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婆母（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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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剛鬆了一口氣, 便聽帳外傳來宮人的聲音：“奴婢請太子殿下安。”
她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他不是因昨晚的事憤怒至極麽？怎麽去而複返了？
正想著，紗帳便被一隻修長的手挑開。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一臉鬱悶，不由幸災樂禍，妻室和婆母不和，夾在中間的男子最是裏外不是人。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雖然沈氏性子沉穩，但如今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氣性的——若是沒有氣性，上輩子也不會做出自戕這等事了。回去少不得多陪陪她。
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過發落自己宮中一個下人，生母便在見禮時當著一眾宮人給她沒臉，著實蠻不講理。
出了仙居殿，尉遲越便沉下臉來，他知道生母不喜歡沈氏，可沒想到她連麵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郭賢妃正待要發作，尉遲越便道：“母妃身體不適，兒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說罷帶著沈宜秋行禮辭出。
她心中隱隱生起些不安，轉念一想，是了，尉遲越前世也不喜歡生母插手東宮的事，她身為太子妃，發落東宮裏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順。便是不滿意自己，他也要維護東宮的體統。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竟然在替自己說話？是吃錯了東西麽？
尉遲越能怎麽辦？隻好替太子妃擔待著：“兒子不敢。是東宮規矩鬆弛，那宮人在東宮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禮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懲處，整飭紀綱，原也出自兒子的授意。”
一股邪火在她身體裏亂竄，燒得她心肝脾肺腎一起疼，她一時之間都不知該捧哪兒，揪著自己衣襟，看看油鹽不進的媳婦，又看看兒子：“三郎，你娶了新婦就是如此孝順阿娘的麽？”
賢妃料想自己發難，媳婦即便不是誠惶誠恐，也該賠罪告饒，誰知她卻反過來給自己甩臉子！
想來是那個眉嫵仗著賢妃做靠山，懷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麵前顯露了出來，也難怪沈氏沉不住氣了。
是了，生母似乎提過幾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幾個人做媵妾。
尉遲越差點叫茶湯噎住，他記憶中的沈氏一向謙恭謹慎，甚至有些過於拘謹，沒想到竟也有幾分烈性，大約是那宮人將她氣狠了。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攬下，卻聽沈氏道：“啟稟娘娘，此事與太子殿下無涉，那人是媳婦替娘娘發落的，此人出言不遜，不敬主母，留在宮中恐怕於娘娘名譽有損，倒叫旁人說娘娘宮裏出來的人沒規矩。”
不過畢竟是賢妃的人，就這麽發落了難免要落人口實。
這倒也情有可原。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高興，所以才先睡了？
他使勁想了一會兒，終於把名字和臉對上了號，那宮人似乎生得略平頭正臉些。
在前伺候的宮人有二十來個，他平時又對這些不太上心，一時倒想不起是哪個。
尉遲越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沈氏昨夜發落了一個宮人。
她冷哼一聲道：“原來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來太子殿下要發落誰，我也不好置喙，不過新婦才進門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過，不知道的難免誤會太子妃沒有容人之量。”
郭賢妃一聽“娘娘”兩字，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當稱她一聲“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說了不要當人婆母，這時候揪著個稱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臉。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聽沈氏道：“娘娘說的可是殿下身邊的宮人眉嫵？”
宮人們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懾得俯首帖耳，太子不問，他們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遲越還不知道沈宜秋發落宮人的事。
尉遲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婦身上，哪記得昨日哪些宮人當值，便是沒見到眉嫵，也不以為意。
正想著如何周旋，便聽郭賢妃道：“三郎，阿娘與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與我退回來便是，何必做得那樣絕。”
尉遲越有些納悶，前世生母雖不喜沈氏，但也隻是態度冷淡，不至於初見就這樣夾槍帶棒的，倒像是兩人有什麽齟齬似的。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孝順我是不敢當的，我隻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經阿姑，哪裏當得人家侍奉孝敬。”
太子新婚，賢妃便語出不祥，一旁宮人都聽不過去，勸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說，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順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
郭賢妃乜了一眼無動於衷的媳婦，對兒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婦，阿娘心事已了，在這塵世已了無牽掛，隻盼你們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歸天，也無憾了。”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請母妃保重。”
不問還好，這一問，郭賢妃當機立斷地泛起了頭風，一手扶額，一手捧心：“阿娘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尉遲越隻得道：“母妃近來可康泰？”
按說這時候該是做媳婦的陪著笑臉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無這個自覺，對賢妃的冷臉視而不見。
她叫宮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發，隻是沉著臉坐著。
果然，郭賢妃接過來便交給宮人，不置一詞，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便算收下了。
沈宜秋若無其事地上前拜見，又奉上女紅——這自然是吩咐婢子們做的，普普通通的壽字香囊，橫豎都要被嫌棄，何苦費那功夫。
尉遲越見生母這模樣，心裏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來，不得已時還能從中斡旋一二。
兩人到得殿中，隻見賢妃繃著一張臉，仿佛上了一層漿。
正盤算著，輦車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如今她卻沒有這些顧忌了，尉遲越護短，見新婚的妻室對母親不敬，自然越發嫌惡。
那時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賢妃宮裏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與太子傾吐，生怕叫人說她挑唆母子情分，隻能默默憋在心裏，日積月累。
上輩子她侍奉郭賢妃十分勤謹，可還是處處叫她挑出刺來，後來方知她就是看不慣張皇後選的人，自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沈宜秋卻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將郭賢妃放在兒子身邊的宮女逐出宮去，不啻於打婆母的臉，她估摸著消息這會兒也該傳到仙居殿了。
上輩子她便不喜歡沈宜秋，這一世知他費了一番功夫將她爭來，前日便頗有微詞，一會兒見了麵怕是要給她冷臉。
一想到生母，尉遲越便有些頭疼，郭賢妃向來口無遮攔，說話又有些沒著沒落的。
除出了張皇後寢殿，兩人各自乘了步輦前往郭賢妃所在的仙居殿。
沈宜秋謝恩不提。
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後對兩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去賢妃那兒，我便不留你們了，七娘便把這宮中當作自己家，無事便來坐坐。”
看一個人不順眼，連物件也是錯的。厭屋及烏本是人之常情。
沈宜秋看在眼裏，心想尉遲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贈與皇後的女紅不合式樣，失了體統。
尉遲越伸長脖子一看，那些香囊顯見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張皇後十二個，卻沒有他的份，不禁麵露不豫之色。
張皇後一見之下，果然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一高興，又塞了她一堆錦緞和器玩。
她深諳張皇後的喜好，東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裏。
繡文不是常見的龍鳳、花鳥，卻是山海經中的山精水怪。
張皇後好心辦了壞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隻得笑道：“可見媳婦與阿姑有緣。”說罷奉上自己親手做的繡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是了，皇後亂點鴛鴦譜，糟心的不止她一人，如此想來，尉遲越也有幾分可憐，心上人自小與別人訂了親事，自己隻能娶個不喜歡的將就。
不經意往尉遲越臉上一瞥，便見男人眉頭微蹙。
皇後雖待她好，到底身在高位多年，行事專斷也是應有之義，她大約真心以為讓她嫁給太子是疼愛她。
她心中澀然，可見婆母眉花眼笑、興致勃勃的樣子，她也隻有無奈歎息。
沈宜秋聞言，卻正坐實了自己心中猜測，這樁婚事果然是張皇後的意思。
女官明白皇後用意，附和道：“娘娘上回一見太子妃便念念不忘，這下總算如願以償了。”
尉遲越皺了皺眉，他知道皇後這是怕沈氏心存芥蒂，自己將責任攬了下來，他知道嫡母是好心，自然隻能承她的情，但心中卻覺大可不必。
張皇後則帶著太子和太子妃兩人回到自己的寢殿，拉著沈宜秋的手，對身旁女官笑道：“上回也是在這裏，還道我們沒有姑媳之緣，你看，終於還是叫我搶過來了。”
禮成後，皇帝移駕，預備啟程回華清宮。
說罷看了兒子一眼，自己費盡心思娶來的，總不至叫人受了委屈吧？
張皇後看著太子妃容光熠熠的年輕臉龐，回首自己當初，心中感慨萬千，對兩人道：“夫妻本為敵體，爾等當以誠相待，相互扶持。”
皇帝不禁思忖，自己後宮這兩年未進新人，也該叫人去各地采選搜羅一番了。
沈宜秋興致廖廖，皇帝卻對這個讓太子不惜忤逆於他的女子有幾分好奇，不由多看了幾眼，見她容貌昳麗，更勝賢妃綺年時，與這太子妃一比，他的六宮粉黛倒成了庸脂俗粉，難怪太子不惜頂撞於他也要將這女子娶回來。
她跟著禮官指示，按部就班地上前拜見，然後將準備好的彩緞絹帛獻給帝後，帝後按製各有賞賜不提。
一回生，二回熟，她為後數年，自己也在高處坐慣了，自然殊無怯意。
禮畢回到東宮時，中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十分狼狽。
上輩子沈宜秋一夜未成眠，一邊擔心自己是否惹了太子不快，一邊又生怕行差踏錯叫人看低了去，緊張得手足無措。
一般人見了這陣仗，難免要生出幾分畏怯。
到得蓬萊宮紫宸殿，帝後已在殿中等候，巍峨宮殿前儀衛赫赫，入得殿中，隻見帝後端坐於禦帳中，宗室、命婦、內官和分列左右。
用罷早膳，沈宜秋回到房中，宮人替她換上入宮謁見穿的鈿釵襢衣，戴上金花九樹釵，出門登上厭翟車，跟上太子的金輅車，一起往蓬萊宮去了。
兩人打定了主意，各自放下玉箸，捧起茶杯。
左不過忍夠三日，往後除了四時八節和每個月朔望，都不必與他同席，到時候自能暢意。
沈宜秋察覺他一直盯著自己用膳，便是不以為意，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吃到七成飽便沒了興致，心道再忍一忍吧。
她待自己情深意重，原來些須小事便能叫她歡喜至此，他上輩子卻連這等簡單微小的歡喜都未給與她，想來著實有些愧疚。
他向來不重口腹之欲，這一頓朝食卻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沈氏搬去承恩殿，他便日日前去陪她用膳。
看她吃得香甜，尉遲越自己也不由食指大動。
沈氏吃東西也很有意思，看著慢條斯理十分文雅，卻很是不慢，嘴不見怎麽動，就看到腮幫子鼓囊囊的。
沈氏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吃了這許多東西，想來想去，也隻能是因為他的緣故了——上一世他鮮少陪她用膳，哪怕宿在她宮中，也是用完夕食才過去。
尉遲越卻盤算著，上回華清宮的櫻桃還存了幾筐在淩室中，凍過的鮮食風味不佳，用來做菓子餡兒倒是正好，明日叫人與典膳所囑咐一聲。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不知她吃兩個櫻桃畢羅又觸動了他哪根心弦，不過見他不高興，她便高興，忍著膩又吃了一個。
他皺了皺眉，雖說宮中的畢羅做得比市坊食肆的小巧，可兩個吃下去，不會膩得慌麽？一會兒坐車顛簸別難受才好。
尉遲越暗中留意她吃的東西，默默記下。見她櫻桃畢羅吃了兩個，知道是極喜歡的。
管他怎麽想，橫豎不能委屈了自己。
沈宜秋一哂，昨日一整天幾乎粒米未進，隻在同牢禮上吃了些滋味怪異，難以下咽的飯食，一會兒入宮又是許多繁文縟節，還不知何時才能吃下一頓，自得未雨綢繆多吃點。
她便不再約束自己，隻挑自己喜歡的吃個夠，偶爾抬起頭瞥見對麵的男人，就見他眉頭微蹙，若有所思，便知他定是在腹誹自己吃得多。
這輩子沈宜秋對沈家的家聲毫不在乎，更不怕惹得尉遲越不快——她還巴不得惹他不快。
便是再喜歡的東西，也不能多吃一口，否則便是墜了沈家的家聲。
沈宜秋前世記著祖母的諄諄教誨，初來乍到不敢逾禮越分，太子不動箸，她便也不動，太子用了什麽，她也跟著用什麽。
以尉遲越平素的做派而言，今日的朝食算得豐盛，大約是大婚翌日的緣故。
盥洗停當，沈宜秋出了寢殿，到得堂中，與尉遲越相對坐定，便有典膳所的宮人上來擺膳。
沉吟片刻，便即叫婢女和宮人進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心道太子還是有幾分城府的，心中火焰多半已經三丈高了，麵上倒是不顯。
兩人針尖對麥芒地笑了一會兒，尉遲越敗下陣來，避過臉去，清了清嗓子道：“如此甚好，起來用膳吧，一會兒還要去西內拜見阿耶和母後。”
若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十五歲小娘子，說不定還真叫他嚇得心裏發毛，隻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沈宜秋心中一哂，以為他這樣冷笑不語，就能叫她自亂陣腳麽？
如此一想，昨夜的那點不快頓時一筆勾銷，又見她剛睡醒，長發淩亂地披拂在肩頭，眼神有些直直的，左臉頰上還印著半枚寶相花狀的紅痕，顯是衾被上的刺繡壓出來的，與他記憶中那一絲不苟的端莊模樣大相徑庭，但又分外愛人，心裏便像是生了層細細的絨毛，忍不住也報之以微笑。
她與寧十一不過見了一麵，又怎會一往情深？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後來已經查究得清清楚楚，沈氏與寧十一那日在聖壽寺並非私會，不過是兩家相看而已。
雖然心中微訝，不過見她笑得那樣喜悅，尉遲越還是頗感欣慰，她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
他還從未見她睡過懶覺。
他記得上輩子沈氏一向比他起得早，每次朔望朝前一日他總是宿在沈宜秋宮中, 常常是天未明, 他一睜眼, 便見她跪坐床前，將他的公服、腰帶、鞋襪、梁冠備得妥妥貼貼，隻等他醒來，便能立即伺候他更衣。
尉遲越腹誹，一直睡到這個時辰，眼看著就要錯過入宮的吉時了, 能不酣暢麽？他已經練了半個時辰劍, 又去後麵沐浴更衣，她這會兒才醒。
沈宜秋心中釋然, 行個禮, 迎著他的目光, 坦坦蕩蕩，粲然一笑：“勞殿下垂問, 妾睡得十分酣暢。”
他這樣皮笑肉不笑地問她“睡得可好”，可不就是暗示？
對了, 今日要拜見舅姑，他們得一同入宮，昨晚的事自然暫且壓下不提——一來時間不充裕, 二來若是撕破了臉，一會兒恐怕會叫帝後看出端倪。
看見他這身裝束, 沈宜秋頓時明白過來。
一身紫色公服、頭戴進賢冠的尉遲越探身進來，嘴角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太子妃昨夜睡得可好？”
待他們回去之後，郭賢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發作一番，到時候保不齊能用眼淚把尉遲越淹死。
有了今日這一遭，他必定看見自己就心煩，說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來個眼不見為淨。
兩人各懷心思，坐上了回東宮的車。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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