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是真名士自風流
與郝當家作別後,為趕上南詔秋祭,尚琛一行人均換上韋皋的馬。
茗伊自然同他共乘一騎,起初頂著胡帽怕惹人注目,除去三餐茶飯外,幾乎不曾歇腳,緊著趕路。愈往前行,多是戎裝貴束的婦人,一般的縱馬飛奔,比對起來,不顯半分突兀。
連著趕了多日的腳程,在背山朝海的羊苴咩城,韋皋總算鬆口,肯停下來將息一番。
像是事先備下的,他們前腳進了客棧,後腳就有蠻奴上菜送酒擺果子,眾人一看:
大如土瓜的山桔、紅顏綠帶的荔枝、朱橙香柚、粉桃翠李、甜蔗香梨、梅煎杏脯等;
淋了蟻子醬的稻米飯,香噴噴的薄液餅、軟糯糯的賣燈心、冒著熱氣的煲牛頭、流油的熊白、下酒的馬腸和猩猩唇等;
細細切做臊子的象鼻炙,裹著凍汁的兔身,足足五斤的生油水母,炸酥的烏賊魚脯,潑了醬醋的蝦生,醉過的韓肉、甲魚燒和鯉魚臆等。
其它的倒罷了,竟還預備著牛羊奶、乳酪和椰漿,茗伊不由朝尚琛頑笑:“郎食鯉魚尾,與客猩猩唇。主家心細如塵,人未至,卻獨獨看顧不得沾酒的女眷,著實周到。”
這蠻奴原不過十三四歲,眼見茗伊摘下了胡帽,不由癡了半晌,待耳聽她綿綿的話語,已酥倒半個身子。
尚琛不悅,幹咳了一聲,他方回過神,傻樂道:“這位小阿,不是阿蠻奉承,沒見過比您更生嬌俏的。”
忽被尚琛如鋸的目光刺到,脊背涼了半截,他隻當沒看見,忙看向韋皋和崔佐時,誇誇其談:“諸位,這兔身可是本店一絕。”
茗伊見了吃食就顧不得旁的,忙疑惑道:“怎講?”
蠻奴且喜轉過了由頭,半是炫耀,半是分說:“北嶽【昭雪山】終年積雪不化,那兒凍的肉品最是甘香,這些是快馬加鞭從冰眼下使【鬱刀】鑿啟,封送來的,快嚐嚐!”
眾人感懷道:“主家有心了!”
見茗伊同蠻奴考究吃食的情狀,儼然神往,崔佐時罕異道:“茗小娘子錦心繡口的,見了這些竟不怕?”
韋皋也笑道:“在中原呆慣了的,頭一遭見了這些個生猛異饌是要吐的!難為你,竟一絲兒不適也無。”
尚琛搖頭:“韋公別看她模樣斯文,成日裏,腥的臭的鼓搗個遍,還不足興,現下好了,得了這麽個所在,肚子裏還不可著勁兒鬧故事!”
茗伊噘嘴:“是真名士自風流,郎君假清高,最可厭的!”
說笑一番,眾人互相讓了讓,便不約而同地端盞起碗起來。
見尚琛等人飲後,現出一臉的酸爽。茗伊看不過,先就著他的碗呷了口熱酒,皺眉道:“郎君,這酒酸得狠,比不得咱中原的清酒來得香甜!”
尚琛瞧她蹙眉,忙搛了塊象鼻炙,佐了根佛土菜,齊齊蘸了五辣肉醋與她噙著,方溫言:“從頭算起,中原的酒也是這般滋味,西南一帶不過是就此學了去,又因閉塞,食物有限,加之年年征戰,故而未得精進技藝,仍然不改其味。”
韋皋點頭,附和道:“上回走訪匆鄧的首領,苴夢衝,他率領族人與我治酒設宴。放眼望去,一眾【詔佐】親自淘澄稻米,擱日頭底下晾幹,方持旋子和藥,同幹米一並搗熟,析出的粉末綠盈盈的,滾入沸水,借勢一手團成。不顯堆垛的,每個團子須往正中刺出一道孔,拿藤條串成一串兒,取一則簟席安置,摘枸杞葉包覆嚴實,聚在火上熏烤。須要的時候裝上幾個,足夠釀一壇子。”
尚琛笑道:“韋公博學,走到哪兒便學到哪兒!晚輩自愧弗如!”
崔佐時同聲附和。
茗伊不住地說道:“豈止呢!韋公的馬兒也具神速,有著似連線紋樣的旋花毛,透著青紫。”
韋皋搖頭,苦笑不語。
崔佐時笑道:“尚二,我曉得你家茗兒嘴刁,不曾想眼睛更毒呢!”
尚琛作勢要使扇子敲她腦門兒,茗伊側著身子躲過,不巧歪了頭上的【朝雲近香髻】,成了個蓬頭鬼。他頑笑著幫她重新綰好,抿著她的濃密的烏發,分說道:“那原是聖上的【飛龍馬】,韋公厚著臉,向聖上討情借的,統共這麽幾匹,還巴巴兒寫了《謝借馬狀》承恩呢!”
“城武借來的飛龍馬與我王賞賜的越賧驄,孰快?”
循聲看去,見一位花發白麵的老者啟門而入,紫緞襟裳配著青緞腿衣,比起主家尚清,多了些鶴子梅妻的恬逸自適,與韋皋並肩,生發出了幾許不曾吹落北風中的氣節。
此刻,老者也打量著她,梳著溜光的髻,擰成一股層層疊疊的交織形狀,像極了溪邊洗濯的白鷺,生動別致。偶有碎發奪出,饒是增添了嫋娜纖柔之感。正是:
頭上金菊釵,耳銜點翠鐺。
項間戲綠鴦,腰佩玉紅端。
籠裙闕半臂,皓腕邀銀釧。
秋風人影瘦,靜住憐令顏。
崔佐時屈身,尚琛頷首,茗伊秀禮,韋皋上前拍肩而笑:“回阿兄,您看,我給您招的【茶阿】可還入得了眼?”他邊說邊看向茗伊,說道:“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鄭公,切莫淘氣,往後的日子全仰仗人家過活,比不得家裏,由著你胡鬧!”
鄭回笑道:“這傾城的小阿,不愧是世家教養的嫡女,通身的氣派,不枉我飲禦諸友,炮鱉膾鯉了。隻是邀她來此不化之地,竟委屈了!”
茗伊僵著一臉的訕笑,看向尚琛,心道:我是世家嫡女,實打實的六絕之女,更屬棄女,有甚者,不祥之女!
尚琛與她對視,正色道:“鄭公謬讚,茗兒雖幼,乃我尚琛未過門的正室。此次因搭救我家阿兄之故才動身入詔,論起來,也是分內該當的,算不得委屈。煩勞費心周全,讓您受累了!”
鄭回擺手:“尚二客氣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又與崔佐時客套了幾句,不覺暢意道:“今日客棧生意清閑,閑雜人少,做得機密。又是我家的本錢,安心暫住下來,滿飲此盞,權當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