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 送葬
紮眼的火光在船身閃耀,背上的汗水和血液混在一起,一條條前仆後繼地向下流著,身後好像有無數條蛇在攢動,陳簡想把這種令人心煩的癢麻甩開,可白夭的死亡不斷搔弄著心髒,船艙顯出一道黑紅黴爛的汗跡。
昏厥襲向大腦,他聽到了瀑布蛇一口一口吞咽身體的聲音,那些碎爛的骨頭、混合的血肉……瀑布蛇來者不拒地往肚子裏放,像是很久沒吃過肉了。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右腿踩上船幫,左手的四根手指頂在一側,好像隨時都會躍入大海。
“羅斯!”
瘋子此時也從詭異的幻覺中驚醒,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知道白夭已經落入大海了。可憐的白姑娘!他悲哀地為她祈禱。
“你想陪葬!?”他一把抓住陳簡的手,拚命將他拖入船內。
“放開我!”陳簡吼道,“她沒死!把她撈上來我們就走!”
“羅斯——”
瘋子的心正在經受風暴,他本就長了一張瘦骨嶙峋的臉,現在兩頰的肉更是凹陷得像被人挖去一樣,眼睛陷入骨頭,顴骨聳立,一對無光的雙眼仿佛變成了黑洞。白夭是旅人,是這場征程的唯一向導,可這位向導卻進了瀑布蛇的肚子。
都結束了……絕望的情緒胡亂塗抹在心頭。瘋子好想一死了之,隻要輕輕用力就能墜入大海,饑餓的海怪會瞬間將他吞噬,很快。解脫像一道光芒,它劈開煉獄的腥紅,扭動五彩斑斕的身形在誘惑瘋子向前。
——再往前走一步。
腦中的惡鬼正輕聲提醒。
——你已經在煉獄活了夠久了,真是辛苦了,是時候脫離苦海了。
他明白,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失去理智,一旦落入大海,就什麽都沒了,和死了沒區別,比死更痛苦、更絕望——靈魂會被啃食成四分五裂,名為“我”的意識將順著海水漂流,他能看到南岸的砂礫、東海的飄渺、北山的荒蕪……靈魂成為了煉獄的一部分,煉獄將他們吞噬。
“羅斯,你清醒點!”瘋子也想有人對自己說這句話,不過眼下作為長輩,他必須保護這個年輕的犯人活下來。“是白姑娘救下了我們,她可不想看你這樣。”
陳簡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做什麽。靈魂脫離先身體一步跳入了血海,他在賣力地劃動四肢,無比巨大的瀑布蛇就在頭頂,十二條蛇頭興高采烈地在海中舞動,它渾身不斷分泌粘稠的液體,將整個海域汙染得渾濁無比,越接近它,遊動便越發艱難。
陳簡想方設法把拳頭砸在瀑布蛇身上,在黏液的緩衝下,他的每一步都是慢動作。瀑布蛇沒有動靜,對這種小打小鬧毫不在意。
把她吐出來!
海水中的陳簡說不出話,隻能不斷進攻瀑布蛇,像在給它按摩。忽然,一條蛇悄無聲息地繞到他的身後,他感受到爬上脊背的陰冷氣息,猛然回頭,那對杏黃的瞳孔頓時消失,血口將視線蒙上。
“——羅斯!”
瘋子再一聲吼叫,讓他回到了現實。
自己還在船上,他還活著。他感到慶幸和羞恥。自己沒膽跳下去,憤怒無法驅散的理性將他扯回船內。
“我們該怎麽辦……”
不知為何,陳簡忽然很想哭。這場長途跋涉注定要曆經險阻,但他從沒想過,白夭竟然就這樣死了——她沒死,隻是沒法活了。
這種念頭一旦從腦海生出,內疚和無力感頃刻將他裹挾,他透不過氣,粗重的呼吸沒法緩解沉重和壓抑。
“走吧。”瘋子僵硬地直起身子,“旅人的歸宿大多如此。”
“她,”陳簡的眼睛也沉得像兩圈坑洞,“她不該在這裏停下……她應該跟她師傅一樣……”
陳簡沒有冷靜下來,隻是乏力讓他沒法再做出瘋狂舉動,他像水一樣癱倒在船裏,仰頭望去,這座足有五百米高的瀑布一如既往地奔流,一艘船從它頭頂越過,不過是永恒長河的一眨眼。
再往上,目光冷峻的白瞳鳥還懸在空中,它沒再向前一步,精準地停在黃沉淵和上南海的交界處,仿佛在示威。
“那隻鳥……”
在脫離幻境瞬間,陳簡立刻明白了它的身份。
黃哀眠曾經說過,有一隻白瞳鳥名為“蠱雕”,它長有角,形似鷹,叫聲則與嬰兒無益。
“蠱雕。”他念出它的名字。
蠱雕壓根不準備發動常規意義上的攻擊,它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就是為了在穿越黃沉淵的時候用幻境讓他們翻船,所有人葬身魚腹。
一股難以遏製的衝動在胸腔翻滾,他想衝上去,把蠱雕的腦袋壓進海水,讓它成為白夭的陪葬。
不過他又有什麽辦法完成複仇呢?
沒有。
蠱雕……你給我等著。
陳簡記住了它的眼睛,就算那是一對純白的雙瞳,他也有信心在無數對白瞳中分辨出它。
似乎是感受到陳簡的殺意,蠱雕竟然露出挑釁的笑容,它的目光以墜崖的速度打在他身上,隨後轉向鈺瑉,鳥喙微動,似乎說了些什麽。
鈺瑉知道,這回是跳進血海也洗不清了。
她想說些什麽,可自己聲音沒法穿透頂天立地的瀑布,她隻能呆呆地張開嘴巴,目送蠱雕消失在瀑布上頭。
完了……她跪倒在船上,兩個人類的聲音蒙上了紗,在她耳邊嗡嗡響著。
“蠱雕?那隻鳥?”瘋子沒關心鈺瑉的情況。
“嗯……黃哀眠說過,它能製造幻覺,時間很短,但夠用了。”
陳簡的視線還停在瀑布之後,他多想看到白夭氣喘籲籲地遊了出來,然後一如既往地抱怨道:你們都不拉我一把?
“我們真沒法救她了?”陳簡虛心問瘋子。
“怎麽救?瀑布蛇就在後麵等我們。”
“可為何……在船裏就安全了?”
“這可是山腥木啊,它的氣味把我們的氣味掩蓋了,你會無緣無故對著四周胡吃一嘴?”
“那我們劃過去。”
瘋子幹笑道:“瀑布後麵可不是水簾洞,後麵還是海。我們沒法救白姑娘,她被吃掉,成了一堆糞便,殘渣會在海裏匯成肉泥,肉泥不會說話、不會求救、沒法在海水裏活動。”瘋子的語調非常奇怪,他想保持平日輕鬆戲謔的語氣,但凝聚在胸口的悲傷卻使他哽咽。“況且,你找得到她嗎?這不是人間的大海,而是漆黑一片的血海啊……血海和血肉的身軀——”
瘋子突然閉上嘴巴。
他其實想找到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可再說下去,隻能徒增悲傷。
“怎麽會……白夭是旅人,她肯定有辦法……”
沉默在兩人之間擴散,咆哮得瀑布好像漂流到很遠的地方,唯一能聽見的,是對方顫抖的呼吸。
“走吧。”瘋子皺著眉頭。他常因疼痛而哭泣,從未覺得羞愧,可現在,他不想讓眼淚流下來。
陳簡頹唐地躺著,任憑水流將他們帶向更遠的南方。瀑布的聲音在一分一秒地消逝,像漸行漸遠的送葬樂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