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救不救
殷子衡的韌性是讓林立都佩服的,這個女人能懷著不滿在家族隱忍二十幾年,風平浪靜什麽也不幹,等到風暴來襲才迎難而上站出來,也難怪鄧荼蘼初次見到其貌不揚的她就心動不已。
但凡有點眼光的男人,大概都能從殷子衡身上感受到那種獨特的人格魅力,林立並不例外,甚至由始至終挺欣賞仇人家的二閨女,但那並不能成為他施舍善心的理由。
殷家必滅,可以有不同的方式,而殷南庚將死,林立隻會做一樣事,便是見死不救——事實上這已經是他按捺怒火後的善意舉動。
殷子衡真的在別院樓上那層的大廳長跪不起了,雙手扶著地板,腦袋不住地抬起又落下,磕頭也磕得一絲不苟。
她大約磕了能有六七百下,不寬厚的額頭自然磕破了,點點滴滴淌著血跡。她能感覺到疼痛,所以眉頭始終皺著並且越來越深沉,不過動作依舊兢兢業業,毫不拖泥帶水。
“聰明人麵對難題總能選到最妥善合適的處理方法,你看上她倒是極有眼光。”
眼不見為淨的林大少已經轉移陣地挪到了側廳,手裏是幾張唐城發來的王陵親擬的收購計劃,耳邊卻是靈敏聽覺捕捉到的頭部磕碰地板的微弱聲響。
很少有人深刻體會到林大少的心狠能狠到何種程度,聰穎如青雲見心,也礙於無從知曉林立域外十年的經曆,而從未覺察過這個男人心底陰暗處,住著一隻真正的惡鬼。此時此刻,林立對隔壁客廳的聲響沒有任何動容,惻隱不忍的念頭更不可能冒頭,隻是略有感慨。
殷家新生輩有多敗火他已經見識過了,站在他的位置,說句全是廢物並不過分,卻偏偏出了個殷子衡,或許是整個殷氏一族的福分,卻也許是他林家的禍事。
林立非但不曾改主意,反而有些想未雨綢繆,掐斷殷家這唯一一條象征著希望的小野草。
“我的眼光從來都不差,就像那時候義無反顧押寶搭上鄧家進了你的大船。”鄧荼蘼顯得格外淡定,喜歡的人在外麵對著空氣磕頭,他卻盤腿舒舒服服窩在沙發裏玩著手機遊戲,順手氪金了六萬多軟妹幣進去,說道:“你真打算讓她死磕到底?”
林立眼神從他手機上移到他帥氣的小鮮肉臉蛋上,顏色稍微冷峻,道:“有首古詩你肯定學過,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鄧荼蘼流利撥弄屏幕的手指忽而一僵,然後停住,似乎被這句話嚇到了,於是丟了淡定,有些緊張的說道:“你這主意變得也忒突然了!”
林立回道:“她表現出來的品格特質,對林家的威脅越來越大。”
鄧荼蘼捧著手機仿佛被定住身了,半晌一動未動,帶著憂愁陷入沉思。有時候太過優秀真的不是件好事,譬如現在的殷家小姐麵對深仇大恨的林家少爺。
那首詩的後半句大概沒幾個人不知道。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形容當今殷家的形勢並不妥帖,但那句詩後來又被人們換了個用法,腦筋轉轉彎就會發現,形容殷家再合適不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顯然,在林立的眼裏,殷子衡成了殷家死灰複燃的根莖。
“別那樣。”
鄧荼蘼言簡意賅道出了自己的訴求,他活了十八年都沒對哪個女人心動過,好容易遇上這麽個能讓自己如癡如醉的,當然不希望見到伊人在還算自己朋友的人手裏變成粉紅骷髏。
林立眼底光芒微微閃了閃:“你終於肯為她說話了?”
“涉及到命了啊!”鄧荼蘼表情十分苦逼。
……
殷子衡磕頭磕到暈了過去,勤懇得很,在地板上躺了小半天,悠悠醒轉過來,又擺好姿勢繼續未競的工作。
她確實像極了辦公桌上拚命做工的拚命女三郎,臉色雖然因為疼痛、頭暈和饑餓十分欠雅,眼神卻一直透著不拔的堅忍。
“吃點東西吧,他不會心軟的,你信我。”
夾在中間的鄧荼蘼等不見得左右為難,兩邊折中相勸,端著托盤苦苦候在喜歡的女人身邊,裏頭碗盤裝的是第四次重做的飯羹菜肴。
殷子衡不答,也沒有格外的言語,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她之所以跪在這裏,未必是在等林立點頭,隻是自己應該這麽做而已。所以她繼續速度不變地磕著頭,身軀有些搖晃。
“行吧。”
鄧荼蘼將飯菜放到茶幾上,收走放涼許久的上一盤,不再規勸。
隔壁側廳裏,林立收拾停當準備出門,經過不住拿腦袋碰地板的女人時,步伐沒有絲毫停頓,到樓下看到麵色沉沉的鄧荼蘼,才主動停了下來。
“我不會說你鐵石心腸,但十五年前她還是個小女生,林家的遭遇跟他沒有關係。”
倚靠在高價收購的那塊冬暖夏涼的玉胚原石上,鄧荼蘼還是忍不住想為心上人說幾句好話,盡管知道並不會有任何幫助。
林立麵無表情,說道:“我當年失去庇護,四處流浪人人喊打的時候,也隻是個十歲的小男生,有些事情不是無辜就能把自己擇出去的,她姓殷,憑這點我對她做什麽事都不過分,而我還沒有對她做什麽過分的事。”
鄧荼蘼輕歎著搖頭晃腦,道:“殷家早就是你囊中之物,你以後想怎麽折騰還怕沒機會?她在以殷家人的身份,向你做出最真誠的懺悔。再說,論好論壞她畢竟是我的未婚妻,給點麵子救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對你掌控殷家不會有半點影響,還能讓殷子衡記你一份情,拋開情感,這醫生值得你去做。”
林立眨了眨眼睛,轉身默默走出廳堂。
望著他的背影從庭院徹底沒影,鄧二少又是憑空歎息起來,他說的有些多了,還挺出格,這是他借助盟友身份能為殷子衡做的全部,實在蒼白,就像殷子衡為了救親爹隻能磕頭一樣。
“暖化堅冰尚有指望,融化一塊頑石談何容易?”
鄧荼蘼再回到二樓客廳,看到喜歡的姑娘沒有偷懶,感慨更多。
這回殷子衡終於肯給回應了,說道:“我隻做我該做的,林立要不要伸手搭救,那是他該思考的,我在這裏聽天由命就好。”
“他若見死不救,你會不會恨他?”鄧荼蘼問道。
“會。”
殷子衡沒有哪怕半秒鍾的猶豫,答案脫口而出,她便是這樣實在的一個人,或者說不屑於使用低等拙劣的謊話,所以即使林立在場,想必聽到的也還是這個字。
林立如今勞師動眾攻到商城,是十五年前埋下的因結出的果,今天的殷子衡又怎能不恨林家?
司馬昭之心,掩飾無益。
殷家能夠到現在還維持著表象上的完好,不是林立心善,而是格局所致,自然不會有哪個殷家人對他抱有感激。
不救殷南庚,隻會在殷子衡原有的恨意上燒更旺的一把火。
“可換作是你,你也不能答應啊!”鄧荼蘼苦笑道,兩邊說好話的滋味真的不好受,雖然不至於裏外不是人,可從小到大少有品嚐的挫敗感,很難從中找到舒服的點。
殷子衡機械地繼續著磕頭動作,整容過後略向上翹的嘴唇輕啟,說道:“道理歸道理,我理解他的立場,但不妨礙我恨他。”
“你想要殷家脫離現狀變得好起來,恨他,不是個好的選擇。”鄧荼蘼又勸道。
過了兩秒,沒有回應的語音傳來,磕頭的聲響也暫歇了,原來殷子衡再度昏迷,麵朝地板倒在了那裏。
……
林立離開鄧家別院後沒去別處,漫無目的在過往車輛稀少的公路上瞎逛,打了幾個聊得很久的電話,唐城那邊,林震天的態度風輕雲淡,攥著勝者的大氣,反手就把難題通過電磁信號丟還給了兒子,要他自己琢磨做選擇。
陳海石和王陵則完全站在利益的角度給建議,最後一句尊重內心模棱兩可。
到底還是枕邊人最體己,青雲小仙女溫潤柔和的嗓音聽著就讓林大少舒服,並不勸林立理智,也不叫他順心意,反而聊了許多許多題外話,大致就是外麵的風景多好,各異的風土人情多有趣味,雖然最終並未給林立帶來醍醐灌頂猛然醒悟的效果,卻是如陣陣微風,撫得神識靈台清明澈淨。
“出來吧,在城郊找個僻靜地方見麵。”
天邊晚霞升起似火燒般的豔紅色,殘陽晚照中,林立的身影順著漫長荒蕪的公路走遠,須臾後詭異消失。
踏著星移訣來到城郊,進入和人約好的地方。
這是間不怎麽有格調的水吧,生意清冷,殷傲就坐在床邊很顯眼的位置。
“你變了很多,但性子還是遺傳到義父年輕時的剛直了,口味也沒變。”
英俊的中年男人已經替他點好一壺烏龍茶,茶壺座下酒精燈火光葳蕤,林大少提起來便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吹溫便喝進嘴裏,表情透著舒坦。
茶水對味,這大概是今天唯獨順心的事。
放下杯子後,他食指對著桌板輕敲了會兒,抬眼對曾經心目中最聰明的男人問道:“你覺得那該死的老家夥,我是救好還是不救好?”
“你打心底裏都不願意救,那就不救。”殷傲的回答似乎沒有多少智慧含量。
“可不救的話,我這幾個月的努力就白費了,得不到完整的殷家給我當賺錢機器,我倒不如一開始就奔著讓它樹倒猢猻散去。”林立說道,掀起嘴角會心的笑著。
殷傲攪亂咖啡麵上浮著的牛奶拉花,極具富人氣質抿下一口,然後才從容開口:“你可以救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