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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茶阿岀岫

  嶺南自古就有茹毛飲血的記載,茗伊自負嚐遍京中的精細食饌,可及至此處,諸如豆腐燉泥鰍,豬之含消和雕花杞櫞子,滋味至鮮,口感至美,手藝至妙,無不令她咂舌,尚琛見她吃得香甜,不覺好笑起來,時不時為她布菜。


  崔佐時跟著韋皋行事,同鄭回斯抬斯敬。


  酒過三巡,見韋皋酒氣上頭,鄭回借著酒興,半質問道:“吐蕃悶聲不響,在南詔邊境增兵兩萬,倏地封鎖了進入四川的要道。我王怒極,下令撤回助援的兵馬。這裏頭,沒你的功勞?我竟不信!”


  韋皋氣定神閑地說:“前陣子,吐蕃計議對四川再度攻占,我不是煩你給南詔王捎了封信嗎?”


  鄭回譏諷道:“信的內容,無外乎與大唐結盟,共同擊敗吐蕃,字字飽含深情!”


  韋皋佯裝歉色:“一式兩份,有一封我假意被吐蕃截獲,讓其對南詔猜疑更甚。”


  鄭回半認真道:“無中生有倒罷了,不是假道伐虢便好。”


  韋皋正色道:“當初,閣邏鳳得了大唐的助力,一統六詔。隨後,我朝授予他雲南王的封號,此地方得休養生息。修造梯田,築就高河,不多時,家有五畝之桑,國貯九年之廩,實力焉能不雄厚?慢慢地,偏生出不臣之心。想來,終究是大唐吃虧,養虎為患,還不容我詐一詐?”


  鄭回方笑了,黯然道:“我是天寶年間參加的明經科考,任巂州西瀘縣令,公元七五六至七五七年,先南詔王閣邏鳳反唐,率軍攻占此地。我被俘虜了……”


  韋皋忙道:“引回兄激起不快,都是城武的不是,先嚐嚐佐時帶來的幾瓶小菜。”


  崔佐時聽說,忙把盛著小菜的瓷瓶往一邊推讓:“鄭公,請用!”


  鄭回拿起食箸搛了好幾口,忍不住道:“這一吃,就知道是出縣衙不到一百步的蔡家老嫗賣的。”


  崔佐時笑道:“鄭公是長情之人,蔡氏年邁,她家新婦照她的指點做的,因手藝好,開了個酒肆,叫樂回坊,生意還不錯。”


  鄭回自嘲道:“什麽長情不長情,也就聽城武叫上幾句,我才想起原先當鄭回的光景。現下,人都管我叫蠻利,鄭蠻利。”


  崔佐時指著小菜說道:“蔡氏讓我把幾瓶小菜帶給您,夾著幾句體己話。她說,是您的變通,才從南蠻手下保住她家九代單傳的骨血。目今,她日日含飴弄孫,有兒女承歡膝下,全仰仗您的苦心!”


  鄭回的筷子顫了顫,微微合攏,住了食。


  韋皋就是要動之以情,好煽動他一道合謀。看時機成熟,方道:“劍南西川戰敗,吐蕃遷怒南詔,無故斬殺一眾軍將,給南詔王的封號也從讚普鍾淪為日東王。由兄弟之國淪為附屬番邦,連年增添的歲貢,異牟尋能不深恨?不怕你惱,連軍事要塞都讓安插吐蕃的將領,多早晚要死它手上。與其晚一步孤立無援,莫不如五盟集結,順勢反撲!”


  韋皋中肯的語氣,由不得他反駁。鄭回歎道:“帥興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城武這招不可謂不毒,便是我南詔舔著臉求和,它吐蕃未必肯依。你這是拿著刀架著脖子逼我王就範!”


  韋皋取了一埕酒,兀自斟得滿滿兩碗,遞了一碗與鄭回,說道:“別的我不好說死,但唐皇斷沒有滅南詔的想頭,自家門前雪還沒掃幹淨呢,哪有下剩的氣力!”


  二人相互敬酒,茗伊、尚琛同崔佐時也一並端起碗中之物湊趣。


  鄭回深知安史之亂後,李唐王朝元氣大傷,不然何須聯盟滅胡?異牟尋待他不薄,隻要保住他的王位,對得起他們子孫的這份不殺之德,知遇之恩,亦算得功成身退。思及再三,方道:“既然你有這份膽量,我少不得給些助力,先同你說說【茶阿出岫】。”


  茗伊喝著甘鮮的椰漿,稀罕道:“什麽是茶阿出岫?”


  鄭回見她膚白眼亮,生得極伶俐,分說道:“雲無心以出岫,詔佐們覺得出岫之景甚美,茶又是天地間靈動的聖物,從雲洞中走出來的女子才可堪配進獻茶藝。故而用作揀選茶阿的說辭。阿在蠻語裏是姑娘的意思,茶阿正是茶姑娘!”


  茗伊頷了頷首,又道:“茶阿出岫,隻單單烹茶,還是如本地之法炮製的泡茶?”


  鄭回眸中湧出一絲訝異:“皆可,若是能泡茶,然滋味與烹茶不差什麽,更好些。”


  茗伊心中有了丘壑,又道:“鄭公,這茶博士的揀選,詔佐們還下功夫巧立名目,如此新雅尊重,然無有插花、掛畫和焚香的規矩,會否不恭了些?”


  鄭回道:“你有所不知,南詔境內除卻王孫貴胄,能得正規漢學授教的平頭百姓,少之又少。焚香,插花和掛畫,沒有數年的耳濡目染,肚子裏存些詩經禮樂做底,斷然涵養不出絲絲雅意。是以,不是不立規矩,實在沒有幾個能的!”


  茗伊傲然喟曰:“照鄭公說來,茶阿出岫,什麽難事!也值得說道?”


  鄭回觀她不似初生牛犢,不知畏虎,乃性格使然,複又往下說道:“因我王崇尚漢學,效仿唐皇春秋祭祀,封五嶽四瀆。不日將要在中嶽神祠祭祀,可巧各國使臣造訪。王後提了一句‘讓使臣同去瞻仰點蒼山的雪景’,王上便允準了。故而茶阿除卻祭祀,還需周全好各國使臣的茗茶嗜好。茶藝精湛,膽識過人,隨機應變,三者缺一不可。”


  韋皋吃膩了,掰了隻變柑嚐新,邊絮叨說:“回阿兄,您別看茗兒隻十歲,論起心眼子,不下百千個,膽識亦不消說,連尚二都教她提著行事。如何讓吐蕃使臣借著這個契機惹毛您的王上,激怒其他使臣,這才是要緊。”


  鄭回朝凍兔肉上撕了點腿子,朵頤道:“那揀個現成的說與你,王後詔佐現與辰妃詔佐不對付。”


  崔佐時一旁會意道:“您說的這位辰妃詔佐,可是吐蕃下賜的第一舞姬落香塵?”


  鄭回點頭笑道:“正是!她與本次造訪的吐蕃使臣,喚摩誌邪的,據說有過一段露水情緣.……”


  茗伊連著吸了好幾嘴燒螺,忍不住端起尚琛的碗,吃了口熱酒發散。聽鄭回聊起辰妃秘辛,來了興致,咂舌道:“若是教眾人瞧見他倆苟合,嘿嘿,不就有了不敬,不忠的由頭。憑它生出齟齬,淡了兩邊的情分,盡夠了!”


  一個姑娘家,說起這些個汙糟,臉不紅,心不跳的倒也罷了,竟還笑得一臉猥瑣。


  鄭回心道:卿本佳人,奈何猥瑣至斯!他不禁看向韋皋,韋皋看向崔佐時,崔佐時看向尚琛,尚琛吃淨碗中下剩的酒,從容道:“非我所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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