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異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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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乘車到得東宮門口, 尉遲越命輿人停下，自己下了車，走到太子妃的厭翟車前，撩開車帷道：“你先回宮, 孤還有些政務要處理, 需前往太極宮一趟。”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為何要向她交代行蹤？
且他臉色雖鬱鬱, 卻並無惱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準了，她按捺住心中的驚疑，平靜淡然地行個禮：“妾恭送殿下。”
如此過了兩夜，兩人相安無事。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過沈宜秋並不氣餒，討他喜歡不易，讓他厭棄卻是易如反掌。
尉遲越一向厭惡人家恃強淩弱、仗勢欺人，見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憐起她來，連昨夜的事都不與她計較了。
她心緒稍平，默默將這兩日的經曆逐一分析，總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聰明，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她驅逐郭賢妃的人，將她得罪狠了，導致今日郭賢妃一再難為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自亂陣腳。
她的一隻手還在男人手裏捏著，手心已經汗涔涔的。
她和郭賢妃針鋒相對，尉遲越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究竟是哪裏出了岔子？
沈宜秋仿佛被雷劈了，怔怔地望著黑黢黢的帳頂，百思不得其解。
尉遲越心裏溢出些許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那種事不急於一時，不妨忍上幾日，待她安頓下來再說。
想來她不曾料到他如此體貼，定然十分動容，也不知會不會背過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淚。
說完這句話，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體一僵。
這話若是換了平日，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此時黑燈瞎火，免去了幾分尷尬，倒是脫口而出了。
想到此處，尉遲越的手輕輕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順著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時就是……今日委屈你。”
可是剛抬起手，他便遲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滿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縱然她隻能依禮順從，卻也太不體諒人。
此刻尉遲越也在掙紮——他明媒正娶的新婦就在身旁躺著，他本來無需多問，隻要將她腰間帶子一抽便可。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卻隻是仰麵躺著，並無進一步的動作，她不禁有些惱火，自己洗幹淨脖子，伸長了給他砍，那刀卻遲遲不落下來，實是莫大的折磨。
更可恥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餓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處卻還不甚安分，連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尉遲越喉結一動，可恥地咽了一口唾沫，越發餓了。
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狀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縈繞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卻讓他想起清晨帶露采下的梨子，咬一口細嫩的果肉，清甜汁液在唇舌間迸濺……
尉遲越卻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與他並排躺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他幾乎能透過兩層薄絹感覺到她的體溫。
然而上輩子最後三四年兩人便沒有同過房，便是朔望日他來她寢殿，也是在側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鬆談何容易。
沈宜秋把雙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盡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兩人先後上了床，並排躺下，蓋好衾被。
尉遲越卻是餓得頭暈眼花，方才在熱湯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時仍舊胸悶氣短，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隻能想方設法讓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緊張，一會兒吃的苦頭越大，倒是讓自己鬆弛下來，還容易捱一些。
換完衣裳，尉遲越恰好也從殿後走出來，他剛沐浴完，換了寬大的寢衣，微濕的頭發披散下來，赤足踩著厚厚的絲綢地衣走過來，低下頭道：“太子妃也安置吧。”聲音比平日軟一些輕一些，許是因著周遭的幽暗，越發顯得曖昧不明。
帳幄中一片幽暗，隻有些微光從織物的紋理中透入。
沈宜秋由著他們替自己梳順頭發，接著脫下衣衫，換上輕軟的薄絹寢衣，然後叫宮人們熄了燈燭退至殿外，隻留了牆邊幾盞銅雁燈。
已經白白浪費一夜，剩下兩夜，能一舉成孕便好了。
他們娘子又沒有家裏仰仗，若是一開始沒站穩腳跟，往後這宮裏人越來越多，日子便不好過了。
太子娶妃，同時封了兩位良娣，按照祖製，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過了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餘日子便由著太子選了。
他們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無事發生，心裏暗暗焦急，方才見太子早早歸來，與太子妃相攜入室，心裏都鬆了一口氣。
素娥和湘娥卻是喜滋滋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妝鏡前，由宮人和婢女替她解發髻。她從鏡中看見素娥和湘娥眉眼間盡是喜色，不由苦笑。
兩人各自盤算著，一前一後回到殿中。
罷了罷了，躲得一時，躲不過一世。一咬牙，一閉眼，忍一忍也就過了。
沈宜秋臉色一白，看了看天色，這麽早便要就寢，今晚看來是逃不過一場劫難了。
尉遲越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聲，接口道：“晚來風涼，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置，睡著了便不會覺著餓了。
既不是來找她算賬，難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沈宜秋見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慍怒，甚至微有些許自得，心下越發狐疑。
太子妃此舉雖不是有意，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這回定要好好將這滋味牢記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罷了罷了，少吃兩頓也不會死，就當體驗民生疾苦了。他總將民生多艱掛在嘴上，可日日錦衣玉食，何曾嚐過饑餒的滋味？
尉遲越本想據實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說不曾用過，倒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難保她不會多想，便點點頭道：“孤在安仁殿與群臣用過了。”
想了想又投桃報李地問了一句：“殿下用過了麽？”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著盤碗往外走的宮人，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麽，不過她還是答道：“有勞殿下垂問，妾已用過了。”
尉遲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禮。太子妃用過夕食了麽？”
這行徑她有些看不懂，不過她還是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拜見殿下。”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撐，此刻正在廊上走動消食，誰知一個拐彎，正好對上尉遲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沈宜秋以為尉遲越憋著火，想必不會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樂得逍遙自在，從蓬萊宮回來便沐浴更衣，與女史擺了兩局棋，然後叫人去典膳所傳了幾樣愛吃的菜肴，就著甜酒吃了。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見沈宜秋從回廊後側繞出來。
宮人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安，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從蓬萊宮中回來，錯過了午膳，一直到此時粒米未進，已經饑腸轆轆。
微涼的晚風灌滿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發涼。
他不由怔立當地，原來太子妃並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沒有遣人來問一聲。
尉遲越大步流星地走進院中，便見幾個典膳所的宮人捧著食案、提著食盒、端著殘羹冷炙，從屋裏魚貫而出。
還好太極宮離東宮近，他的馬又快，片刻便到了長壽院。
尉遲越匆匆與群臣道了聲失陪，也不耐煩乘輿，叫內侍牽了匹馬來，便翻身上馬，急急忙忙往回趕。
沈氏多半還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麽能吃，想必這會兒已經很餓了。
尉遲越不經意瞥了一眼簾外，隻見有宮人在廊下點燈，他這才發現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時，心道糟糕，一忙起來便忘了時辰，也沒遣個黃門去東宮說一聲。
眾臣都道太子殿下賢德。
不過他還是一臉端肅，冠冕堂皇道：“孤受萬民給養，這是分所應當。”
尉遲越哪裏有心思聽他們歌功頌德，才娶了媳婦，家裏就快揭不開鍋了，過幾日把賬冊拿給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太子從自己囊中掏錢，眾臣自然稱頌不止。
尉遲越也知道戶部的難處，沉吟片刻道：“玉華離宮之事，孤去與聖人商量，再從東宮內庫中出帛五十萬端，以解燃眉之急。”
戶部侍郎繼續哭窮，又要買糧，山東又要免稅一年，還要給皇帝造離宮，他又不是耍百戲的，能憑空變出錢來麽？
戶部侍郎一聽便開始哭窮，有人提議增收稅賦，尉遲越一口否決：“稅賦繁重，民戶已無擔石之儲，隻可減，不可增。山東諸州至少給複一年。”
所謂和糴，便是要朝廷出錢帛，從農戶手中買餘糧。
尉遲越聽他們爭了半晌，也沒有什麽萬全之策，他隻得道：“遷往洛陽勞民傷財，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見，河東諸州連歲豐稔，穀賤傷農，不如出含嘉倉中糧食，運至京都，再於河東諸州行和糴之法。”
群臣開始七嘴八舌，有說按往年的成例，將朝廷並百官遷去洛陽，度過糧荒再遷回來，有說疏浚漕路，從江南運糧。
長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權貴的莊園，糧食供應需要仰仗山東諸州，如今山東大旱，長安就有斷糧的危險。
尉遲越疲憊不堪，捏了捏眉心，開門見山道：“山東諸州大旱，今歲必定欠收，須得未雨綢繆，不知諸公有何高見？”
臣僚們紛紛道：“太子殿下心懷萬民，大婚翌日便忙於朝政，仆等欽佩之至。”欽佩是欽佩，也不知皇嗣有沒有著落了。
誰知道小年輕龍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們議政，真是猝不及防。
群臣紛紛暗暗叫屈，誰都以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婦，如今新婚燕爾、夫婦綢繆，少說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盡情歡歌暢飲。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臉皮浮腫、神思恍惚，臉色不由一沉。
尉遲越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後遺症。
又掃一眼，發現禦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這回不用他問，郭平主動道：“周禦史昨夜多飲了幾杯……”
尉遲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這下可好了。
戶部侍郎郭平微露難色：“回稟殿下，盧公昨夜不慎閃了腰……”
尉遲越往群臣中掃了一眼，沒見盧思茂，詫異道：“盧公何在？”
正煩心著，朝臣們陸陸續續到了，一番見禮後，眾人坐定。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錢，上下嘴皮子一碰，戶部和太府寺的錢便流水似地嘩嘩往外淌。
皇帝嫌終南山的翠微宮又小又舊，要重修前朝的仁壽宮，改稱萬年宮，當作避暑行宮。
他皺了皺眉，隨手撈起一分奏疏，卻是將作監呈上來的萬年宮輿圖，心裏越發煩躁了。
隻是他如今以儲君之身監國，大事還需他阿耶首肯，他當了六年皇帝，再回頭做太子，難免有處處掣肘之感。
不過大燕幅員遼闊，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也不足為怪。
重活一世，並非所有事都與上輩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災，便是上輩子未曾有的。
到得殿中，積壓的奏表已分門別類放好。尉遲越先吩咐內侍去召朝臣來議政，自己先將山東來的奏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前幾日他忙於大婚的齋醮、典儀，分身乏術, 朝政難以兼顧, 積壓了許多奏報要過目, 還要召宰相們議一議山東旱、蝗災情。
與太子妃道別後, 尉遲越徑直前往太極宮殿的安仁殿——此處是他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 離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遠，召見朝臣議政也方便。
這麽一想，她便將那點不安拋諸腦後了。
沈宜秋心裏一鬆，果然還是惱的。不過他素來以國事為重, 有政務要處理，自然會將私怨放一放。
禮數周到, 可他們既成夫妻, 如此未免生分疏離, 尉遲越臉上鬱色更重。
翌日早晨，兩人坐在堂中相對用朝食，尉遲越忽然道：“孤聽聞民間有三朝回門之禮，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並無沈宜秋牽掛之人，她正想搖頭，驀地改了主意，上輩子尉遲越這麽不待見她，沈家人可謂功不可沒。
他既然提起，正好順水推舟，讓他見識一下她親人們的嘴臉。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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