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庭前的映山紅花不開
「嗚……智重……智重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
「智重他……他……去世了……」
「……媽……媽,你說什麼呢?怎麼……怎麼開這種玩笑?」
「心心……是真的……智重……智重……他……嗚……他那麼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命這麼苦……」
我的手機「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於智重怎麼可能會死?
他怎麼會死?
不會的!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我從床上爬起來,套了件外套,一口氣跑到校門口打車去機場。
牙也沒刷,臉也沒洗,頭髮也沒梳,整個人像個瘋子一樣。
可是,這個時候我根本顧不上、也想不到這些。
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快點見到於智重,快點見到他,快點!再快點!
幸好,有飛機也有票。
從來不知道飛機開的這麼慢,短短的兩個小時,我不顧周圍人詫異、不滿的眼光無數次的叫來空姐問什麼時候到。
其實,我知道什麼時候到,我只是想,再快一點!
我想當然的覺得我的催促能讓飛機開的更快點!
在我家,我看見了於智重,在他之前暑假住我家的那間房間里。
他直直躺在他那年暑假睡過的那張單人床上,他還是那麼黑,臉還是浮腫的厲害,唯一不同的是,臉上的表情非常的安寧。
我從房門口走到床邊,短短的幾步路,似乎用了半個世紀,腳上像掛了鉛一樣,根本邁不動。
斌子紅著眼睛看著我說,昨天晚上,於智重和他在一起,一直悶不吭聲,然後他就看到於智重一直打著電話。撥了三遍,每撥一次,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聽著,撥完第三遍后,突然撂下電話,哭了起來。然後他看到於智重開門出去,斌子問他這麼晚出去做什麼?於智重說出去散散心,斌子當時也沒太在意,覺得他心裡難過,一個人待會也好,一個大男的出去應該沒什麼事,第二天早上起來斌子才發現於智重一夜未歸,後來村裡的李老頭在村頭邊的操場上發現了於智重躺在草垛邊,已經斷了氣了。
斌子知道於智重這個電話是撥給我的,他是有意說給我聽的。語氣裡帶著深深的責備,眼神看著我,帶著失望和不滿。斌子從小和我玩到大,幾乎事事都順著我,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也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上次見面他還興沖沖的說要到我家去找我玩。
我定定的看著於智重,伸手撫上他因為浮腫幾乎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臉,此刻,這張臉冰冷的沒有絲毫的溫度,他的眉型很好看,濃密,屬於那種劍眉,沒有絲毫的修飾。眼睛非常的幽深,看人的時候微微眯起,非常的性感,鼻子英挺,有些像歐美人的鼻子,嘴唇微薄,人都說這種薄嘴唇的人比較薄情,可是我一直不信,因為於智重對我很好,好的我都覺得長這樣嘴唇的人才叫性感。這個讓我之前一直喜歡沉迷的五官,現在彷彿安靜的瓷娃娃,冰冷易碎。向下撫去,看到他脖子邊露出一件熟悉的灰色衣服。我拉開他的外套拉鏈,一件陳舊但仍不失整潔的灰色保暖內衣出現在眼前。內衣明顯小了不少,加上他那麼黑,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協調,像偷穿了小孩的衣服。
天氣並不冷,他卻穿了保暖內衣。
高一那年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套灰色保暖內衣。
斌子說,這是於智重最喜歡的一套衣服,平時根本捨不得穿,但是經常會拿出來看。
昨晚於智重說外面冷,回屋穿了這套衣服出的門,斌子當時還開玩笑的說,今天過年還是過節啊?你終於捨得穿這套衣服了,只是穿的不是季節。
媽媽在一邊不停的抽泣,「智重這孩子怎麼這麼苦,掙錢掙那麼多,可花在自己身上卻那麼捨不得,這衣服都這麼舊了……」
我獃獃的看著於智重,我已麻木地失去了思維能力。
我哭不出來,我覺得眼前看到的這個又黑又老還浮腫的於智重離我一直喜歡的於智重相差得太遠了,不管是相貌,還是其他方面。我的感覺已經麻木了。
雖然我一個月之前我還看到過他,也知道他已經變的這麼浮腫,這麼黑,這麼老,可我仍舊不敢相信。
儘管他已變的和從前判若兩人,但那至少是活生生的人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無溫度!毫無意識!
在北京聽到他已離世的消息,我不相信,我得回來求證他並沒有死,可是當我看見這一切,我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自己的雙眼,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撫摸著於智重穿的這件灰色保暖內衣,突然在口袋邊摸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掏出來,是一封信,準確的說是一封遺書。
關於財產的問題。
他的財產大姨和我媽一人一半。
最後,他提到,希望死後能葬在映山紅盛開的那座老虎山上。
那座他替我挖回三棵映山紅的那座山上。
看到這句話,我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為於智重整理衣服,梳理妝容,梳子一下子一下子梳在他濃密的頭髮上,我一直都知道,他的頭髮黑而多,而且很難得的很順直,並不雜亂,一直到現在都這樣,一點也沒變,我忍不住伸手撫摸上他的頭髮,還是那麼熟悉的觸感,有些硬但並不扎手。
以前我這樣摸的時候,他總是喜歡眯著雙眼將頭靠在我的胸前。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他不動也不說話,更不會眯著雙眼靠近我。
我失聲的痛哭。
媽媽過來拉我,我抱著媽媽,「媽,我不要他走,不要……不要……」
於智重的葬禮很是低調,因為大姨身體不好,我們一直沒有告訴大姨,但我知道,瞞的過一時瞞不過一世。於智莉我們壓根就找不到她人,至於前大姨夫我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如果不是他的出軌,大姨和他就不會離婚,如果不離婚,大姨就不會生病,如果不生病,於智重還在學校念書很快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不會為錢而煩憂,更不會為錢而累成那個樣子,直至離世……
雖然國家明文規定必須得火葬,可是在我們那,還是實行土葬,這個時候,根本看不到映山紅,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天氣陰沉的可怕,風凜冽著,噝噝的割人,放佛也在哭泣。
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少,外公、外婆、小舅、小舅媽、我、爸爸媽媽,還有斌子。另外還有一些村裡幫忙的人。
外婆哽咽著說,「智重這孩子,是活活累死的。」
聽到這句話,我的淚又不住的往下掉,於智重,你終究是食言了,你答應我會注意身體,不折騰自己,可你瞧瞧你,你還在折騰自己。
折騰到我再也沒法看見你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山坡上,一些經過大風吹過的樹枝折斷了腰,零散的躺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生?亦或是再也不能再生。
斌子來我家,給我一個禮品盒,我打開一看,是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
信上只有簡短的一行字「於智重永遠愛心心。」
淚模糊了眼睛。
「智重哥早就知道他要死了,要我別為他傷心。」斌子淡淡開口。
「他早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他是自殺的?」我的震驚不言而喻。
「病死的。」
「病死的?他生病了?什麼病?不是說是勞累嗎?怎麼會生病?」
「病死的,加上太過勞累,只熬了兩年多。」
「到底什麼病?」
「他太拼了,不拚命怎麼辦?她爸媽離婚了,只得到一套房子,其他什麼都沒有。他姐姐從國外大著肚子回來后得了精神病,每天光付精神病院就得好幾千,治了一年多,病好之後不出去掙錢還時不時的回家要錢花,他媽媽身體不好,胃穿孔住院急做手術,手術費就花了十幾萬,手術后一直醒不來,得急需輸血,當時醫院沒有這種血庫存,他去配血型的時候被檢查出來有尿毒症,當時就已經是晚期了。」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這種病只有透析和換腎,先不說合適的腎難找,就算找到了換腎也只能活五到七年,費用高的嚇人,合適的腎和手術加後期治療最少得三十多萬,他媽媽手術花了十多萬,後期一直得用藥調養,所以他放棄了學業,放棄了理想,選擇出來掙錢。」
「換腎?怎麼可能?」
「我開始也不知道,三個月前,他有一次跑生意的時候暈倒了,我給他送到醫院才知道原來他得了尿毒症。」
「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救他,看著他死?」
「怎麼救?就算那時候去救已經來不及了,當時醫生說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了,呵,醫生判人活多久的時候倒他媽的准,和閻王爺真是一家的,是索命鬼,說三個月就三個月。」
「你撒慌,他怎麼會得那個病?」
「他是個堅強的人,從未告訴任何人關於他的事,三個月前我發現他的病情之後,他才告訴我這所有的一切,誰不愛惜自己的生命,為了早日安置家人,解決家人的後顧之憂,同時也為了賺取高額換腎費用,他只好拼了命的賺錢,可是掙錢也不容易,有些錢后,他去過很多城市尋找合適的腎,可醫生說他的身子太虛,就算有合適的腎也根本做不了手術,修養了一段時間后,他突然決定放棄治療,任憑我怎麼勸也無濟於事。他說,治療一點必要也沒有,本來就是晚期。」
「……」
「我勸他,必須得治療,不能放棄自己,就算借錢也要把腎換了,活下去,他說,就是換了腎,他也很難活下去,還不如把錢留給他媽媽和他的心心,可是他的心心為他做了什麼?你什麼也沒做,他想你想的厲害就看你的照片和你買給他的那套灰色保暖內衣,和我說關於你的點點滴滴……說著說著他就會掉眼淚……說他想你……太想了……」
「斌子……這些……這些都是真的嗎?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本來,他一直囑咐我要我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就算他死了之後也不能說,可是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些。」
天色暗的可怕,分不清是什麼時辰了,大概是黃昏,也可能夜幕已經降臨了。
空蕩蕩的山上,空無一人。雨點打在身上,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疼,後來就變得麻木了。我已經一點知覺都沒有,筆直的跪在墓碑前,眼睛沒有焦距的盯著墓碑,那張鑲嵌在墓碑里的照片,我怎麼都看不真切。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黏在身上。潮濕從地面一點點的泛上來,滲透進我的膝蓋,從而傳遍了全身。我的衣服被風漸漸地吹乾了,皺巴巴的,頭髮亂糟糟的黏在臉上,時間久了,也被風吹乾。
天空慢慢的放亮,但天氣仍然是不好的,陰沉的天氣,同昨天一樣的令人覺得壓抑,不知道何時又要下雨了。可是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突然感覺頭暈暈的,身體也有些搖晃了,但我不想走,我想陪著於智重,他生病了那麼長時間,我沒有一天是陪在他身邊的,還在怪他、討厭他、甚至恨他,我到底都做了什麼?
「隨心……」身後有人叫我,聲音放的很輕,估計是怕驚嚇到我,我知道是斌子,可我不想應他。
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他,可是我心裡還是忍不住去想,為什麼他知道於智重生病都不告訴我?為什麼?
我沒有反應,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盯著那塊墓碑,照片上的於智重笑的那麼開心,好似從未離開我一樣。
「隨心,回去吧,智重哥,他,已經走了。」斌子又開口說道。
我仍舊沒有答話。
斌子嘆了口氣,站在於智重的墓碑前,拜了拜,伸手拉我,這一拉才發覺我的手冷的像是一塊冰,握在掌心竟然有刺骨的感覺。斌子不由得抓緊了我的手,帶著命令的口氣說道:「快跟我回去。」
斌子強行的拉我起來,我卻一點力氣都沒了,一下子摔倒,頭撞在墓碑上。
「心心!」斌子驚呼一聲,一把抱住我,我的額頭已經磕破,看到血絲冒了出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可是我一點也不感覺到疼痛。
我推開斌子,哼都沒哼一聲,扶著墓碑直起身子,筆直的跪著。
「心心,你別這樣,你這傷口得馬上包紮。」斌子急了,雙手抱住我的腰,打橫抱住我,我拚命掙扎,我不要,我不要離開,我一走於智重就再也回不來了。
「你夠了沒有?尹隨心?你鬧夠了沒有?你這是在幹什麼?啊?你這是在幹什麼?贖罪嗎?於智重的死和你有什麼關係?啊?他是病死的,和你沒關係!他最大的希望是讓你好好活著,你知不知道?」斌子忍不住,沖我大聲吼道。
我卻惘然未知。
「我哥能和我一起回去嗎?」我開口說道,這才發現我的聲音沙啞的像是破舊的土罐摩擦的聲響。
「你!你清醒點行嗎?」
我搖了搖頭,「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斌子抓住了我的肩膀,「你知道什麼?這麼麻痹自己、傷害自己有意思嗎?你有想過你的家人嗎?想過你的大姨嗎?於智重走了,她該怎麼辦?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等她知道了要怎麼辦?你想過嗎?你就在這自暴自棄,你怎麼這麼自私?」
是啊,大姨,大姨該怎麼辦?於智重走了,她該怎麼活?
斌子抹了一把眼淚,順勢拉起我,「回去吧!」
我的腿腳早就麻木了,哪裡還站得起來,斌子見狀打橫抱起我,一步一步的離開,我的眼睛一直看著於智重的照片,看著他,看著他,與我漸行漸遠,而我,卻無能為力……
哥……
我想你……
真的很想你……
你回來好不好……
院子里,我坐在躺椅上看著庭前的三棵映山紅。
這三棵映山紅被移栽到這已經有九年的時間了,時間過得真快,九年了。
九年前是於智重冒著生命危險親自挖回這三棵映山紅,並親手栽上的。
栽是栽活了,可一直沒有開過花。
於智重去世后,這三棵映山紅,似乎變的蒼老了,有一種令人心酸的枯衰,只那一聲不響的沉默還在顯示著它本性的強硬。
它來年還會再綠,只是它不會開花!
永遠都不會!
世界上最無法跨越的距離永遠是生與死,於智重,你不在這個世界上,我都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你……
(終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