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風蕭蕭兮渭水寒
“立兒,當真決定了,不再斟酌斟酌?”
可視電話裏,林震天皺著半黑白的眉毛,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十年前那一夜滅頂之災降臨,他臉上的陰翳也不過如此。
陳海石每天都要跟他匯報情況,林立即將要做的事,自然也在匯報內容之中。
使得這位威震一方的商界梟雄,一時間不禁多愁善感起來。
否則以他的脾氣,對林立永遠喊不出這麽肉麻的稱呼。
“決定了,不得不為。”
林立回答道,態度萬般柔和。
雖然老子對自己一向凶巴巴的,但他對自己的老子一直很順從。
林震天莫名歎息一聲,有些感懷地說道:“人家都說兒子隨娘女兒隨爹,你這倔脾氣,怎麽就跟我一樣臭呢!”
“說明我是您親生的唄。”林立打著哈哈,有心想緩解氣氛,可惜徒勞無功。
林震天罵道:“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真他娘的心大。”
林立不由撇了撇嘴,沒提當年那樁事。
他猶記得十年前林震南把自己送走的那個夜晚,泰山已然崩於眼前,卻依舊能談笑風生。
後來成了植物人,一半是讓人害的,一半是急火攻心氣的,即便那時還小,但林立都記得清清楚楚。
要真論起心大,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遠及不上當時林震天的處境,老爹才是真正的心大之人。
“李世傑那個後生,我有所耳聞,的確不是池中之物,對付起來應該相當棘手,但萬事都可以從長計議,難道就是剩下殺人這條路可走?”
林震天又歎息一聲,自然不是擔心殺人這種事,曾經執掌巔峰林家的時候,他自己手底下直接間接沾上的人命,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在這位中年梟雄眼中,該殺之人的性命並不值得千思萬想。
問題在於,林立今次要殺的,是唐城李家的執牛耳者,稍有差池,恐怕就會把自己折進去。
林立凝視著屏幕,比起上次分離時,老父親的容顏如舊,並未變得蒼老,這讓他很是寬心,說道:“你兒子腦袋雖然不如陳海石靈光,但從來也不魯莽,要真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我一定好好考慮。”
林震天於是發出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歎息,他算是徹底明白了,自己家這小崽子去意已決,什麽勸說都派不上用場。
“乖兒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這句叮囑是他唯一能說的,所以顯得語重心長。
林立默默點了點頭,問道:“韓玉呢?”
“我讓她去給我煮麵了。”林震南說道,撥通這趟越洋電話之前,他就把韓玉支開了,電話內容是不能讓她知道的。
不過他又對這個決定有些不滿意:“要是那丫頭在這兒,沒準能勸住你這頭倔驢。”
林立笑容很複雜,說道:“爹你覺得,要是韓玉知道了這檔子事,在美國還能坐得住嗎?”
林震天沒有笑意地笑了一下,緘口不言。
這對父子關係的男人,都很了解韓玉,所以那個問題的答案,兩個人都清楚,無須宣之於口,說出來場麵反倒隻會更苦澀。
一個養大韓玉,一個跟韓玉青梅竹馬長起來,他們不用猜都能想到,韓玉肯定會勸阻林立,但不會是在美國勸,而是立馬動身回國麵對麵勸。
女人一旦瘋狂起來,可不管要去的地方是不是水深火熱。
“爸,您保重身體,等我親自去接你們回家。”
“行了行了,老子下去吃麵了!”
林震天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先行掛掉電話,然後瞬間換了表情,腳下一步一頓,走到沙發旁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無力坐下後,曾讓唐秦商周四城忌憚無比的男人,臉上招牌式的狠厲與豪邁悄然隱沒,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思。
他前半輩子加起來,都沒有剛才五分鍾歎的氣多,坐在沙發上,又開始一邊想事情,一邊長籲短歎起來。
十年前林家慘遭滅門的時候,他一口氣也沒歎,隻是從容不迫地應對著,雖然最後終究還是大勢已去,但他沉睡前,心中始終咬著東山再起蕩盡仇家的怨念。
可以稱之為不死心。
因為他明白,隻要人還在,一切就都還不算塵埃落定,即便自己死了,還有他的兒子。
然而這一回,位置顛倒過來,自己遠遠地離開了旋渦中心,兒子卻停留在激流之中,並且正要以身犯險。
“複仇,到底對不對?”
從植物人狀態蘇醒以後,這是林震天首次問自己這個問題。
如果林立這次去了便再也回不來,那將是他永生永世的痛楚,世上沒有什麽是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痛苦的,即便有朝一日,他不惜魚死網破,屠盡李氏滿門,也彌補不了這個遺憾。
人死了就是死了,殺一萬個人也無法讓人死而複生。
可惜,林震天沒能說服心裏另一道聲音,那道林家人最炙熱血脈傳來的聲音,老祖宗代代經營的心血基業,在他手中沒落,是絕對不行的。
而林立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出自於這種覺悟——身為林家子孫,斷不可讓祖宗蒙羞,哪怕拋頭顱灑熱血。
雖九死,亦不悔!
林震天隻能寄希望於,當年慫恿四大家族的修真者,如今早已事了拂衣去,不會被林立撞上。
“兒子,你隻管去做,功敗垂成,爹替你收屍報仇,絕不讓你含恨九泉!”
林震天一雙手捏上沙發兩側木雕,用盡了全身力氣,顫抖不停。
……
……
六月的唐城下起了罕見的連綿雨,從昨晚一直下到現在,暴雨變成了針尖雨,但看天空仍然鉛雲層層,濃厚得很,恐怕還要接著下很久。
十年未歸,如今唐城的氣候,似乎比以前變化了很多。
林立和陳海石撐著傘,站在渭水河大壩上,位置偏僻,來往的車輛很少,行人更是杳無蹤跡。
“徐林跟我說,上次我帶給你的瓶子裏,裝著一隻很厲害的鬼魂。”陳海石說道,聲音永遠那麽無風無波。
林立點了點頭,看著大壩下麵的河水,暴雨狂降一整晚,水流變得愈發洶湧湍急。
“你們兩個,闖進春秋大廈,萬一當年那幫怪人暗中保護李世傑,此去可能就有去無回了,這個問題你一定想過,但我還是想問,你有想過嗎?”
陳海石身形打得筆直,握傘的姿勢一絲不苟。
林立低垂的眼睛紋絲不挪,一直停留在河麵上,笑著說道:“我負責李世傑的身前生後事,吸引視線方便你暗度陳倉,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怎麽現在跑來過問我的工作呢?這可不像你一貫的風格。”
陳海石說道:“我的風格不是墨守成規,你想錯了。”
“那是什麽?”
“我隻想贏,你倒了對林家造成的損失是巨大的,對我而言,也是難以承受的折損。”陳海石轉頭盯著林立:“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林立自然懂,當初在星城隱而不發,蟄伏數載光陰盤營下的大好局麵,因為他的出現前功盡棄。而後,陳海石迫於形勢,全家人隻帶著幾件換洗衣裳,坐上直升機到了他的主場唐城,期盼贏下一盤更大的棋。
一旦今天他沒能殺掉李世傑,就必然會被李世傑身後的修真者圍殺,身死道消,到時候陳海石的如意算盤,至少崩碎一半滿地珠落,甚至連同林家一起陪他下葬。
所以林立此行的成敗,不僅關乎林家盛衰存亡,還牽連著陳家四口,以及很多人的身家性命。
“原來我肩上的擔子這麽重啊,早知道就不亂來了,搞得自己進退兩難。”林立咧著嘴笑嘻嘻說道,天氣很陰暗,但他臉上有陽光。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還笑得出來。”陳海石說道。
“你這種不愛笑的人,當然不明白。”
“我印象中你也並不愛笑。”
“那你就錯了,我從小就很喜歡笑,帥氣的賤兮兮的我都會。”林立笑得愈發燦爛。
不過笑容感染不了陳海石這樣的人,他未必鐵石心腸,但臉可能是鐵做的,笑這種在平常不過的表情,對他來說好像很困難。
林立一度懷疑這人小時候得過麵癱。
“背負滅門之恨,從飛揚跋扈的紈絝子弟,變成如今這副心狠手辣的樣子,你肩上的擔子從來就不輕。”陳海石說道。
“所以你根本就沒有瞻前顧後,一開始你就知道,自己的決定意味著什麽,但你還是一意孤行,我想問的是,什麽原因讓你突然就迫不及待了?”
原本有很多種辦法打成目標,把李家丟在鍋裏溫水煮青蛙,是最萬無一失的選擇,林立偏偏選了另一條最險峻的山路。
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你猜也知道,又何必問。”林立不肯正麵回答,剩下的時間不多,不足以說清楚這件一言難盡的事情,隻可意會。
然後他反過來問了陳海石一個問題:“你這麽惜字如金的人,今天怎麽肯講這麽多廢話?”
“……”
陳海石陷入沉默,仿佛難以啟齒,片刻後目光才恢複明亮,說道:“碧柔對你的態度,雖說沒有男女方麵的好感,至少也沒有初見時的惡感。”
林立詫異:“把妹妹往一個生死未定的人懷裏推,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麽想的?”
陳海石緩慢說道:“她跟姓鄧的有婚約的時候,姓鄧的死了,往後若是不出意外,父親定下的娃娃親應該不會作罷,那麽你就是碧柔的準未婚夫,我不想我妹妹落個克夫的名頭。”
聽上去是無稽之談,荒誕得很,但他的表情空前的嚴肅且認真,不似玩笑。
“行吧行吧。為了不讓你輸,也為了不讓你妹妹克夫,我會活著回來的。”
林立掏出手機看時間,差不多該動身了,便轉身朝大壩的另一頭走去,揮著手邊告別邊大咧咧喊道。
渭水割開了西南兩個城區,他和陳海石從南邊來,現在要一個人到西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