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 背叛
一直被白瞳鳥盯著,大家都感到生理上的惡心,從那雙隻有空白的眼球中看不出任何情感,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白瞳鳥卻在前麵砌了一道白牆。它既不加速也不減速,始終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這是陳簡頭一次遇上白瞳鳥,與禿鷲帶來的壓迫感不同,它更似一隻無法溝通的野獸,就像人類注視螞蟻搬運食物一樣——人類可以置之不顧,可以輕輕抬起腳將它們踩死,也可以用力吹一口氣把它們吹得狼狽不堪。無論如何,白瞳鳥似乎會對他們做任何事,而且不會有哪怕一點點的憐憫。
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讓陳簡感到恥辱和心慌,如果黃哀眠還活著,說不定能告訴他們這是隻什麽類型的白瞳鳥,可現在他們隻能傻傻地看著,等待它的下一步舉措。
陳簡其實從黃哀眠那問到過一些鳥國的情報,黃哀眠也毫不隱瞞地告知了,可那些終究是紙上談兵,真到了實踐的時候,他完全認不出這隻鳥是什麽玩意——
它頭頂長有高昂的角,和山羊角有幾分相像,上麵是一圈又一圈的螺紋,整個角的弧度不算明顯,有點像童話故事裏的獨角獸,短而尖銳的鳥喙應該跟老鷹類似,身上的紋路如同花豹,非常豔麗,覆蓋厚實羽毛的翅膀正不緊不慢地扇動,使身軀的高度保持不變。頭頂雲火將它的身體照得豔紅,沒有靈魂的眼睛燃著熊熊烈火,看起來非常憤怒。
實際上,陳簡完全看不出它現在的心情,簡直和機器人一樣毫無破綻。
看到它身上映照出的鮮豔火光,他才意識到,原來雲火已經離地麵這麽近了。
“它在做什麽?”瘋子被盯得發怵。“白姑娘,那是什麽鳥?”
“不知道,管它做什麽。它既然不跟上來,我們就走我們的,等過了黃沉淵它就跟不上來了。”
白夭是最沉穩的人。她沒有停下搖櫓的雙手,也沒有加快速度,而是保持與先前一樣的頻率,像在和白瞳鳥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黃沉淵是南海的險地,那是一道貫穿東西、綿延無限的瀑布,斷崖式的下落將整個南海分為高低不同的兩層,如果從黃沉淵底部仰頭望去,則會見著一幕相當壯闊的景象。因為落下後就很難上來,又被人們稱為“有去無回淵”——不過旅人們發明了各種上來的方法,白夭的師傅便是成功者之一。
陳簡之前聽過白夭描述,想到了層塔蛋糕,但現在可不是像美食的時候,他自己都要變成美食了!
他搖動船櫓,懷疑黃沉淵不能讓他們擺脫鳥,至少那隻白瞳鳥看上去胸有成竹。
他問過白夭,既然黃沉淵導致地勢更低,鳥的飛行空間應當更寬廣,為何它能拒鳥於瀑布之外?
白夭告訴它,黃沉淵所處地區能吸收萬事萬物,水被吸出了斷崖,連天空的雲火也難逃一劫,會被吸向大地。鳥根本無法適應在黃沉淵上空飛行,要麽被雲火燒死,要麽墜海溺水而亡,所以那道瀑布也得到“黃沉淵”的美名——讓黃瞳鳥沉底的深淵。
聽上去對白瞳鳥不適用。陳簡當時就想這麽說,但擔心一語成讖就不了了之。
沒想到,白瞳鳥真的來了。
“你知道什麽?”從剛才起,陳簡就覺得羽民姑娘的狀態不同尋常,她格外緊張,仿佛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我……”
鈺瑉腦袋亂得一團糟,她的精神還沒從成長的亢奮中恢複,蠱雕的出現給她潑了一盆冷水,讓她認識到自己還是被白瞳鳥踩在腳下的雜種。
她很想向蠱雕大人說明自己坐在人類船上的前因後果,可她畏懼在暴露真實身份的瞬間,三個人類會將她殺死。
蠱雕大人會救她嗎?她對此沒有把握,他從始至終沒傳遞任何信號。
是被誤認為叛徒,所以蠱雕大人不遠千裏,親自到這種地方解決自己?
糟了,人類還在問她問題。
鈺瑉連忙說道:“隻覺得很恐怖……”
她本打算裝出害怕蠱雕的聲音,可轉念一想,自己的確在恐懼,不必多此一舉。
“是啊,那家夥真讓人不爽。”
陳簡點頭,對她的遲疑答複沒起疑心。
恐懼本就是人之常情,何況她一直是這個模樣,連自己人都害怕,更別說碰到白瞳鳥了。
他回望船內,想找個趁手的武器以防不測。
為了盡快追上離開的原住民大軍,他們連食物都沒帶,餓死就等著複活,一切以輕便為原則,此刻找不到任何一項可以用作進攻的物品。
陳簡隨身攜帶的象牙不知所蹤,或許是在搬運黃哀眠屍體的時候磕碰掉了;瘋子身上還有一柄磨損相當嚴重的小刀,就連切割動物屍體都是強刀所難;白夭還帶著幾柄小刀、草藥和一些雜物,都沒法砸向白瞳鳥。
唯二像樣的東西是船篙和能夠劃開急流的船櫓。
船篙太長,雖然能遠距離打擊飛鳥,但準度有所下降,權衡之下,不如將它分成兩根甚至三根短棍,近以防身——前提是他們需要用到它做武器。
至於四片裝在船身的船櫓,萬不得已可以用上。
水流突然湍急,不遠傳來撼動五髒六腑的咆哮。
這並非錯覺。黃沉淵已近在咫尺。
洶湧的波濤像萬馬奔騰般朝深淵之底衝去,整個世界仿佛在前麵被鋒利的巨斧劈成兩半,一望無際的海平麵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下沉的天空和雲紅,火焰產生的爆裂聲和瀑布的磅礴氣勢混在一起,為本就緊張無比的環境添上一份險峻。
危險隨時都會到來,那隻神出鬼沒的白瞳鳥會藏在聲音組成的森林裏向他們攻來!
船腹傳來水浪啪嗒聲,他們身下好像出現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這艘小船還不夠它塞牙縫。
“感覺有什麽東西……”陳簡以為是錯覺。
可白夭反應過來了。
“有瀑布蛇!都抓緊了!”她大聲吼道,“別出船身!到瀑布時聽我指揮,不能讓船翻了!”
陳簡不知道瀑布蛇,但透過船底尖銳的目光讓他明白:絕不能離開這艘船。
腹背受敵啊。他猛地甩動腦袋,把濺到臉上的血水抖掉,雙手不敢脫離船幫半秒。激蕩的水流將他們拋來拋去,已經沒法控製船的走向了。
“你說什麽?聽不見!”離白夭最遠的瘋子隻知道白夭在說話。
“羅斯,你帶著他!”
“好!”陳簡拚命喊著。
他們仿佛進入了一場無與倫比的盛宴,轟鳴的鍾鼓將天地震得蕩氣回腸,一切事物被聲波碾壓出年輪般的曲線,視線也扭曲了,眼前的斷崖好像成了高山,他們得仰視瀑布之底。
天旋地轉。
陳簡緊抓船幫,牢記白夭的那句話——
不能讓船翻了!
忽然,萬籟俱寂,一個聲音傳進陳簡耳中。
嬰兒的哭泣……
周遭的噪聲突然消失了,就像一曲宏大的交響樂在定音鼓的合唱中收尾,整個音樂廳隻剩一個孩子幹巴巴的哭聲。
他茫然四顧,其他人看上去也聽到了相同的聲音,他們像被奪去了魂魄,唯有軀體還牢固地握緊船身,隻剩鈺瑉做出了反應。
她猛地抓緊白夭的手。
“快逃!”
一聲尖叫,世界重歸嘈雜。
衝向雲火的木船停滯在了半空,天空逐漸擴大,海麵重歸廣闊,船底是轟鳴的瀑布以及一隻從瀑布裏探出腦袋的巨蛇,它張開足有兩個船身大的嘴巴,準備將船和上麵的生物全部吞入口中。
“這是……不好!”白夭猛然從幻境中蘇醒,來不及思索那一瞬發生了什麽。她抓住陳簡、瘋子和鈺瑉,將他們分別推向船尾。
船在空中翻出優雅的軌跡,一道模糊的黑影從船上飛了出去。
“啪——”
零分。
如果這是跳水比賽。
船猛地砸向海麵,濺起的浪花讓船上的人瞬間沒入血海,船的骨架發出一陣哀鳴,似乎再也經不起下一次撞擊。
陳簡呆呆地看著周圍。
身後是瀑布,將腦袋縮回水簾的巨蛇,頂端是漠然俯視的白瞳鳥,其他鳥都不見了;鈺瑉粗重地喘著氣,流淌的汗水把血水擠落;瘋子像是沒睡醒一樣,惘乎而坐;至於白夭——
“白夭?”陳簡慌張站起身,“白夭?!”
他一把抓住瘋子的衣領。
“她人呢?”
“啊?”瘋子目光渙散,好像不認識陳簡了。
陳簡衝到船邊,到處尋找白夭的影子。
她很白,就算掉到血海裏也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陳簡產生無緣無故的憤怒。他的拳頭砸向船幫,波濤四起得水麵蕩出漣漪。
“白夭——!”
他的聲音帶著血。
“她人呢?”他看到畏縮在角落的鈺瑉,氣惱地走到她麵前,“她——人——呢?!”
鈺瑉伸出尖尖的手指,那是隻神似鳥抓的食指。
“你說什麽?!”
陳簡心裏清楚,無論怎麽對她怒吼也無濟於事。可是,她怎麽……她怎麽能把這隻該死的手指指向瀑布!
瀑布蛇的身影隱沒進血液之後,陳簡看到了白夭的腦袋——隻剩腦袋——撲通一聲落入大海,水花很小。
“少昊帝,事情就是如此。”蠱雕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鈺瑉救了他們,她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