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趙蕎打小不愛讀書, 進明正書院後就更成了脫韁野馬,三天兩頭逃學往外跑。倒也沒見她有什麽為非作歹的惡行,就愛在市井間打個混, 難免沾染幾分潑皮氣性, 犯起渾來親爹的臉也不給。
但她並非事事都渾, 隻要行事做派入得她眼, 該禮敬體諒的、該周全維護的、該貼心關照的,她心裏門兒清。
她對趙澈的敬重信賴簡直要到盲目的地步, 趙澈溫和一句笑言勸阻, 比趙誠銳十句嗬斥還有分量。
“好,我聽大哥的, 好好說,”趙蕎略略收了收張狂氣焰, “‘信王府二姑娘跑去天橋說書’這事是沒給府裏增光添彩,可若說丟了多大臉, 我就不服氣了。我不偷不搶、沒違律犯禁, 沒傷風敗俗,最多算出息小了點兒。我本是想著等我闖出點名堂再告訴家裏, 不是不敢說。可父王您自己做了什麽,您敢說嗎?”
她對她父王的某些作為積怨已久,前些日子又無意間得知這混賬爹的一樁混賬秘密, 怕母妃殿下與自己母親難受才一直忍著沒說, 早就憋得滿肚子火。
哪知她還沒想在家中攪風攪雨, 混賬爹倒先來指著說她丟了府中的臉, 還拉扯她最敬愛的大哥出來遷怒,這要是還不渾,她就不是趙蕎了。先前變著法兒罵他一句“豬”,都算是她看在父女之情的份上留了口德。
“你個慣會忤逆的冤孽,反了天了?!自己不學好,有書不讀,背著全家人跑去入個上不得台麵的行當,還理直氣壯地撒潑犯渾?!”趙誠銳氣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隱約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來人……”
徐蟬平靜望向趙誠銳,打斷了他要喚人請家法的話:“阿蕎自來是個小暴脾氣,衝起來說話沒分寸也不是一兩回,卻絕非胡攪蠻纏、不講道理,殿下莫與自家小姑娘計較。”
這番言辭,很明顯是護著趙蕎了。
徐蟬在趙誠銳麵前是難得強硬一回的,她都這麽說了,趙誠銳隻好鐵青臉,重重拂袖,罷了請家法的打算。
徐蟬的維護讓趙蕎眼眶發酸,眼尾泛起淡淡紅霧。
她抬眸直視趙誠銳,目光蔑視:“那樁事,我勸父王還是自己對母妃殿下與母親說吧。我不學無術,不懂什麽修辭避諱,若事情從我嘴裏說出來,怕是更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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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澈聽了這半晌下來,自也猜到趙蕎憤怒指責趙誠銳,為的是哪樁。
他無奈輕歎,給趙誠銳遞了個台階:“父王,不若將阿蕎這事交給我來從長計議,我這就帶她回含光院。”
接下來要說的事,怕是真真要叫趙誠銳顏麵掃地,兒女們回避一下,也是給趙誠銳略略留些餘地。
趙誠銳自己也知道這道理,便壓著火氣長歎:“去吧。老四也回去。”
趙淙如蒙大赦,行了一圈辭禮就要退出。卻被趙澈又喚住。
“老四,你也隨我到含光院,”趙澈雖蒙著雙眼,嚴肅板起臉的兄長氣勢還是很有震懾力的,“今日這個點兒,你該與你三哥一同在汾陽公主府受教,為何會在府中?你得給我個解釋。”
趙淙心知要完,忍不住瑟瑟抖了兩下:“是,大哥。”
語畢,垂著腦袋縮著肩膀,老實巴交伸出手給兄長當盲杖,敬畏之心溢於言表。
望著趙澈帶領弟弟妹妹離去的背影,趙誠銳怒容稍斂,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徐蟬與孟貞兩人麵色都有些凝重,約莫也猜到點什麽,雙雙入座。
孟貞淡漠瞥了趙誠銳一眼,忽地笑了:“對府中幾個公子、姑娘來說,大公子才真真是‘長兄如父’啊。”
瞧,這就是趙蕎口中的“修辭避諱”了。
若換趙蕎的語氣來講這句話,那就是——
混賬趙誠銳,你兒子都比你更像個一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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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誠銳如今共有兒女六個。
他對所有孩子都差不太多,基本是個“管生不管教”的懶爹,仿佛覺得給了孩子們錦衣玉食的矜貴生活,趕上得閑又心情好時,帶著他們玩一玩、逗個趣,這就算盡到為人父的職責了。
他既如此,王妃徐蟬與側妃孟貞在關於這六個孩子的管教上,就有許多不好說的為難之處。
畢竟二人各隻一個親生孩兒,其餘四個終歸自有生母。她倆不好在此事上叫人非議厚此薄彼,明麵上總得盡力做到不偏不倚,可這分寸不大好拿捏,最終就落得個鬆也不是嚴也不成,燙手得很。
好在趙澈懂事早,當他明白了徐蟬與孟貞的難處後,便自覺擔起長兄之責。這些年他與幾個弟弟妹妹雖說不上多親密,於日常瑣事上也不多幹涉,卻會關切他們的學業功課,留心他們的為人品行,大事上提點著,以免他們當著行差踏錯。
其實他比二妹趙蕎也隻年長不到三歲,在自己都還算個孩子的稚嫩年紀就主動擔了這擔子,當然做不到滴水不漏。不過他有同理心,對待幾個小的雖會有所約束與期許,但不至於威壓強求,也會願意聽聽他們自己的想法。
正因如此,弟弟妹妹們對他都頗為敬服,從不在他跟前造次。
對幾個小的來說,有時大哥的話遠比父王有分量。
畢竟,大哥是個偃武修文,樣樣拔尖的兒郎,而且品行端正人人稱讚,他有十足底氣要求弟弟妹妹們和他一樣好。
而他們的父王,沒有資格這麽要求。
人到中年都像是還沒活明白,實在不夠分量作為兒女心中的榜樣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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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院書房內,手足三人隔桌而坐。
趙淙心虛氣弱地斜斜瞥著旁側的二姐,生怕她立刻要跳起來將自己一頓暴打。
“老四你先說你的事,”趙澈像是開了天眼,“阿蕎還不至於在我麵前動手打你。”
趙蕎單手托腮,哼了一聲:“大哥說得對。”
趙淙放下心來,垂頭喪氣:“我這幾日裝病沒過汾陽公主府,又怕大哥知道要生氣,不敢待在府中,就出外閑逛。大前天在天橋那邊看到個很像二姐的人在說書,擠過去時她正好下台,沒瞧真切。今早便又過去,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二姐。哪知才走到半路就碰上父王……”
裝病逃學被逮個正著,趙淙當場傻眼。
趙誠銳厲聲喝問他要往哪兒去,他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去天橋看二姐說書”,這就捅破簍子了。
“二姐,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告密,就是沒想到會被父王揪住,嚇慌了,不知怎麽就那麽說了。”趙淙腦袋千斤重,眼眶泛紅。
這兩年他性情變了許多,與兄弟姐妹相處再不像小時那樣跋扈,確實沒再故意惹誰不痛快過。
趙蕎明白他是為什麽變成這樣的,對他這番解釋並不懷疑,反而同情一歎,友好地在他肩上捶了捶:“咳,既不是故意告密,那我怎麽會同你記仇?你二姐講道理的好吧?”
趙淙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隨即又破涕為笑。
“既你姐弟倆的恩怨了結,那來說說你為何裝病逃學吧,”對麵的趙澈屈指敲敲桌,冷漠臉,“你這是不願讀書了,還是近來累了想緩緩?”
“我想讀的!可我不如三哥。恩師講的有些東西,我開始聽不懂了。”趙淙抹著眼淚,哽咽道出自己心中深藏許久的隱秘恐慌,“大哥,我是不是傻的啊?”
“不是!”趙蕎猛地提了音量,大聲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隻是書讀不好而已,憑什麽就是傻的?!”
“你道理還一套一套的,”趙澈沒好氣地衝著趙蕎的方向冷笑三聲,又對趙淙道,“這樣,明日我過汾陽公主府去問問你們眼下的進度,先看看你這是怎麽回事。若實在不適合,咱們再另做打算。可好?”
他平日都在過問著他們幾個的功課,趙淙雖不算學得多麽出色,但也沒到爛泥扶不上牆的地步。估計是駙馬蘇放從今年開始為趙渭、趙淙安排了涉及朝政的課程,趙淙比趙渭年紀小,開蒙晚些,覺得吃力倒也不奇怪。
“多謝大哥。我之前……嗚嗚……怕你生氣,一直不敢說……”趙淙哇哇就哭開了。
“你哭得我腦仁兒疼,”趙澈苦笑,“沒你事了,回去吧。”
“我……嗚嗚……我想聽聽二姐的事……”
趙蕎佯怒,握拳相向:“你怕是想看我笑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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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早知自己讀不進書,又不是個習武的料子,將來成不了什麽大器的。”
趙蕎撇撇嘴,並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麽讀不進書,隻又道:“雖家裏會養我,那我也不能像……‘那個誰’那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過一輩子,是吧?所以三年前剛進書院那會兒,我就琢磨著學門合適的手藝。”
她在天橋一帶打轉好些日子,最終覺得說書這行當就很適合自己。
不過,拜師的過程不大順利。還是時常逃學去台下給師兄師姐們做話搭子,整三年下來才得到說書師父認可。
趙蕎想起先前趙誠銘斥責她的話,立刻又來了氣:“年前書院最後一次大考過後,我才去行了拜師禮。上個月開始正式登台,至今都沒說夠十場,還是搭著師兄師姐們說的,估計台下都沒記得我名號。況且我也沒說過我是信王府的二姑娘,怎麽就給府裏丟人了?!”
趙蕎緩了緩,歎氣。
“總之,這事我自己選的,肯定會一直做下去。若家中確實不能見容,要打要罵我受著,要叫我收拾包袱卷滾出去,那我也認。好啦,我的事交代清楚了。本來是想闖出點名堂再告訴你們的。”
“嘖,做足三年話搭子才拜上個師父,你混得可真慘,”趙澈長指輕揉額間,啼笑皆非,“成吧,雖任性了些,總也算是件正事。你既定好主意入這行,今後便用心鑽研門道,別稀裏糊塗混日月。如需家中幫忙打點什麽,就來同我說。不過咱們話說在前頭,若往後真被外頭人笑話,你可不能哭兮兮倒了趙二姑娘的威風。”
這事做得是荒唐了些,但正如她先前在承華殿所言,“不偷不搶、沒違律犯禁,沒傷風敗俗”,總好過出去惹是生非、讓家裏人收拾爛攤子。
“嗯!”趙蕎咬住下唇重重應聲,眼含熱淚,實在很想像趙淙先前那樣哇哇痛哭一場。
一旁的趙淙揉著哭紅的雙眼,小聲問:“二姐,那你先前說父王……他做什麽了?”
“你小孩子家,打聽這種汙糟爛事做什麽?”趙蕎抹了淚,扭頭瞪著他,無比嚴肅,“總之,你長大不能學他那樣,我們都不能學。記住了嗎?”
趙淙被她少見的語氣嚇了一跳,連連點頭:“我知道。恩師和三哥也說過,我們要學大哥這樣。潔身自好,矜持克己,心有敬畏。”
“老四你給我一邊兒去,哪兒來這麽多浮誇之詞,”趙澈沒好氣地揮揮手,“去找平勝問問,晚飯備的菜色夠不夠三個人吃。”
趙淙一聽大哥這意思是要留他在含光院吃晚飯,立刻樂顛顛兒應下,出了書房去找平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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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隻剩兄妹二人後,有些話總算可以敞開說了。
“你方才為著什麽事衝父王犯渾?”其實趙澈猜到她要說的是哪樁,不過還是謹慎地確認一下。
在大哥麵前,趙蕎就不藏什麽話了:“他堂堂信王殿下,與戲班子的女伶勾搭廝混,這就已經夠沒臉沒皮的了,偏生那女伶還是個有夫之婦!而且我前幾日還聽人說,那女伶與她的夫婿已上京兆尹府提請和離了,這約莫就是等著被抬進咱們家後院呢!”
趙澈倏地僵了脊背,繼而握拳往桌案上一砸。
他父王與繡瑤班那個唱青衣的女伶廝混,這事他是知道的。可他還不知對方是有婦之夫,更不知對方因此與夫婿和離之事。
莫說趙蕎先前犯渾,此刻才得知這驚人詳情的趙澈都想犯渾了。
與“府中二姑娘到天橋說書”比起,這才板上釘釘是要叫整個信王府沒臉見人的勾當!
“大哥,我覺著我們這兄弟姐妹幾個,怕是十輩子沒做好事,才攤上這麽個糟心的父親。”趙蕎閉目仰頭,後頸無力倒垂在椅背上。
畢竟隻是兒女,即便再氣再惱,像先前那樣犯渾撒潑當麵罵親爹幾句,就已是忤逆出格的極限。總不能將親爹綁起來打斷狗腿吧。
趙澈已然無話可說。
如今在府中真正有點分量能試著去阻止這樁事繼續錯下去的,就隻有徐蟬與孟貞了。
可這二位也有她們的難言之隱,否則從前信王府後院也不至於烏煙瘴氣到那般地步。
趙蕎痛苦哀嚎:“這可真是苦瓜拌黃連——苦得要了親命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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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廳內氣氛有點凝重。
趙澈與趙蕎都沉著臉,趙淙不明所以,膽戰心驚不敢動筷。
平勝站到趙澈身旁,低聲道:“表小姐啟程去書院之前特意做了‘櫻桃肉’,雖是甜口,畢竟一番心意,大公子嚐嚐吧?”
趙澈心下驀地一甜,握住平勝遞到他掌心的筷子,總算麵色稍霽。
“我也……嚐嚐?”趙淙偷偷吧唧了一下嘴,跟著拿起筷子。
趙澈聞言眉梢一揚,凶巴巴哼道:“你嚐什麽嚐?逃學的人,有飯吃就不錯了。”
趙淙蔫頭耷腦縮回手。
“那……我沒逃學,”趙蕎覷了大哥一眼,小心翼翼試探地問,“我可以嚐嚐嗎?”
趙澈沉吟片刻後,忍痛道:“你可以吃……五塊。”
趙蕎也不等人來伺候,拎起公筷麻利夾了五塊放到自己麵前的碟子裏,口中還嘀咕:“大哥你也太護食了吧。”真摳。
徐靜書臨行前做的這盤甜而不膩的“櫻桃肉”,總算撫慰了兄妹二人被“苦瓜拌黃連”滲透的心,飯廳內的氣氛漸漸和軟起來。
“表小姐讓給承華殿與涵雲殿各送了一整盤的,”平勝替趙澈布菜後,輕聲的趙蕎笑道,“側妃定會留著等二姑娘回去再吃,這麽算起來,二姑娘可比大公子吃得多些。”
趙淙羨慕地看看趙蕎,又眼巴巴看著那盤“櫻桃肉”,再看看護食的大哥,頓時心酸一歎。早知今日,小時他就對表姐好些的,哎。
趙澈靜默半晌,咽下口中那塊“櫻桃肉”後,不豫沉聲:“阿蕎,你得給老四做出個‘尊敬兄長’的榜樣,比我吃得多這就不合適了。趕緊還三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