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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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宜秋上回與尉遲越分別時,他還是棺木中的一具屍體,如今乍然聽他開口說話,嗓音也沒有後來那般低沉,帶著些少年人的清越,這感覺實在莫可名狀。


  皇後宮中的宮人忙下拜道:“回稟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與小娘子,入宮謁見皇後娘娘。”


  沈宜秋心一涼,這下不見也得見了。


  走出皇後寢宮,他沐浴著孟夏和煦溫暖的陽光,渾身一陣鬆快。


  尉遲越又坐了一會兒,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沈宜秋瞥見他微蹙著眉,一張臉黑得像鍋底,心中一哂,誰樂意要個便宜表兄似的。


  見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務正業的浮浪子弟才會做的事。


  尉遲越一個七字卡在喉嚨口,聽她這麽說,連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臉色。


  沈宜秋光是想象這兩個字從尉遲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雞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貴胄,與民女有天淵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稱。”


  張皇後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孫女,你該稱她一聲七妹才是。”


  尉遲越道:“回稟母後,兒子剛巧入宮向母後問安,恰在鹿宮院外邂逅姑祖母與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攜而至。”


  她心中狐疑,麵上若無其事,對尉遲越道:“你們怎麽一塊兒來了?倒像是約好的一般。”


  還打扮得這樣玉樹臨風,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張皇後見兒子滿腹心事的樣子,心中疑團越滾越大,往日尉遲越來請安,總是寒暄兩句便急著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卻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個時辰。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處是頭一等大事,自要仔細斟酌。


  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


  尉遲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機多打量打量自己,盯著皇後看個不住是何道理?

  可沈氏卻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著他嫡母。


  尉遲越一直留意著沈宜秋的一舉一動,方才那一眼蜻蜓點水,也不知她看清楚自己樣貌不曾,雖說他有令人一見而為之傾倒的風姿,究竟還是多看幾眼穩妥些。


  張皇後卻很高興:“難得七娘不與我見外,可見是與我有緣。”


  沈老夫人忙道:“孫女沒規矩,見笑了。”


  若是換了上輩子,沈宜秋必要誠惶誠恐地推辭,如今卻沒那麽多顧忌了,華清宮的櫻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臉皮年年都能敞開肚皮飽餐個夠,何樂而不為呢,當即謝恩。


  “不過一些吃食,你若喜歡,往後每年華清宮的櫻桃熟了,我都叫人給你送兩筐過去,不用和我見外。”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謝皇後娘娘賞賜。”


  張皇後笑道:“我這宮裏還有兩筐,一會兒七娘帶回去。”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盤中的櫻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幾顆櫻桃,雖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於這麽苦大仇深地瞪著我吧。


  沈宜秋不經意抬眼,就見男人眉頭微蹙,目光沉鬱地看著自己。


  尉遲越暗暗將她吃過的東西記在心裏。


  沈宜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尉遲越看在眼裏,心道原來她喜歡這個。上輩子他難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爾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她的喜好一無所知。


  又道:“這金乳酥和玉露團是我宮中小廚房自己做的,別處沒有這個味道。”


  “不知道你愛吃什麽,各色都叫他們備了點,”張皇後指著一碟紅玉珠顆般的櫻桃道,“這是華清宮熱泉旁的園子裏種出來的,那邊地氣暖,格外甜,你嚐嚐。”


  張皇後見著什麽時鮮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麵前食案上堆,金盤玉碗幾乎要堆疊起來。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時便有宮人入內奉茶,又捧來各色鮮果和糕餅菓子。


  張皇後拉著沈宜秋說了一會兒話,總算放開了她的手。


  就是因為她裝得冷若冰霜,上輩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沈氏生性內斂,一向七情不上麵,裝得以假亂真也是有的。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嚴,想必是因祖母在場,她必須循規蹈矩,便是怦然心動也要裝出這無動於衷的模樣。


  他思索了一番,大約還是因為沈老夫人的緣故。


  不可能,上一世她對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誼,又豈是可以隨隨便便換人的?

  這念頭一萌芽,便被尉遲越連根拔去。


  莫非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別戀了?

  失望之餘,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與寧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樣,與眼下不啻天壤之別。


  他本來一心躊躇滿誌,沈氏的冷淡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她的雙頰白裏透紅,卻是肌膚正常的紅暈,並不像他預料的那般雙目盈盈、粉麵含春、紅霞滿腮。


  尉遲越暗暗覷瞧,卻見沈氏麵無表情,目光從他臉上劃過,片刻也沒停留。


  沈宜秋的目光從尉遲越臉上掃過,隻見他麵沉似水地看著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們大約天生八字犯克,即便這一世並無瓜葛,隻是萍水相逢,他倆也是互相看不順眼。


  他料想沈氏見了他這般“岩岩若孤鬆獨立”的氣度,必定驚為天人,傾慕不已。


  尉遲越終於等到沈宜秋抬頭,忙正襟危坐,沉下臉色,一臉端肅持重。


  尉遲越坐在皇後下首,沈宜秋一抬頭,自然就瞧見了他。


  沈宜秋從方才開始便垂著頭,脖子早酸了,聽皇後這麽一說,便從善如流地抬起頭,挺直了身子。


  張皇後又道:“七娘不必拘謹,隻當這裏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沒有女孩兒,一見你便覺十分喜歡。”


  沈老夫人聞言臉色有些尷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親,哪知皇後對她如此盛讚,她心中暗哂,張太尉到底是一屆武夫,女兒的教養可見一斑。


  她斂衽福了福,走到張皇後身邊,皇後握著她的手稱讚:“多年未見,出落得越發端靜嫻雅了,你母親已是風華絕代,你更是青出於藍。”


  隻是張皇後早逝,沒等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覺遺憾,如今乍見故人,又是年輕康健的模樣,心中感慨與歡喜自不必說。


  上輩子姑媳兩人相處得頗為融洽,兩人也有些同病相憐,同為帝王發妻,同樣無法誕育子嗣,也同樣不受待見。


  行禮畢,皇後命宮人給沈老夫人賜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張皇後狐疑地看了看玉樹臨風的兒子,按捺下心中疑問,叫宮人請沈家祖孫入內。


  張皇後已知沈家祖孫要來拜謁,已等候在殿中,誰知太子也一起來了。


  太子殿下發了話,沈家祖孫自不能違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輿和步輦,帶著一幹隨從,向著皇後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上輩子最後那幾年,他們倆話不投機半句多,若是尉遲越記得前塵往事,恐怕遠遠見了她就會繞道走,哪裏會邀他們同行。


  不過她先時還有些疑慮,生怕尉遲越與她一樣是死而複生,聽了這話倒是放下心來。


  沈宜秋頭皮一麻,這還沒完了?不禁深恨出門前沒占上一卦。


  他大費周章,自不甘心就此離開,對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後問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尉遲越哪知她心裏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宮側殿,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計劃得萬無一失,誰知在最後一步上折戟。


  是了,何婉蕙那幾年時常入宮陪伴郭賢妃,他穿得如此風騷來後宮,多半是去會他表妹。


  她心念一轉,忽然恍然大悟。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麽風,這廝竟也學那些五陵少年、貴遊紈絝,打扮得像隻開屏孔雀。


  她不禁暗自稱奇,上輩子尉遲越衣飾上向來漫不經心,除了朝會或郊祭之類的場合會穿公服、朝服,其餘時候幾乎總是穿深色窄袖騎裝,足蹬烏皮靴,腰圍蹀躞帶,怎麽方便怎麽來,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見男人修長手指間還捏了一把玉骨折扇。


  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綾襴衫,下擺上用銀泥繪出群山,再以金綠線相交,繡出蒼鬆翠柏,襴衫以外,又罩了層如雲似霧的煙色紗縠袍子,廣袖一直垂至膝下。


  而此時沈宜秋正瞅著他的袍腳。


  尉遲越尋思著,從她那裏望過來,恐怕隻能看到他袍裾——她總不能看著袍裾便對他一見傾心吧。


  偏這沈氏是個例外。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貴胄,走到哪裏都能引發女子爭相觀睹,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八歲孩童,見了他總不免多看幾眼,便是害羞或膽小,不敢逾禮盯著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幾眼。


  尉遲越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難題。


  他計劃得頗為縝密,奈何沈氏絲毫不能領會他的苦心,隻見她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不曾抬一抬眼皮。


  他故意與沈老夫人攀親戚,便是為了順理成章從肩輿上下來,否則他在高處,又有帷幔遮著,著實不便觀瞻。


  尉遲越略感棘手。


  沈宜秋不情不願地道:“民女見過太子殿下。”行過禮便退至祖母身後,低垂螓首。


  沈老夫人謝了恩,吩咐孫女向太子行禮。


  尉遲越回過神來,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義輕生,救萬民於倒懸,是我大燕的國士,如何封賞都不為過,孤不過聊表心意。”


  頓了頓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天恩浩蕩,沈氏沒齒難忘。”


  沈老夫人忙避讓,連道不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沈宜秋叫他一聲姑祖母嚇了一跳,她不曾隨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認一門偏宜親戚。


  一邊說一邊下了輦車,反倒向著沈老夫人作揖。


  祖孫倆正要跪拜,尉遲越卻道:“姑祖母不必多禮。”


  今日雖與他料想的有些許不同,但進展十分順利,沈氏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又沒換個人,心意自也不會變。


  何況他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在昨日的賞賜中表明了心跡,若是她見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為妃。


  而嫡母顯然對沈氏青睞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後自然樂見其成。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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