的。
因為這份如願以償的小竊喜,當天傍晚去書院膳堂,徐靜書一狠心、一咬牙,多花了整整五枚銅子,買了一盤垂涎兩年的拌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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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三月十六,春意淺淺,繁花初見。
今日是個大晴天,綿暖春陽綿暖惹人困倦。午飯後,不少學子懶怠回學舍午睡,就在講堂內各自的桌案上伏身而眠。
徐靜書站在講堂門口望了望,見同窗們大都睡得熟,怕自己翻書的聲音要吵別人小七,便輕手輕腳走開了。
沿著回廊走到拐角處,曾莉正坐在長椅上靠著廊柱看書。抬眼見是她,便友好地笑著招呼:“你去哪裏?”
“我瞧著大夥兒都在休息,就出來任意走走,歇歇眼睛。”徐靜書抿笑,走過去坐在她身旁。
曾莉將書倒扣在膝上,扭頭與她閑談起來:“今日下午還一同去藏書樓麽?”
明日就是三月裏的首次休沐,有些學子會選擇在今日下午散學後就回,有些則會留在書院過夜,明早天亮再走。
曾莉家貧,許多書冊典籍都隻能在書院藏書樓內借閱,是以她通常都要留到次日早上再離開。
“今日我是去不成了,”徐靜書抱歉地搖搖頭,“下午散課後就要回家。”
曾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了:“你二月小考的考績那樣漂亮,是該早些回去報喜來著。雖你說過是投親寄居在姑母家,可我瞧著你姑母一家待你還不錯,他們指定很為你高興的!”
“嗯,是真待我很不錯。”徐靜書抿了抿嘴,笑得略有些忐忑羞澀。
隻是一次小考出眾,大張旗鼓跑回去報喜,好像很……少見多怪的樣子。
可她忍不住想早些見到表哥,親口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不過,她又有點怕見到他。
自從平勝偷偷告訴她,“大公子將櫻桃一顆顆捂熱放到嘴上”,她就知道,表哥根本沒信她那日說的“隻是拿果子碰了他唇”。
若見麵時,他又追問起這件事……
徐靜書抬手捂住的突然爆紅的臉,悶聲哀嚎:“……那可怎麽辦才好啊?”
“你……你這是在哭還是在笑?”曾莉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懂她為何忽然捂著臉自言自語。
“哭笑不得。”
少女心底的生澀又隱秘的心事,羞怯與甘甜交織、忐忑和期待混雜,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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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徐靜書回到信王府,照例換了衣衫先去承華殿的德馨園向姑母徐蟬行歸家禮。
進德馨園正廳後,她驚訝地發現,不但側妃孟貞也在德馨園,連時常在府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姑父信王殿下都在。
三人麵色都很沉凝,似乎早前正在這裏商議什麽要事。
徐靜書恭敬向三位長輩行了歸家禮,正要退出,卻被徐蟬喚住。
“靜書,姑母托你辦件事,好嗎?”
“姑母請講。”徐靜書趕忙站直,認真聽她吩咐。
“明日你若得空,能不能替姑母去含光院看看你表哥?這些日子他閉門不出,誰去也不見,姑母很擔心,”徐蟬麵露憂心哀色,眼眶紅紅,“你就去試試,若他還是不肯見,你也不必勉強。咱們再想法子就是,別委屈著你受冤枉氣。”
“好!我、我這就去,不等明日了,”徐靜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張得胸腔悶絞,“表哥他,是遇著什麽難事了嗎?”
她月初結束休沐回書院時表哥還好好的,怎麽這才過了半個月,就閉門不出、誰也不見了?!
徐蟬眼紅紅地剜了旁邊的趙誠銳一眼,拿隨身巾子擦拭眼角淚痕,似有隱情說不出口。
趙誠銳板著臉,將唇抿成直線,也不說話。
這氣氛很古怪,但徐靜書心懸著趙澈的事,並不好奇這古怪從何而來,隻將焦灼求助的目光投向孟貞。
孟貞也是眼睛紅紅,起身走過來牽了徐靜書步出正廳,下了台階走出老遠才站定。
“初五那日,太醫官來複查大公子的眼睛,說他情況出現了反複,”孟貞微微哽咽,眼中愈紅,似乎有所保留,“之後大公子就十分低落,閉了含光院大門,這都十日足不出戶了。他也不見任何人,連殿下和王妃殿下都被拒之門外。”
“怎麽會反複呢?!之前不是說大有好轉了麽?”徐靜書急出哭腔,“貞姨,是不是何然給的方子有古怪?太醫官有再驗過嗎?”
她還記得趙澈坐在含光院小客堂裏,小聲喃喃“好像見著一點點光了”。
那時他垂臉捧著茶盞,唇角偷偷揚起,謹慎藏著在的雀躍歡喜,假裝平靜地與她單獨分享這個秘密。
當心中強烈的希冀已見曙光後,卻忽然又被打回最初,這種轉折最是刺痛人心。
孟貞不忍地眨了眼淚眼,輕輕撫上徐靜書的頭頂:“當時王妃殿下就命人將那女術士‘請’回來盤問,也請幾名太醫官重新驗了方,連太醫院首醫都來看過。首醫的意思是,方子本身沒有問題,是大公子憂思過度導致氣血鬱結,腦中淤血才又有了重凝之像。”
“貞姨,表哥究竟是什麽事,才憂思鬱結到這樣地步?”
“這個,我也說不準。”孟貞淡淡斂睫,避開了徐靜書急切詢問的目光。
趙澈性子端和開朗,便是最初時乍然失明,在人前也並未如何低落頹喪或暴怒無常。這次突如其來的轉折變故竟使他閉門不出,可見被打擊得有多重。徐靜書心裏愈發悶痛,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那,他不見姑父姑母,也不見旁人嗎?”
“阿蕎、三公子、四公子、小五兒這些日子每日都去,”孟貞苦歎,“都一樣,連含光院大門都不給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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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德馨園出來後,徐靜書立刻趕往含光院。
此時太陽已落山,暮色漸起。
這兩年趙澈明顯忙多了,什麽時候出府、什麽時候在家並沒有規律,有時即便在家,也會段玉山、夜行或其他什麽人談事。因此家中弟弟妹妹們都得等他著人通傳時,才能去含光院見他,若是自己直接過去,不是撲空,就是打擾他談正事。
徐靜書以往休沐回來時,也是要等含光院來人通傳的。哪怕她上含光院一牆之隔的萬卷樓看書,也不太會不請自去到含光院打擾。
況且如今的徐靜書畢竟是即將成年的姑娘,按說不該在這個點往表哥的居處跑。
可她實在太擔心,便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半道上,徐靜書迎麵見三公子趙渭、四公子趙澈帶著小五姑娘趙蕊,兄妹三個垂頭喪氣正往西路擷芳園回。
這兄妹三個都比徐靜書年歲小,當即停下來客客氣氣行禮喚了“表姐”,隻是語氣都蔫蔫的。
“表姐,你也去看望大哥嗎?”七歲的小五姑娘趙蕊委屈地眨巴著濕漉漉的雙眼,顯是方才哭過了。
氣喘籲籲地徐靜書點頭:“你們……你們是從含光院回來?見、見著了嗎?”
趙淙頹然:“我們每日都去,一回也不讓進。二姐去也被攔住的。”
“表姐,你這會兒過去怕也是白跑一趟,”三公子趙渭比徐靜書隻小一歲多,如今身量與她差不多高,有點小大人模樣了,“你下午才從書院回來,不若先歇歇,明早再過去碰運氣吧。大哥動用了他自己的暗衛死士把守含光院,父王和母妃殿下都被攔了的。”
按照慣例,府中公子、姑娘們約莫在十一二歲起就會有數量不等的專屬暗衛。在他們十五歲成年之前,這些暗衛的實際調度權還是在趙誠銳或徐蟬手中,但這些暗衛會在公子、姑娘們成年冠禮後向他們血誓效忠。
血誓效忠意味著餘生隻為一主,便是趙誠銳與徐蟬都不能再輕易插手使喚了。
聽趙渭說含光院竟動用了暗衛死士把守,徐靜書愈發不安,覺得自己非得見到表哥不可。
想到他給自己畫地為牢,獨自在含光院中頹唐絕望,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拿幾百根針刺破,瞬間成了篩子。
“啊!或許我可以試試!”徐靜書猛地抬手抹去眼中淚,轉身就往西路客廂跑去。
她有趙澈的佩玉。
武德元年去赴賀大將軍與沐典正婚宴那回,他將佩玉給了她之後,就一直沒有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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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徐靜書回客廂取了小心收藏的佩玉,再跑到含光院時,銀月已斜斜爬到頭頂。
民諺有言“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日是三月十六,春夜正好,月華如練,安靜灑在含光院緊閉的厚重門扉上。
這還是徐靜書第一次看到大門緊閉的含光院。門上的燈籠並沒有點亮,惟有輕寒月光,幽寂照著鎏金門環。
門口有四名身著侍衛武袍的人,個個麵色凝肅,四柄泛著寒光的長戈交錯在門前,發出一視同仁的拒絕信號。
徐靜書慢慢直起腰板,伸手亮出手中佩玉,清了清嗓子,心中狂跳。
“讓我進去。”
這是命令,不是商議,更不是懇求。
徐靜書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用這樣略顯強硬的語氣與人說話。
哪怕她不習慣這樣與人講話,但為了達成對她更重要的事,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如此。
這四人既是趙澈專屬的暗衛,自識得他的佩玉。
“表小姐,這……”暗衛甲有些為難地開口,“大公子親口吩咐,誰也不見。”
佩玉作為趙澈發號施令的信物之一,自然可在一定程度上調度這些暗衛。可是“不見任何人”是趙澈親口下的令,似乎效力該高於佩玉才對……吧?
“可,大公子也說過,這佩玉除了不能開王府府庫、不能動用府兵,以及不能僭越幹涉信王殿下與王妃殿下所主持的事宜外,在這府中,它的調度範圍包括但不限含光院。我記性很好,這是他當初告訴我的原話,一字不落。若現下你們認為這佩玉效力該低於大公子本人的話,那你們說了不算,得大公子親自來說才行。”
徐靜書抬頭挺胸地與四名暗衛目光相持,有理有據地消解著對方猶豫躊躇的論點,看似遊刃有餘、從容不迫,其實背在身後的左手早已緊張地捏成拳,掌心全是汗。
四名侍衛被她這番聽起來似乎有理、又仿佛哪裏不對的言辭繞得頭昏腦漲,一時間竟有點招架不住。
暗衛乙弱聲囁嚅:“請表小姐……莫為難我們。”
“抱、抱歉,我也知道這樣為難你們不對,”徐靜書過意不去地頓了頓,目光轉為堅定,“可是,大公子當初將這佩玉交給我,就表示我可以、可以……借著他的名頭,狐假虎威!”
別、別以為慫巴巴的表小姐就不懂如何仗勢欺人、胡攪蠻纏,她以往之所以從沒這沒做過,那是因為……不敢。
而今夜,她敢了。
人就是這樣,哪怕天性膽小怯柔,為了心中更重要的人和事,就能在某個瞬間,迸發出自己都沒料到的魯莽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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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衛們被徐靜書似是而非一番振聲鬧得摸不著頭腦,隻得勻了個人進去請示暗衛首領夜行。
夜行聽了手下的轉述,既驚訝又覺得有點好笑,但也沒有輕忽,轉身上了含光院最裏進的“瑤華樓”。
瑤華樓共三層,是賞月聞花的好去處。這兩年多來,因趙澈目不能視,有月也賞不成,這裏便閑置許久。
夜行拾級上到最頂層,站在雕花門扉前,細細將徐靜書在門口對暗衛們的那通話又轉述一遍。
“……末了,表小姐說,大公子當初將那佩玉交給她,就表示她可以借著您的名頭,狐假虎威。”夜行垂下臉,有點想笑。
良久的靜默後,有悶悶笑透過雕花門扉傳出來。
“狐假虎威?我看是‘兔假虎威’還差不多。”
春夜月華之下,十七歲的少年郎笑音沉柔,如暗夜中開出的花,隱隱有一絲幾不可察的蜜味。
得這笑音回應,夜行便請示道:“所以,大公子您看,咱們的人,究竟是認您的吩咐,還是認信物?”
“對旁人,照舊認吩咐,”趙澈笑音慵懶淺淺,聽上去竟有幾分愉悅,“至於表小姐,那就隻能認信物了。讓她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