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胖和尚和瘦詩人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遊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台萬種色。複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
長安自古繁華。
街道上來往過客,販夫走卒,男女老少,黃發垂髫,人頭攢動,絡繹不絕。
即便此時已值朝野動蕩,興衰更替,皇權困乏,宦官當道之時,長安也難掩其繁華勝景,此時正是夏秋之交,氣候宜人。
就在這勝景之間,在長安城的街道上,一個胖大和尚正腆著肚子,與自己的友人遊賞閑逛。
此二人,胖和尚名曰劉叉,生得油光滿麵,富態滋潤;而他的友人,名叫楊二狗,則長得賊眉鼠眼,瘦小不堪,衣衫也頗為不整。
來往過客見了胖和尚,都不免要湊上前去與之擦肩而過,似乎這樣也可大略沾沾佛法,蒙受一下佛祖的光輝;而見了楊二狗,則趕緊有孩子的拉著孩子,沒孩子的捂上鼻子,仿佛這衣衫襤褸的小瘦子,身上散發著什麽令人作嘔的惡臭。
這種鮮明的對比,自然是引起了一些不解者的疑問,便悄悄詢問身邊的朋友:“嘿?那胖大和尚身邊的是何許人也?怎麽生得如同乞丐一般,莫非也是修行佛法的高人麽?”
這時候旁邊的人不免會心一笑,同時默歎搖頭,指著兩人低聲道:“什麽啊!那倆人都是遊手好閑的東西!”
“那和尚也是?”
“不信你自己湊過去聽聽。”
於是那不信邪的,便悄然跟在二人身後,這倆人似乎沒有防備,也不回頭看一看,隻是自顧自地聊起來。
胖和尚率先開口:“昨日楊兄可去采風覓句了?”
楊二狗隻是搖頭晃腦,故弄玄虛道:“那是自然,所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承杜子美之遺風,尋章摘句,是每日都要做的。”
跟隨在他們身後那人一聽,趕忙跑回去,跟自己的夥伴抱怨:“你說得一點不對,原來那瘦小破落者,乃是承子美遺風的文人墨客。兩人是因詩結緣,真是妙哉!”
於是他的夥伴又不屑地咂咂嘴,反駁道:“你不妨多聽他們聊幾句,再下判斷。”
說錯了還要嘴硬?那人不免這樣想,但是總歸聽從了朋友的建議,又重新跟到兩人身後。
就聽胖和尚笑道:“那楊兄可有什麽詩章?”
楊二狗道:“昨日偶作一佳篇,請你欣賞。”
跟在他們身後的路人甲,自然也豎起耳朵,聽一聽這佳篇究竟如何。
楊二狗朗聲道:
羅簪玉綺金步搖,逐我身後樂淘淘。
但聞翠聲身後響:‘小小乞丐莫白嫖’!
胖和尚聞之哈哈大笑:“好詩!好詩!”
路人甲心說:“好nm個烏龜棒棒錘啊……合著昨天是去青樓采風,嫖完了不給錢讓人給趕出來了。”
胖和尚劉叉笑曰:“且聽我昨日尋章一首,可否跟你比肩?”
楊二狗拱手道:“劉兄雖比不上我,不過也可說來,讓我給你指正指正。”
“好,那就獻醜了。”胖和尚劉叉道,“我這乃是古體詩,長安長,安長安,長安的夥夫挑扁擔。腳踩水,泥滿衫,滿衫滿衫泥滿衫!”
楊二狗沉思片刻,唇上的小胡子微微顫動,用手扣了一陣子油汪汪的頭發,似乎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歎口氣道:
“太差了,簡直就是狗屎。”
胖和尚有點不樂意了:“怎麽個說法?”
楊二狗道:“你的詩說白了就是謠讖而已,什麽滿衫滿衫泥滿衫,都是廢話。”
胖和尚反唇相譏:“那我也直說得了,你那青樓詩,通篇格調不高,我的長安詩,則憂國憂民,你行嗎你?”
楊二狗也急了:“要是憂國憂民就能成大詩人,那我現在就立地成詩人了。李太白的詩都憂國憂民嗎?靜夜思不憂國憂民,你是不是也嫌格調不高?”
跟在倆人身後的路人甲已經目瞪口呆,這時他的朋友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怎麽樣?現在知道了吧?這倆人都是每天逛青樓的臭詩簍子!”說著,路人甲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再說回胖和尚這邊,眼看兩人就要為臭詩打起來,這時候胖和尚竟然掏出一個油汪汪的大肘子,啃了一口,把嘴吧唧得震天響。
楊二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你……你,你知道我兩天沒吃飯了,還在我眼前啃肘子?”
“就啃!”劉叉也挺倔的。
“行!”楊二狗身體顫抖不止,似乎受了極大的羞辱,“行!好小子,是你逼我的!你逼我出賣高尚的人格!”
此時劉叉肘子已經啃完一半了,就靜靜地看著這位窮詩人原地亂顫。
而後,楊二狗終於吐出一句:“行!我們詩人雖然不愛錢財,但是也得活著啊。這樣,我用自己寫的斷章,跟你換肘子。”
劉叉眼前一亮:“哦?可以,說來聽聽。”
“先給我肘子!”
“先說斷章!”
畢竟楊二狗又瘦又小,也拗不過胖和尚,隻好接受了不平等條約,支支吾吾地說了自己寫的斷章:
“你聽著,這前兩句是風卷孤雲入夜空,散作星辰映蒼穹,說完了,肘子給我!”
胖和尚聽了這兩句詩,如遭雷擊,肘子立刻脫了手,楊二狗手疾眼快,一把將肘子搶到嘴裏,瞬間嗦得隻剩一根骨頭。他砸吧著嘴:“怎麽樣?這句子可是我壓箱底的貨,一般人我不輕易告訴他。”
胖和尚似乎真的被這前兩句打動了,趕忙諂媚好言道:“楊兄,剛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跟你叫板,現在我才覺得自己真不是個兒。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那時候沒有宰相,大家領會精神吧),告訴我後兩句行不行?”
楊二狗乜斜著眼,伸出沾滿豬油和頭油的手:“行啊,你不挺有錢嗎?給我十兩銀子!”
胖和尚趕忙拿出來十兩銀子放在他手上。
楊二狗掂掂銀子,放回自己口袋兒裏:“你不是有個金鍾嗎?把那個借我玩幾天。”
胖和尚愣了:“你要金鍾幹嘛?裝闊糊弄小閨女兒去?”
楊二狗嘖了一聲:“別用你那懷疑的目光,來侮辱我高尚的人格!我想看看你那金鍾能不能給我點兒靈感!”
胖和尚無奈道:“你要金子銀子都行,金鍾不能給你,那是我的傳家寶。”
楊二狗一撇嘴:“那你就自己琢磨去吧!”
胖和尚脾氣也上來了:“嘿!你還真把自己當條菜了!我劉叉也學詩這麽久了,真以為這點兒小詩我對不上來?我寫個
風卷孤雲入夜空,散作星辰映蒼穹。
十方四野多寂靜,無人知曉此門中。”
楊二狗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這就叫為賦新詞強說愁,誰跟你四野啊,誰跟你此門中啊?你寫閨怨詩呢?你以為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呢?”
劉叉說:“那你聽這個:
風卷孤雲入夜空,散作星辰映蒼穹。
桂殿蘭宮長喚我,不做神仙做牧童。”
楊二狗滯了一滯:“嗯?有點兒意思,是說人家讓你上天當神仙,你不幹,非要當個小牧童?”
“正是此意。”
楊二狗跳起來,一巴掌印在他的光頭上:“正是個屁!桂殿蘭宮那是嫦娥呆的地兒!那是神仙呆的地方嗎?那是流放地!”
“那把桂殿蘭宮改了不就完了?”胖和尚委屈地說,“改成雲頂天宮。”
楊二狗一聽又是一頓打:“你要盜墓啊你?偷墳掘墓啥罪過你知道嗎?知道嗎你?”
沒多會兒,胖和尚又寫了三首詩,腦袋上讓二狗打了幾十個大包,路過的孩子都指著他的腦袋喊:“娘你看唉,如來佛嘿!”
胖和尚愁眉苦臉地央求道:“哎呀,楊兄你就把後兩句告訴我吧!”
“不行!!!”
“給你十兩銀子!”
“不行!”
“給你五兩金子!”
“不行。”
“哎?你聽說青樓最近來了個頭牌嗎?叫什麽小紅花的,我替你引見她。”
“額……不行?”楊二狗遲疑了,“等會兒啊,我似乎聽過這個小紅花的大名。可是憑咱這詩詞水平,人家看得上嗎?”
“隻要錢到位,青樓全幹碎。”誰能想到一和尚嘴裏吐出這話來?
楊二狗歎了口氣:“拉倒吧,爺期待的是兩情相悅……”
“那我真沒轍了,這詩的下文我再想想。”胖和尚道,“哦,今天燃脂花小靡芳那兒好像有一出戲折子,我請你看去吧。”
“那倒不錯。”楊二狗說著,肚子劇烈地咕嚕了一聲,“先吃飯吧。”
二人踱步到了梨園,對麵便是一家飯館。長安的飯館也與他處不同,處處總要體現出豪華來,兩人一進門,就聽見說書聲曆曆在耳,抬眼望去,但見飯桌之前平台高築,上擺一張方桌,桌後一人,細眉小眼,身量不高,手下搭著醒木和搖扇,正在說書。
說是評書,倒也像單口相聲,中間包袱不斷,時不時引得台下嬉笑連連。
楊二狗嘖嘖道:“這混賬,吃飯還逗樂兒,真不怕給食客們噎死。”
胖和尚說:“人這兒專門吃茶的,主要還是解悶兒。”
楊二狗才不管這些,等到坐下,店小二來了,立馬指著菜單兒:“水晶肘子,蜜蠟肘子,燒烀肘子,扒肘條兒,蒸羊肉,燒羊肉……”
他越說聲音越大,引得四圍都回過頭看他,這時候,台上單口正好說罷。那細眉小眼的說書人一擊醒木,朗聲笑道:
“您瞧這位,感情今兒個是遇上同行了!”
說罷周圍的食客都紛紛笑起來,胖和尚也有點兒尷尬:“人家都點一小盤兒菜,再飲茶,楊兄你這你要吃死啊?”
楊二狗故意裝出不悅:“你小子也擠兌我?哎?小二我問問你,台上那說書的是哪裏人?姓甚名誰?”
眼前這位點的菜,價格足得按銀稱,小二也不敢怠慢,趕忙道:“那人名叫李寶順,人送外號‘細眉毛’,是漁陽生人,到咱長安開疆拓土來了!別看人身量不高,本事不小,聽說在漁陽碼頭那邊走闖過一陣子,給同行兒都說服啦!現在不知為什麽甘心在咱們這飯館裏呆著,估計也是初來乍到立立生計,回頭還得自己開場子。”
“他有什麽本事?”楊二狗來了興趣,“我聽說漁陽那邊淨是說書相聲的,而且門內規矩極嚴,小輩想闖出來可不容易。”
“他能說四百多段兒評書,這還不算,他有個絕活兒,就是能倒著說書。”
“雜技而已,何足掛齒?”
小二搖搖頭:“本來嘛,反著說書沒用,也沒人聽得懂。但是他還有個絕活,就是能學,從人到物,花鳥魚蟲,無一不像!”
“就是口技嘛……”
“他還有副好嗓子,唱戲也是一等一,嗐,不跟您說了,那邊喚我了!”說著,小二便離開了桌子。
剩下楊二狗和劉叉呆在原地,楊二狗可終於憋不住了,他酸溜溜地說:“和尚啊,你說我怎麽越聽人家說,越覺著自己是個廢物呢?”
胖和尚劉叉:“不然呢?”
楊二狗:“我這不還有一手寫詩的功夫麽?”
“你也就蒙蒙我了。”
楊二狗:“你活得真特麽通透……”
和尚:“你以為呢?我打小兒就有錢,什麽人沒見過。抽煙喝酒吃肥肉,多與仙女交朋友,這些就都是消遣而已,見慣了塵俗,反而無所求者,這才出家的。”
“你快拉倒吧,我記得你上次說一天不逛青樓渾身難受。”
“一天不尿尿也難受,但要是有人把尿尿當畢生目標,那這人不是瘋了就是尿頻。”
“大師,我悟了……”
說話之間,一個明媚的身影從店門口進入,卻見這人亭亭玉立,舉止步態就不似常人。楊二狗眼前一亮,臉上的沉鬱一掃而光,趕忙肘了一把和尚,說道:“小廟裏來大佛了。”
和尚抬眼一看,也驚道:“小靡芳怎麽上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