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翌日大早,天邊才有熹微晨光,徐靜書已到了含光院門口。
趙澈讓她從今日起開始上萬卷樓讀書,她激動得半宿沒睡著,索性起了個大早;可趙澈忘了與她約定準確時辰,也萬沒料到她對讀書會積極到這般地步,故而此刻尚未起身。
好在趙澈昨日已將她要過萬卷樓讀書的事吩咐給自己院裏的近前一等侍平勝,這才沒讓徐靜書落得個在含光院門口吹冷風傻等的下場。
“……表小姐安好,”平勝畢竟是趙澈近前的人,行事有分寸,並未因徐靜書的意外早到而慌亂,“大公子昨日已著人去段府請玉山公子前來指點表小姐功課。不過玉山公子約莫要巳時才到,若表小姐不介意,可先隨我上萬卷樓等候。”
平勝口中的“玉山公子”是大學士段庚壬的侄子段玉山,家學淵源,又是趙澈的伴讀,指點徐靜書功課確是綽綽有餘。
徐靜書對鎬京各家的掌故幾乎一無所知,自不清楚平勝口中的“玉山公子”是誰。不過她怕多說多錯,便也不問,隻是搓搓微涼的指尖,禮貌地對平勝笑道:“有勞了。”
萬卷樓在含光院東側院牆外,足有五層高,采光通透,自成一隅。
畢竟徐靜書隻有些許不成體係的蒙學基礎,眼下適宜先從淺顯書目開始夯實根基,於是便被安頓在萬卷樓第二層。
“這些書冊皆可取閱,”平勝抬手指了指正間內林立的書架,“稍後會有人在外候著,表小姐若需點心茶果,或有旁的需用,隻管吩咐就是。”
新朝才立不足一年,書冊紙張這類不能填肚的玩意兒在山野人家眼裏是奢侈金貴之物,徐靜書從前哪裏見過這樣海量的書冊典籍。
她口中應著平勝,晶晶亮大張的烏潤雙眼卻早就黏到書架上了。
平勝見狀沒打擾她,安靜執了辭禮,悄然退出。
萬卷樓四下靜謐,秋日晨光柔暖透窗,點亮一室。
徐靜書小心翼翼撫過一冊冊排列齊整的書脊,唇角眉梢全是滿足甜笑,像隻無意間落進肥茂鮮草甸的兔子。
她知道“貪多嚼不爛”的道理,便隻取出一冊《訓蒙駢句》到窗下桌案坐好,先將小手在衣裙上擦了擦,這才虔誠又謹慎地捏住書頁一角,輕輕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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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祖上是書香門戶,雖徐靜書沒趕上家中風光年月,小時卻常聽父親緬懷往昔,對“讀書”這件事也就分外看重,也分外渴求。
如今難得趙澈給了這樣好的機會,她就像一團幹燥太久的棉團,恨不能瞬時將所有學問全數納入小腦袋,於是很快就入了迷。
待她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對,捂著僵到隱隱發苦疼的後脖頸抬起頭,才驚見有位身著重碧錦袍的白淨少年環臂倚在門畔,一臉興味地望著自己。
陌生少年生得斯文俊秀,狹長眼尾含了點和善笑意。
沒有人知道,因早前被拐的經曆,如今徐靜書對這種狹長眼形的人自帶三分驚懼。她心下頓生恐慌,腦中“嗡”地一聲,像斷了根弦。
倏地站起身連退數步,直到腳後跟抵住牆麵退無可退,她才偷偷咽著口水,目光直愣鎖緊對方的一舉一動。她想開口問話,喉嚨裏卻像被吸飽水的棉花堵住,酸澀生疼,發不出聲。
她古怪的反應叫那少年公子也是一愣,片刻後才定神站直,客氣執禮:“在下段玉山,驚擾表小姐了。”
徐靜書回過神,悄悄踮起腳尖打量他身後——
門外立著位郡王府侍女。
她暗暗吐出胸中濁氣,一點點放鬆繃緊的雙肩與脊背。既侍女沒有攔他,想來他的身份就是真的了吧?
“玉山公子……哦不是,玉山夫子安好,”她勉強擠出笑來,學著他方才的模樣還禮後,垂下小臉輕道,“我看書入了神,一時沒留心,失禮了。”
段玉山噙笑頷首,和氣調侃:“確是入神。原以為要等到晌午,表小姐才會抬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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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奉上熱茶後便退了出去,卻並不走遠,仍在門外候著。
按常理,先前該是侍女向徐靜書通稟後,再替她與段玉山做引薦。可段玉山是趙澈陪讀,與他兩人交情親厚,他自來出入長信郡王府熟門熟路,全不當自己是外人,不大拘束這些繁縟禮節。
他來時見徐靜書埋首書冊頭也不抬,便起了玩心不讓侍女出聲,自己站在門畔無聲打量,就等著看徐靜書幾時才能發現自己的到來。
徐靜書似乎被他嚇得不輕,他雖不明白緣由,卻也沒再胡鬧,走過來與她對桌而坐,像模像樣擔起“夫子”的職責。
既是受趙澈委托前來指點功課,段玉山也懶怠虛禮過場,目光淡淡掃過徐靜書麵前攤開的書冊,開門見山。
“這冊書是表小姐自己挑的?”
他神色端肅起來,倒真有幾分嚴師架勢。徐靜書莫名敬畏,坐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腿上,眼睫輕垂不敢直視:“是。”她疑心自己選錯了書冊,胸腔裏頓時躥出隻小兔兒,慌裏慌張擂起鼓來。
“這本《訓蒙駢句》,從前學過?”
“沒有的,今日初次翻看,”徐靜書趕忙搖頭,愈發忐忑,“其中有些字還不認識。”
段玉山蹙眉,以指節輕叩桌麵:“方才瞧表小姐一目十行的架勢,仿佛是倒背如流的模樣。原來竟隻走花觀馬敷衍而已?”
他年歲也不過十四,平素在旁的事上性子可謂隨和親切。可段家以治學嚴謹著稱,出過的學士、大儒不知凡幾,家風濡染之下,他對待“讀書”這件事不但自律,還慣於“律人”,這也是趙澈請他來指點徐靜書的原因之一。
在段玉山看來,方才小家夥專注入迷的架勢在她這年紀實屬難得,原以為是個沉得下心求知的踏實孩子,卻沒料到隻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
雖他已盡量克製語氣,敏感的徐靜書還是聽出了隱隱失望。於是急忙抬頭,誠懇解釋:“沒有敷衍的。我是想提前多背些,不懂的地方都記在心上,等夫子來了就好一一請教。”
這番解釋讓段玉山活生生將小眼瞪成大眼,滿臉寫著“我讀書多,你不要想騙我”。
“聽說表小姐是辰時初刻來的,才不到一個時辰就翻完大半本了?全都背下來了?”分明就沒有認真,卻還嘴硬狡辯,這小孩兒可真叫人生氣。
徐靜書有點委屈,卻沒敢擺在臉上,重新垂下小腦袋,輕聲囁嚅:“上卷前五篇都背下了,但有幾個字不認得。”
上卷攏共才十五篇,不到一個時辰背下了前五篇?!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可真敢吹!這下段玉山真有些生氣了。
“虹晚現,露朝晞,”段玉山強忍怒意,眼神微冷睇著她低垂的頭頂,“下一句是什麽?”
徐靜書既說前五篇都背下了,他便隨意挑了第五篇近尾的一句起頭。
“荷……什麽翠蓋,柳脫棉衣,”因這句裏有個字不認識,徐靜書有些困擾地頓了頓,才接著道,“窗闊山城小,樓高雨雪微。林中百鳥調鶯唱,月下孤鴻帶影飛。老圃秋高,滿院掀黃……”
“停。”段玉山麵色大改,驚得不輕。不是說今日才初次翻看這本書?!還一目十行翻得飛快!竟是過目能誦?
他不信邪,又換到第三篇:“花盈檻,酒滿缸。”
徐靜書仍舊低垂腦袋,卻張口就接:“什麽什麽敗壁,淨幾明窗。蘭開香九畹,楓落冷吳江。山路芳塵飛黯黯,石橋流水響淙淙。退筆從……”
段玉山猛一拍桌,再度打斷她。
徐靜書嚇得周身顫了顫,怯生生抬眸:“哪裏錯、錯了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段玉山站起身來後退兩步,朝鄭重她行了個躬身歉禮。
雖徐靜書對這類禮節不算熟,也看出這是個極重的大禮。她慌得從座椅上彈了起來,活像顆被熱鍋燙飛的豆子,“咻”地蹦到了窗邊。
“玉、玉山夫子,這……這……這是做什麽?”她慌得小臉通紅,話都不會說了。
段玉山歉意一笑,坦誠答道:“請表小姐恕我方才有眼不識珠玉,這‘夫子’隻怕我當不了多久,你還不如叫我‘小山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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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徐靜書乖乖回西路客廂去吃飯,段玉山則直接進了含光院。
他與趙澈有日子不見,趙澈又出了意外,原本這時段玉山是有許多話要問的。
可一上午被徐靜書驚得目瞪口呆,段玉山見到趙澈後,旁的全顧不上,無比激動地輕嚷:“小表妹可真嚇人!”
趙澈眉心輕攏:“她隻簡單開蒙識過字,若學得慢,也是常理,你別凶巴巴訓她。”
“我訓她?!我差點沒給她跪下!”段玉山這才想起他眼下瞧不見自己的神情,光聽聲音判不準旁人的情緒,趕忙解釋道,“她可是一目十行、過目能誦!我上回見到這樣的孩子,還是我堂兄!”
他堂兄段微生是他伯父段庚壬的小兒子,如今擔著國子學武科講堂典正之職,從前是鎬京有名的小神童。
聽段玉山竟拿徐靜書與段微生相提並論,趙澈大感意外,眉梢挑得高高的:“哦,這麽厲害的嗎?”
“我還能騙你?若能幾年有人領她好生入門,隻怕如今更是不得了,”無意間發現寶藏的段玉山十分興奮,“你放心,我定會傾盡全力雕琢小表妹這塊璞玉。等到我教不下來時,我去跪求我伯父親自教都成!總之,將來她若不能成材,我頭剁給你!”
對於他這麽重的承諾,趙澈沒有接話,隻是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語氣不大高興:“誰是你小表妹?”
堂堂一個讀書人,怎麽半點不嚴謹?張嘴就亂認親,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