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水絢瓔篇（3）
這六年之內，藍鷹山莊亦發生了些許變故。
據說，林若兒被搶走後一年，便生下了一個男嬰，名曰“墨曦”。
據說，自從墨曦出生之後，她便一直待在藍鷹山莊的閨房內，從來不曾外出見客。神秘美麗的莊主夫人，在江湖上被傳得沸沸揚揚。
據說，曆經二十年的努力，墨劍蕭的冰鷹神掌終於修練成功。從此，名震天下，所向無敵。
據說，墨劍蕭參與和解了藍月大陸諸多紛爭，為老百姓做了許多好事，在江湖上的威望越來越高。
我的父親終究沒能抵製流言的誘惑，或者說，他終究沒能抵製對母親的思念。於是，在某個星塵閃爍的夜晚，他悄悄潛進了藍鷹山莊，隻為見一眼離別多年的妻子。
可是，他回來之後，卻突然將自己關於四麵是牆的密室之中，終日以酒洗麵，對那夜的情況隻字不提。
終有一日，我忍不住了。趁著扇須右使前來匯報情況之際，將他身上的鑰匙偷出，悄悄打開了密室的石門。然後，我看見了讓我訝異的一幕。
密室中彌漫中濃濃的酒香，衣衫不整的父親斜躺在地上，手中握著一個龐大的酒罐。他半眯著雙眸，神色迷茫而憂傷。在聽見響聲的刹那，他驀地睜開雙眼，定定地看著我。然後，他放下酒瓶，衝著我招手：“瓔兒，你過來。”
我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將他從地上扶起，靠在牆上。雖然我是無情之人，可是對於父親，卻是打從內心敬佩著。這個混身沾滿鮮血的男人，從我出生至今，無時無刻不在教導我與人為善的道理。他看我的眼神，有對兒子的喜愛，亦有對愛妻的思念。
我一直都不能明白，我有著如此深愛著我的父母，為何卻成長為如此無情之人，甚至到後來變得人見人畏。相較而言，我的弟弟曦，要比我善良太多。我想，也許這就是我的本性吧。我是一個惡魔，我毫無理由地厭惡著這個世界，內心最為討厭的，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自己。
那一夜，半醉半醒的父親對我說了許多話。那是自母親離去之後，我們父子間耗時最長的一次談話。
那一夜，那個一向堅定的父親變得無比彷徨與迷茫，仿佛失去了前進的方向。
那一夜，一顆晶瑩的淚珠自父親的眼眶流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哪怕在母親被搶走的時刻，他都不曾如此脆弱。
他望著我，神色迷離：“她變了。現在的她，完全被黑暗人格所掌控。她依舊認識我，可是，她不再愛我了。”
“不……應該說，她誰也不愛。她不愛我，不愛墨劍蕭，也不愛她的另一個兒子墨曦。”
“都怪墨劍蕭那混帳！”他霍然站起身，大吼道：“如果不是他強暴她，若兒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自從生下墨曦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該……殺了他！可是，”他握緊了我的手，眸光中一片迷茫，“可是那混帳對她真的很好。我親眼看見，他將自己的手臂劃破，給她喂血。若兒這幾年，每個晚上都是靠他的鮮血撐過來的。我不敢想象，若兒這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而墨劍蕭為了保護她的名譽，竟然將此消息封閉得如此完好。”
“江湖上盛傳，藍鷹山莊的莊主夫人神秘美麗。可是，卻沒有人知道，自從她為墨劍蕭產下一子，已經完全變成了嗜血惡魔。而墨劍蕭，心甘情願淪為她唯一的鮮血供應者。”
他癱坐在地上，漆黑的眼眸在暗夜中閃爍著點點銀光，“我躲在暗處觀察他們，墨劍蕭發現了我。然後，我與他之間，發生了很大的爭執。”
“一直以來，我恨那個男人，恨她搶走了我的妻子，奪去了我孩子的母親。可是，那個男人對她的……愛，不亞於我啊！他也深深地、不顧一切地愛著若兒。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與其完全怪罪於他，倒不如說，是我和他共同的錯。”
“論時間，他先認識她。如果沒有我，他們早就成了天經地義的一對，若兒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論感情，他的感情不比我淺。我一直認為，是他搶走了我的愛人，事實上，是我搶走了她的。”
“如果，我沒有與若兒相遇，沒有帶她離去，沒有愛上她；如果，她從來不曾愛上我。也許，她會一直活得好好的，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的她，完全被陰暗人格所控製，失去了心性，內心再也沒有任何感情。”
他側過頭望著我，瞳孔失去了焦距：“這幾年來，我瘋了般地練功，唯一的動力，就是打敗他，奪回若兒。可是現在，若兒不再愛我們了，她再也回不去了。而墨劍蕭，他不過跟我一樣，也是個可憐的男人。我原來恨他入骨，可是突然之間，我不恨他了。”
“如果我不再恨他，那麽，我修煉水絢有何用，有何用呐！我建立水絢宮，又是為了什麽？”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指關節泛著青白，“瓔兒，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你娘啊！”
……
那一年，我八歲。對於爹所說的話，我能聽懂，卻無法理解其中所包含的矛盾與煎熬。
可是，他痛苦迷茫的模樣，在我心中留下了難以抹滅的印象。那時的我，清楚地認識到，能將他折磨成這樣的，是一個叫做愛情的東西。
頗為可笑的是，那次談話後的第二天，我便遇見了赤雪。一個讓給予我多年的溫暖，在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卻又無情離去的女子。
而我的父親，卻在這次談話的半年之後，因練功走火入魔、失去理智而濫殺了大量無辜百姓，導致水絢宮遭受了武林各派的聯合圍剿。
決戰當日，我被限製在宮內，不得跟隨。父親帶領水絢宮的精英，與墨劍蕭領導下的武林各派，展開了一場轟動藍月大陸的生死之戰。
那一日的天空，布滿了血紅的雲彩，猙獰詭異。
伴隨著夕陽的最後一縷霞光，受傷的扇須右使領著殘餘部隊，回到了水絢宮。
我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一場慘烈的鬥爭，正邪兩方都輸得徹底，沒有贏家。
據扇須右使說，修煉至水絢最高境界的父親，與擁有冰鷹神掌的墨劍蕭，兩人打得天崩地裂，勝負難分，最終竟同歸於盡。而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林若兒，在親眼目睹兩人的屍首後，竟自刎而亡。
江湖上的人都說，她是為丈夫殉情而死。因而，她與墨劍蕭之間伉儷情深的情感，在多年後依舊被傳為佳話。
可是，江湖人卻鮮有人知道，她有兩個丈夫。她最愛的人，是我的父親，水絢離。
兩個深愛他的男人同時死去，這種致命的打擊使她突然恢複了心性。於是，她放棄了生的渴望，果斷地尾隨他們而去。
伴隨著當事人的逝去，這段糾結了多年的愛情悲劇，終於落下了唯幕。
可是自那之後，水絢宮卻遭受了滅頂之災。父親去世後，江湖上所謂的名門正派，開始聯手剿殺水絢宮。短短一個月之內，水絢宮在各地的勢力迅速衰敗。
那一天，他們終於殺進了水絢宮的大本營。我被軟禁在密室之中，淒厲的慘叫聲不斷自外部傳來，不堪入耳。
我一直都相信，我是個無情之人。可是，當那麽多熟悉的麵孔一個個從門外倒下去，我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這幫所謂的名門正派，先是逼死了我的父親，接著又來毀滅水絢宮。我，不能容忍。
於是，我不顧一切想要衝出去。可是，赤雪攔住了我。她擺出了一個很致命的問題：你不懂武功。沒錯，我不懂功夫。因為我不懂功夫，所以我連一扇石門都衝不破。因為我不懂功夫，所以在水絢宮生死存亡的刹那，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保護我。
那一天，我頭一回意識到武功的重要性；於是，我接受了小赤雪遞給我的“水絢”秘笈，在心裏暗下了決心。我要所有的人，都為今日付出代價。
那一日，水絢宮從江湖上消失了，而我，卻僥幸逃脫。陪伴在我身邊的，僅赤雪一人。
那一年，她四歲，我八歲。
兩個稚氣未脫的孩童，開始了患難與共的亡命生涯。那時候的我，把她對我的好，當成了一個奴隸對主人的忠誠。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的溫柔與付出，卻從來不曾料到，這個名叫赤雪的女子，會給我以後的人生，帶來如此巨大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