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水絢瓔篇(4)
初次見她,是在楚國一個名曰“磨安”的僻靜小鎮上。
那是一個大雪封山的季節,我在宮中待著實在無聊,趁著扇須右使外出打探情況之際,便以購置年貨為名,尾隨在他身後。
到達磨安之時,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降,原本寂靜的街道,更顯幾分清冷。
我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青石街道之上,內心滿是無趣。突然,身後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我順勢回過頭,對上了一雙清亮明晰的大眼睛。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渾身髒兮兮的,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她光著腳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那雙眼眸卻是明亮異常,仿佛漆黑夜幕中的一盞明燈。
她一隻手扯住我的衣袖,另一隻手緊緊握著幾枝寒梅,她仰起頭看著我,清澈的眸子中閃爍著期盼與希望:“姐姐,買枝梅花吧?”
我不悅地皺了皺眉,甩開了她的手,抬步離去。
沒想到,她竟跨步走到我的眼前,滿是泥濘的袖子高高抬起,擋住了我的去路。她將梅花遞至我的眼前,微笑道:“姐姐你真漂亮,這枝紅梅與你很相稱,買一朵吧?”
我不想與這種髒兮兮的路邊乞丐糾纏不清,從懷中掏出了幾顆銅幣,放於與她手上,低聲道:“你拿去。走開!”
在聽見我聲音的刹那,她驚訝地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你……你不是女孩?”
八歲的我,聽到了太多諸如“漂亮”、“美麗”之類的詞,我很討厭別人將我誤認為女孩。因此,我不悅地繞過她,不做搭理。可是,沒想到那個髒髒的乞丐,竟然迅速追了上來,並且堵住了我的路。
她站在我麵前,伸出手將梅花遞於我的眼前,笑嘻嘻地道:“美麗的姐姐,哦不,美麗的……哥哥。我不是乞丐哦。這是我從狗子坡摘來的梅花,你給了我兩銅幣,這些梅花送給你。”
“我不要,你走開。”我耐著性子擠出了幾句話。
“可是,你不要的話,錢可是不退的喔。”她眨了眨眼睛,狡黠地望著我,輕聲笑:“姐姐,哦不,哥哥,你就收下吧。這樣,我們就誰也不欠誰了。”一邊說話,還一邊努力地將梅花往我手上塞。
當那雙髒兮兮的小手碰到我的身體時,我條件反射般地抽身退出,誰知一時用力過猛,竟將她推倒在地上。隨即,我跨步離開,始終不曾望她一眼。
到達磨安鎮最大的錦繡店,我隨便指了指一些布帛,叫家丁搬走,自己跑去跟掌櫃結帳。正當我掏出銀子,準備付帳之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橫在了我與掌櫃之間。我訝議地低下頭,發現站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剛才被我推倒的小乞丐。
她站在正中間,雙眼直視掌櫃,冷靜地問道:“那些布帛一共多少銀子?”
掌櫃不明所以地望望她,又望望我,以為她是我的朋友,便誠實地道:“一共一百三十兩。”
她不屑地哼了哼,指著仆人手上的藍色絲綢,問道:“那個紋寧綢多少錢?”
掌櫃鬱悶地望著她:“三十兩,怎麽了?”
“哼,掌櫃不誠實,昨天李夫人過來,你隻賣二十八兩。”
她又指指另一仆人手中的乳色錦緞,“那個呢?”
掌櫃的臉有些發黑,低聲道:“四十兩。”
“前天趙三爺來買,你明明隻賣三十七兩。”她憤怒地望著他,雙手指著仆人們手上的布帛,繼續道:“那鳳尾錦,你四十三兩賣給了孫四娘;絨地絹,三十二兩;洋花緞,二十七兩;綺霞綢……所有的加起來,一共一百二十兩!掌櫃你不厚道,怎麽能這麽做生意呢?這樣的黑心錢怎麽可以賺?”
掌櫃的臉色越來越青,他尷尬地望了望默不作聲的我,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這位小少爺,那些都是老顧客的價格。但一回生,二回熟,今日我也這個價錢賣給你,以後請多多光顧本店。”
我二話不說地掏出銀子,付了帳,轉身走了出去。
沒想到,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也跟著跑了出來。她望著我,傻笑:“漂亮的哥哥,你了我兩銅幣,我幫你省了十兩銀子。我可不欠你了哦!”
“好。”我點點頭,試圖繞開她。誰知她一個躍步,又跳到了我的眼前,狡黠地笑:“鑒於這十兩銀子是我幫你掙回來的,你是不是……應該分我一半?”
我慷慨地掏出掌櫃退還我的十兩銀子,遞給她:“全給你,拿去吧。”
她開心地伸出手,笑嘻嘻地試圖接住我遞過來的銀子,就在我鬆手的刹那,銀子突然掉了下去。伴隨著銀子一起落地的,還有那個肮髒而瘦弱的身影。剛才還活潑跳躍的孩子,突然就這樣從我的眼前倒了下去,暈厥過去。
於是那一天,我將昏厥的她帶回了水絢宮。後來我才知道,她之所以會昏厥,是因為連續幾天滴米未占,饑餓過度所致。
小乞丐蘇醒後告訴我,一年前,她的父母為躲避戰亂,帶她來到此地。可是在途中,遭遇土匪襲擊,雙親當場斃命,而她,因為藏身在車上的茅草堆裏,才僥幸逃過一劫。這一年來,她獨自流連在磨安鎮,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
我望著那對明亮清澈的眸子,心裏感歎,這真是一個倔強的丫頭。明明過著饑不擇食的生活,卻不願卑微地向他人乞討。為了維護心中那點渺小的尊嚴,努力地從荒郊野嶺摘來幾束寒梅,試圖以梅換錢。出於憐憫,我將她留在了身邊,做我的貼身侍女,並且送給了她一個名字:赤雪。
那時候的我,不過是心血來潮,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從那天開始,她竟然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地待了十七年。
初進水絢宮時,赤雪愛極了白色。那時候的她,總是會穿著一條雪白的小素花裙,成天粘在我身後,歡天喜地地當我的小跟班。她總是用幹淨的嗓音,喊我為“瓔哥哥”。
小時候的我,深深厭惡著白色。那純淨而一塵不染的顏色,太過幹淨,與我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相應地,我討厭著穿白裙子的她。每次她試圖靠近我,我總是會不耐煩地衝她吼:“你走開。”
我欣賞紅色,尤其是暗紅,因為那是血液的顏色。我遺傳了父親的基因,天生就有一頭暗紅的卷發。我的人生注定充滿血腥,唯有在猙獰的血光中,我才能找到生存的意義。
令我奇怪的是,相遇三個月後的某一天,赤雪突然不再穿白色了。從那日起,紅色成了她唯一的標誌。正是那一縷紅裙,陪我走過了之後十幾年的歲月。於是,我莫名其妙地相信,其實她與我一樣,也是個嗜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