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用刑
已是十裏春風的帝都掖城皇宮內,幾聲怒吼傳出天牢。
“說!你是怎麽勾結複國軍吃裏扒外的?你是不是複國軍的奸細?快說!”
啞笑聲滿含對拷問典獄官的輕蔑不屑,自渾身浴血的罪人口中斷續發出。
典獄官臉色一變,用力一拉垂到麵前的鎖鏈,立刻有機括絞動聲音傳來。
那鎖鏈繞過房梁,另一端係著兩隻染血鐵鉤,鐵鉤彎處穿透罪人肩胛骨,得意洋洋炫耀著,隨著典獄官拉扯將罪人肩上傷口扯得更大。
蕭君眠就坐在鐵柵之外,聽著典獄官怒罵聲,麻木麵龐轉向一旁。
肅親王也在,冷笑一聲,負手踱步到鐵柵前,故意大聲道:“賀蘭闕,當年太子……哦不,現在應該叫辰和王……當年辰和王將你從屍骨坑裏救出,執意救你性命並豢養在身側,你就不知感恩嗎?像你這種血脈卑賤的狗奴,按理說早就該丟到坑裏活埋了。”
“往事既是往事,王叔何必再提?隻管拷問吧,若是拷問不出有用線索,我還要帶他回去。”蕭君眠忍不住開口,仍不願看向滿身傷痕的賀蘭闕。
南部重鎮失守,除了負責運籌帷幄、適時決斷的蕭君眠要承擔責任外,賀蘭闕也沒能逃過一劫。
眾所周知,賀蘭闕是穎闌國人,本就不受信任;這次複國軍突襲像是早有安排一樣,難免有人會懷疑是他暗地裏通風報信,肅親王便借此機會大加苛責,不僅要來皇帝命令專門負責審問,還特地把蕭君眠請到天牢內。
旁人不知道,蕭君眠卻明白得很,賀蘭闕不可能背叛他。
肅親王把他叫來,一來是想看剛剛被貶為封王的蕭君眠出醜;二來,大概是想讓賀蘭闕看看蕭君眠的無能,而後投奔他,又或者供出一些蕭君眠的秘事。
自然,他這算盤打錯了。
賀蘭闕頑強得很,在天牢裏被拷打三日三夜也沒吐露半個對蕭君眠不利的字,倒是冷嘲熱諷說出不少肅親王做過的惡行。
這樣做無疑會激起肅親王憤怒,而肅親王憤怒的結果,必是賀蘭闕的死亡。
一切的一切,蕭君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他隻能選擇沉默……他知道,賀蘭闕是扛不住了,激怒肅親王隻是為了早日結束這條半殘性命,不再讓他強忍憤怒麵對酷刑,也不再留下任何讓肅親王得意的機會。
“今天就到這裏吧。君眠啊,你也早些回去,前幾天才惹得你父皇生氣,可別再做出什麽觸犯龍怒的事情了,不然本王也救不了你啊!”
肅親王裝腔作勢得意離去,一群典獄官自覺退出。
蕭君眠挪著沉重腳步走進牢房裏,習慣性伸手想要拍拍賀蘭闕肩頭,卻猛然發覺,他肩頭已經沒一塊完整皮肉,稍微一碰,便是連著心的刺骨之痛。
“還能挺下去嗎?”輕輕擦去賀蘭闕臉上血痕,蕭君眠咬牙低道。
賀蘭闕咳了兩聲,竟然發出一陣輕笑:“挺不下去……屬下自會……了斷……”
那聲聲句句,字字詞詞,皆是堅定如鐵。
蕭君眠閉眼仰頭,顫抖著深吸口氣,再睜開眼,平添幾分失意頹廢:“賀蘭,罷了,不必再堅持護我。如今我淪落到這般田地,再沒有可能與肅親王對抗,你又何必枉廢性命?我們要走的路,已經到了終結。”
賀蘭闕仍是啞笑,好半晌才吐口血沫,喘息粗重:“殿下放棄了嗎?那我至今為止的付出,豈不是成了一場空談?”
“事已至此,早沒有退路。”一拳捶在冰冷鐵柵上,蕭君眠目光陰冷,“有墨妄塵在背後出謀劃策,想要扳倒肅親王談何容易?而今我失去太子權位,更沒有對抗的資本,與其徒勞掙紮……”
賀蘭闕不等他說完,咳著低低打斷:“那就放棄吧。反正我是發過誓要追隨殿下的,如果殿下放棄,那我也就沒有再掙紮的必要,不如死了幹淨。”
“你怎麽就這麽固執?”蕭君眠激動得拔高聲音,“憑你身份,墨妄塵絕不會把你逼入死地,何苦跟著我往鬼門關闖?”
賀蘭闕低垂頭顱不再回答。
少頃,待蕭君眠稍稍冷靜後,賀蘭闕咳了兩聲:“殿下回吧。該堅持還是該放棄,我自有決斷。”
蕭君眠早就疲憊至極,根本拗不過他,幽幽一聲歎息後拂袖而去。
天牢變得安靜,安靜得有些過分。
幾聲細微響動後,有人影悄無聲息走進,勻速逼近囚禁賀蘭闕的牢房。
賀蘭闕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冷冷一笑:“怎麽,還惦記著我這個沒用的師兄嗎?”
“流著穎闌國血脈的族人,一個我都不會放棄。”仍是那把清冷嗓音,卻多了幾分疲憊。墨妄塵摘下黑色麵紗,微微蹙眉:“晉安國如此待你,你還要為他們效力?賀蘭師兄,我實在不明白你的執著從何而來。”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我也不懂,你為什麽要抱著複國執念與殿下作對。”
“因為他手上沾染了太多穎闌族人的血,他身上背負的冤魂,足以以數十萬計數,你讓我如何容他活在世上?”
“你呢?不也殺了許多晉安國人嗎?”
“若非走投無路,我並不願隨意傷人性命。”墨妄塵抽出匕首利落揮下,斬斷鐵鏈後產扶住站著力氣都沒有的賀蘭闕。
賀蘭闕沒有掙紮,而是艱難擺擺手,示意墨妄塵放自己坐下。
看看露出森森白骨的傷口,賀蘭闕苦笑:“我這雙手臂是廢了。妄塵,那把雲衡劍就放在我房間榻下,你要取來應該不是難事。他日你路過咱們師門,記得把劍埋在山後,向師父道上一聲,就說劣徒賀蘭闕欺師滅祖,不配埋在師門內。”
“胡說什麽?”墨妄塵低喝,眸光裏卻已有幾分動容,“你以為我冒險潛入皇宮是為聽你嘮叨?門口守衛都已經擺平,我這就帶你出去。”
賀蘭闕靜靜看著他,看著那張比自己年輕,卻藏了更多滄桑的麵孔,慢慢露出淡泊笑容。
“我不會離開這裏,妄塵。如你執著於複國一般,我此生最大心願,就是親眼看殿下統治這盛世江山。在心願未了之前,我哪裏都不會去。”
墨妄塵動作僵住,氣息微微混亂,很快又恢複如常:“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和惟音都對蕭君眠如此忠誠?他是我們的敵人,就算惟音不知道,難道你不清楚嗎?”
“忠誠?惟音嗎?”似是驚訝於墨妄塵的話,賀蘭闕微愣後啞然失笑,“不,你錯了,妄塵。惟音生性自由,她不會讓自己成為誰的忠臣,她所選擇的,隻會是自己認可的、相信的。我想,殿下應該比你更加愛她,可惜的是,惟音她認定的人並非殿下,而是你。”
墨妄塵不悅:“什麽叫蕭君眠比我更愛她?”
“不需要我解釋,你心裏明白。”
賀蘭闕又是一陣劇咳,一絲黑紅血跡漫過唇角,他僅是隨手擦去,目光黯淡。
“我所認識的太子殺伐果斷,心懷天下,從不為任何人羈絆,直到惟音出現。殿下之所以會屢屢踩中你的陰謀,不是因為他笨,而是因為他心裏想著的隻有惟音,已經無暇顧及其他。你呢,妄塵?當殿下為惟音輕視江山社稷時,你又為惟音做了些什麽?”
墨妄塵陷入沉默……他無法回答這些問題。
天牢內一時安靜,過了許久,賀蘭闕才又開口道:“妄塵,你自己做抉擇吧。你若選擇仇恨,那就堅定不移走下去,哪怕我會死,還要眼看殿下在我麵前死去,我也不會怪你,這都是命;但你若選擇惟音……至少,你要做到像殿下那樣,為她甘願舍棄一切。你能做到嗎,妄塵?”
舉國之殤,亡族之恨,那持續了十幾年的恩怨,要如何輕言放棄?
墨妄塵突然變得口舌笨拙,他發現,自己在情事之上遠沒有想象那般精明,甚至連賀蘭闕都不如。
苦笑一聲,墨妄塵緊挨著賀蘭闕坐下:“上次見你,你還凶神惡煞想要殺了惟音,現在卻要我為她考慮了嗎?說到底,你心裏還是在乎她的。”
“說什麽在乎……不過是指腹為婚罷了,我們之間從未有過接觸,尚不如你與她的感情深厚。當年師父、師娘對我恩重如山,他們唯一的女兒,我怎能痛下殺手?那次是我被氣惱衝昏了頭,現在想想,真想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
“那也要活下去才有機會抽。”利落起身,墨妄塵向賀蘭闕伸出手,“走吧,賀蘭師兄。你知道的,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死在這種地方。”
賀蘭闕沒有拒絕,也沒有立刻答應,有些遲滯的目光緩緩掃過陰冷潮濕的牢房,最終定格在剛才蕭君眠坐過的地方。
他是蕭君眠唯一信任之人,如果他死了,還有誰能陪在蕭君眠身邊,助他一臂之力?
那個高高在上,總是以溫和示人的英明皇子,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孤單。
“妄塵。”在攙扶下緩緩起身,賀蘭闕緊抓墨妄塵手腕,幾經猶豫,沙啞開口,“你有景纓,還有那麽多忠心與你的朋友,可殿下什麽都沒有……倘若惟音還活著,就算我求你,把她讓給殿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