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伐木
第五章 伐 木
我和打井組的全體回到農工排.排裏正準備到附近比較大的森林裏去伐木,為明年春天連隊基建備料.任務是300到500立方米.這可不比在小樹林裏伐燒柴,勞動量要大得多,也更危險.丁指導員專門召集農工排開會,又讓老豐來給我們當顧問.老豐過去在完達山的老林子裏伐過木頭,見多識廣,經驗豐富.
我們先準備工具.男排分成兩個組,景華帶一個組,我帶一個組,每組配備快馬子兩把,大斧兩把,兩套掐鉤,4個蘑菇頭.快馬子自然是放樹和截楗子用的,截楗子就是把放倒的樹木截成4米或6米長的一段一段,以便堆放運輸和使用.斧子是用來打枝杈,砍樹條等用.掐鉤和蘑菇頭是抬木頭用的,叫\"歸楞\",就是把放倒截好的木頭抬成一堆,以備運走.
工具準備齊全,全排集合,各自扛著工具,有的腰紮麻繩,有的打著綁腿,有的用圍巾把臉嚴嚴地裹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象一群全裝貫帶的士兵,整齊地排成一隊,向森林進發!
冬天,是最富有北大荒特色的季節.
每年10月下旬,撫遠就開始進入冬季.12月以後,白天都可達到攝氏零下40度的嚴寒.西北風吹到人臉上,就如小刀子割肉一般,嘴裏呼出的熱氣就象一團白煙,立刻就在帽子,衣服上結成霜.在井裏打桶水,走不上幾步,水麵就結起一層薄冰.
下雪,是這個季節最常見的,也最壯觀的景色.有時,雪是靜靜地下:灰蒙蒙的天上,太陽隻是一個蒼白的影子,拳頭大的雪花如鵝毛,如飛絮般漫天紛揚飄舞.有時,雪會咆哮起來:沙子般細硬的雪粒,隨著狂風呼嘯著吹過原野,天昏地暗,鳥獸無蹤,雪浪填平了溝壑,在它經過的障礙物後麵堆起幾米高的雪嶺.這就是有名的\"大煙泡\".而雪後初晴,金燦燦的陽光灑在白皚皚的無邊雪原之上,映襯著碧藍色的天空,又格外美妙.草叢中常飛起野雞,雪地上時時見到麅子和貂的蹤痕,鑿開河上幾尺厚的冰,可捕撈活鮮鮮的肥魚.在封凍的水泡子邊上,可捉到水耗子——學名叫河狸,一種珍貴皮毛獸.
森林象一條深色的帶子橫掛在茫茫雪原的盡頭,層層疊疊,風吹林濤,哼著低沉的歌.
一條彎彎曲曲的雪路,把你引入它的懷抱.
稀稀拉拉的柞樹和樺樹先在眼前出現,夾雜著一人多高的荒草和灌木叢,既而是密密的樹條子和次生林.刺骨的寒風減弱了,陽光也暗下來,遮天蔽目的大片樹林出現在你麵前,令你目不暇應.使足力氣大喊一聲,森林立刻回答無數聲,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驚飛了,幾隻灰色的野兔閃電般地逃走了,樹枝頭的積雪輕輕地灑落了.
這是伐木的黃金季節.隨著有節奏的鋸聲,金色的木屑帶著清香飛灑在雪地上,樹身\"嘎嘎\"發響,你暢快地吼一聲:\"順-——山-——倒-——歐-——!\"大樹緩緩倒下去,一聲巨響,細枝裹著雪粉甩出一二十米,四處響起一片轟然回聲.……樹梢頭生長著的一簇簇櫻桃大小的冬青果灑落在雪地上,暗綠色的枝葉中那鮮紅或橙黃色的果實象蠟製的工藝品,放進嘴裏涼涼的,甜甜的,象凍柿子,凍海棠果.可別貪嘴,吃上七八個果子,嘴就給粘的張不開,吐都吐不出來.
休息了,在空地上揀些幹枯的樹枝條堆上,生起一把火,把凍得象鐵蛋般的饅頭用火烤,一會兒就焦香,噴香.把小盆架在火上,放入一些淨雪化成水,將附近樹幹上采來的木耳,猴頭蘑放進去,撒上一把鹽,煮一煮,很有味道!
老豐很耐心地指導我們如何采伐森林.首先確定采伐地點,我們主要采伐楊樹,找到成片成長的大楊樹林,確定進出的路線,把出林子的道路清理好,按照樹的倒向一片一片往裏麵開采.放每棵樹都要注意它附近的大樹小樹,避免搭掛,把樹四周的雜草,樹條清理幹淨,以便施工,找好退路,樹快放倒時及時躲避.放好一片樹後,用斧子打掉樹枝,把樹截成4米長的楗子.最後是歸楞,找好地點,要靠近道路,便於拖拉機進出,然後4人一組,把楗子抬到選定的地點歸好堆.抬木頭時,兩人一個蘑菇頭,把掐鉤的繩子固定在蘑菇頭中間,所謂蘑菇頭就是一根結實的木棍,加工成兩頭細中間粗的形狀,打磨得很光滑,長約一米半,中間粗處約直徑十幾厘米.抬木頭時,兩個人在前,兩個人在後,蘑菇頭扛在肩上,一起蹲下身去,把掐鉤掛在樹身上,一聲號子,4個人一起起身,掐鉤就掐住樹身,樹就離地了.老豐教我們喊號子:\"哈腰掛了麽嘿——吆喝嘿,撐腰起了麽嘿——吆喝嘿,挺起胸了麽-——嘿,邁步走了麽-——嘿,吆喝——嘿.\"轉彎時叫:\"大肩帶小肩了麽-——嘿.\"或者是:\"小肩帶大肩了麽-——嘿.\"大肩是右肩,小肩是左肩.
放大樹和我們過去伐小樹做燒柴不同.鋸要走的很直,上茬和下茬的位置要很精確,不然樹就不會順利地放倒.抬木頭時,一根粗楗子都有幾百斤,4個人平均每個人都要擔起一二百斤來,壓得直晃,根本邁不開步,有的青年走一兩步就摔在那兒了.經過幾天的磕磕拌拌,逐漸才熟練起來.
我很快感到了勞動的樂趣,我深深地愛上了大森林.
我常常一個人,扛著一把大斧,獨自走進深深的大森林.找到一大片楊樹林,熟練地找到進出的道路,然後調來一個班,放樹,打枝,截楗子,歸楞.我覺得快馬子如果兩個人拉得合手,簡直就是一首歌!看著那一棵棵幾十米高的大樹轟然倒下,經過我們的勞動,變成一堆堆待運的木材,坐在木堆上敞快地流著汗水,喊兩嗓子>,真是快意.農工排的知青們挺願意和我一塊幹活,我設計好今天這些活之後,就和大家講好,一鼓作氣,幹它個痛快,然後在林子裏點起一堆火,烤饅頭,采木耳,吃飽了,玩夠了,打道回府.
每伐一棵樹,我都要圍著它轉幾圈:仔細觀察它的長勢,向哪邊傾斜,哪邊枝葉更多,風向哪邊刮,綜合分析它的倒向,然後檢查它倒的方向有無障礙,再找出退路,清理好,不論與我合作的人是誰,我就按我的思路發號施令,在北大荒我親手伐倒的大樹總有上千棵吧,棵棵如此,這使我避免了許多重大事故的發生.
大森林也不光是詩情畫意,林深處有熊,野豬和狼.據說還有\"山大王\"——就是有名的東北虎.要是不小心碰上,那可不得了.夜晚我們在宿舍,常常能聽見森林中的狼嗥,就象是拉警報的聲音,十分恐怖.還有其他的危險,有一次我們正往林子裏麵走,忽然一個黑黑的長條形的東西自天而降,正刮在我前麵一個人的棉襖上,又落在地上,他的棉襖被刮破了,露出了棉花,所幸沒有傷人,大夥臉都嚇白了.這是大樹頂上的枯樹枝,俗稱\"吊死鬼\",自然脫落掉下來,很容易把人砸傷.還有一次我和王常峰扛一根木頭正走,突然身後一棵樹倒了下來,險些砸到我們,我倆扔掉木頭,喘了半天粗氣,走過去細看,不知哪個笨蛋放樹,上下茬沒鋸好,那樹長得非常直,\"坐住了\"沒倒,就沒管,讓它徑自站著.其實那棵樹的根部已完全鋸斷了,一有風吹草動它就自己倒下了.這就活象一個不知何時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危險! 一次我和王德祥扛木頭, 到了木堆旁,我喊\"一,二,三!\"就把我這頭扔了出去,他不知怎麽就沒扔出去,我這邊的木頭已重重地落在了木堆上,那頭還在他肩上,他一下子就栽倒在地,昏了過去.我們急忙背著他跑回連隊,後又送到團部,經檢查是輕微腦震蕩,休息了一段時間才好起來.還有一次我和莊克福,陳力濱卸車,因爬犁兩邊都插著木樁,從上麵往下卸木頭要舉過頭頂,我自己拿一頭,他倆拿另一頭,不知怎麽他倆沒拿住,失手了.我這邊的木頭剛舉過頭,猛地砸下來,我把頭一偏,那木頭貼著脖子滑下去,我的脖子上頓時鮮血直流,至此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
晚上還經常開會,繼續批判老關.丁指導員宣布,經過黨支部討論,解除老關的機務排長的職務,開除機務隊伍,到農工排勞動改造.
沈似洲出事了.自從又來了一批新青年之後,他好象找到了一些\"知音\",和其中一些人打得火熱,還老領著一幫人去17連找霍雙池他們,在一起吃吃喝喝.有一天他又去17連,在那裏喝醉了,被人背回來.兩隻手露在外麵,嚴重凍傷,指尖都黑了,差點給截掉.養了好長時間,又回哈爾濱治療,總算慢慢好起來了.小沈從來沒好好出力幹過活,可他很會來事,見誰都笑嘻嘻的,又長了一張好嘴,特別甜,上上下下都叫他哄得團團轉.他說他哥有關係,在哈爾濱能買到很多物資.當時團裏急需購買很多東西,凡有這種關係的青年都會派到哈爾濱去出差.小沈就以這種理由多次回家,在家裏一呆就是好長時間.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個\"哥\"其實隻是他的鄰居,和我媽媽一個單位的.真要說\"關係\",我和景華的家裏都有這種本事,比他們強,隻不過我們從來沒往這上用心思.
一天晚上,已經8點多鍾,在林子裏勞累了一天的青年們多半都已上床休息了,還有幾個人燒了熱水在擦洗身子.柴油桶做的爐子裏火燒得很旺.這時,王福洲說了句:\"這屋裏怎麽這麽多煙,嗆死人啦.\"就去把宿舍門給打開了.門一開,外麵的寒氣立時撲進來.屋裏還有幾個光著身子擦澡的呢,當然受不了,趕緊就去關門.王福洲是住在上鋪,熱氣是向上去的,開著門他當然不冷,煙氣也是向上跑的,可能也是有些嗆,他下了鋪,又把門打開.一會,下麵的人受不了,又去把門關上.就這樣反複幾次.他跳下來,幹脆把門拔下來扔在一邊,然後出去了.大家都非常氣憤,而多又敢怒不感言.我正在鋪上看書,開始的情況我並沒有注意,等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我才放下書,問是怎麽回事.搞清情況,我穿上大衣下鋪來,到門口看看,把門扶起來.高明啟也過來幫忙,把門準備再安上.這時王福洲進來了,我問他:\"你把門弄下來幹什麽?這麽冷的天,開著門怎麽受得了?\"他說:\"誰弄的?不是我.\"我半開玩笑地說:\"是小狗弄的.\"我和高明啟弄了一會,因天黑看不清,一時也安不上,就把門給靠上,準備明天再安.王福洲看著我們忙活,卻跟無事人一樣上了鋪躺下,看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十分生氣,但因天已晚,也不想多說,就回鋪上去繼續看書.王福洲喊我,我懶得理他.他喊了我兩聲我沒回答,他就跳下鋪去,一腳把門踢倒,然後回來,破口大罵.我非常氣憤,和他吵了起來,他便揚言要打我.我氣得哭了出來,雖然沒罵他,但也說了些非常尖刻的話,把他氣得直蹦,大家把我們勸開後,我和景華把他找到宿舍外邊和他談,景華也氣哭了.王福洲仍是蠻不講理,但總算沒有再踢門,把事情壓下來了.我氣的一夜沒睡,衣服都沒脫.
第二天一早,指導員來到宿舍,向我了解情況,並且問我們的處理意見.他說:\"這不是開門關門的一件小事,也決不是個小問題,一定要嚴肅處理!\"我說:\"我們排裏先做工作,如果處理不了,再往連裏交.\"指導員最後同意了,但說必須堅持兩條原則:一,必須讓王福洲自己把門釘上;二,必須在排裏做檢查,態度要好.
指導員走後,我開始找王福洲,他躲著我,去了小卜家.我去小卜家找他,他又回了宿舍.等我回到宿舍時,看到他正在那裏修門.我看著他修好了門,就走過去和他談,他說:\"沒什麽可談的.\"我強把他拉出來,和他談了近3個小時,他終於承認了錯誤,我也承認當時自己說話太尖刻.這場風波在我的耐心和努力之下化解了.下午,我們又一起進了林子,還是在一個組幹活,工作得很愉快.從此王福洲再也沒有與我發生過爭吵,還很支持我的工作.我覺得,這件事我處理的還是很好的.
媽媽來信,說爸爸的病有好轉,在家休息.得知我打井成功,全家都鬆了一口氣,為我而高興.家中都挺好,讓我放心,如果工作緊張脫不開身,就別急著請假回家.姐姐在信中說,他們已經被安排到市政工程局上班,她還給我抄了一些歌.見到家中的平安信,我懸了一個多月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春節到了,年三十那天,連隊很熱鬧,殺了一口豬,食堂做了一些菜,各宿舍包餃子,以排為單位會餐.所有的知青都幾乎一夜沒睡,開了聯歡會,我和景華也被推出來唱了兩支歌.
年初一,知青們三五成群,到各老職工家去拜年.我們原來打井隊的幾個人先到了小卜家,屋裏十分熱鬧,我見到櫃子上放著個軍用水壺,就問:\"這裏是水嗎?\"小卜說:\"是酒,你們喝嗎?\"大夥說:\"哪有大早上喝酒的?\"我拿起壺來晃一晃,問:\"有多少酒?\"小卜說:\"還有少半壺吧,前兩天從團部打回來的,這幾天喝得還剩這些.\"我舉起壺比劃了一下,說:\"一口幹了它會怎麽樣?\"王福洲走過來說:\"你好大口氣,這北大荒酒有65度,你要是幹了我算你能耐!\"我從櫃子上拿起一個玻璃杯,把酒嘩嘩地倒進去,剛好裝滿了一杯,問小卜:\"能有多少酒?\"小卜說:\"這杯剛好是4兩酒,怎麽?你真要喝?\"王福洲說:\"你讓他喝,讓他喝!我就不信,把他能耐的.\"我到北大荒後,也沒怎麽喝過酒,過中秋時喝過幾口還醉了,平時有人上團部,買點酒和罐頭回來吃,我也從不沾嘴,沒人認為我能喝酒,打井時開始連隊每天給酒喝,我也不怎麽喝.但此時我就想喝酒,加上王福洲一將,一股勁上來,我拿起杯一仰脖就倒進肚子裏,滿屋的人都目瞪口呆.我抹抹嘴說:\"有點辣,還行.\"在小卜家又坐了一會兒,幾個人結夥又去別家老職工拜年,酒勁有點上來,覺得頭有點暈乎乎的,但沒什麽受不了的感覺.挨家拜完年,到了趙實錄家,我們幾個坐下打撲克,到北大荒後幾個月來從未摸過撲克,一玩玩了大半天,不知不覺頭也不暈了,什麽事兒也沒有.從此我能喝酒的名聲就在連隊傳開了,再也沒人敢與我對飲.
第二天,隔壁女宿舍突然鬧開了,原來昨晚3排的排長張翠霞和李俊英,李秀芹3個人,喝掉了一大缸白酒,抽了一合煙.李俊英和李秀芹倒是睡著沒事了,張翠霞卻大醉,鬧起沒完,又哭又笑,滿地打滾,嘴裏不停地說:\"哎呀媽呀,我累呀我累呀!\"女排給鬧得沒辦法,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葛副指導員帶了幾個人,把張翠霞從女宿舍抬到衛生所去.路過我們宿舍門口,見張翠霞還不停地翻騰,幾個人抬著她的胳膊腿,肚子都露了出來,嘴裏還在不停地喊:\"哎呀媽呀!我累呀我累呀我累呀……\"
宿舍裏誰小聲說了一句:\"她怎麽那麽累呀?\"說完還嘻嘻笑了一聲,但滿宿舍30多人,沒有第二個搭腔,那個人也知趣地不再吱聲了.是啊,誰笑得出來呀?誰不累呀?這大過年的,離家幾千裏一群十八九的小青年,誰心裏好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