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夭折
傅潤茗冰涼慘白的麵容暴露在空氣中，長長的睫毛兀自抖動著，唇緊緊的抿成一條線。
“傅公子。”洛久清一點也不驚訝，溫柔的笑著，欠身規矩的行禮：“好巧。”
傅潤茗默然的回禮，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軟羽難以置信的看著傅潤茗沉默的側顏，幽幽道：“你是潤公子……”
“玉麵羅刹真是用心良苦呢。”洛久清唇角一揚含著三月淺淺微甜的氣息：“久清也對傅公子的‘照顧’感激不盡。”
“久清……”傅潤茗喃喃低吟，卻終究再說不出話來。其實，從洛久清伸手解開他麵具那一刹那，他就知道有這樣的結局，或者，是當他接到任務後第一次接觸洛久清時，便料到了……
並且他也知道，清楚真相的洛久清，就是這種不鹹不淡的反應，因為，在第一次看到那柔柔弱弱不卑不亢的女子時，他就明白，他和洛久清，是一樣的人啊……
“上次遇刺之事多謝傅公子了。”洛久清側身行了大禮，濃密的睫毛覆蓋眼底神色。
傅潤茗一抹若有若無的玉蘭香氣輕輕飄散，他張了張唇，終究還是說不出話來。唯有決絕的閉眼，抑下心中那一份苦謳，然後，轉身離去。
他是滅鬼門一等殺手，不應該有這人世間的情感。
這次洛久清也不再攔著，而是神情淡漠的看著傅潤茗走了出去。
身側的軟羽和牙兒看了看她們的小姐，相互對視一眼，屋子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夕陽已下，銀燭的點點光輝衝不散濃重的黑暗，正如同洛久清的內心。
滅鬼門處在南月樓三十裏開外處，荒無人煙，哀鴻遍野。這是一座風格雄渾顏色深沉的石樓。不仔細看竟發現不了這濃墨夜色中的樓宇。
其中裝飾簡樸卻十分貴重，巨大的火把肆意燃燒，照得門內一片敞亮。訓練有素的刺客們隱匿身形藏在這一片一眼能看完的地方。三十六道暗門和七十二發機關像可怖的猛獸一般蠢蠢欲動，隻待有人踏錯一步便要了那人的性命。
石樓頂層便是玉麵羅刹素日裏小憩之處，其中金銀鋪地華貴非常，千年難尋的木材被雕為普通木具，極度奢侈。此時的玉麵羅刹正慵懶的靠在烏木椅上，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扣著紫檀木桌。銀色的麵具遮掩不了精致的下巴，他露在外的雙眸邪魅深邃，渾身散發出詭異卻迷人的氣質 。
“詩”牌的黑衣人——不，應該叫他傅潤茗。正半跪在玉麵羅刹麵前。
“她知道了？”玉麵羅刹抬眸看向傅潤茗。
傅潤茗無奈的閉眼，音色平緩；“回門主，是。”
玉麵羅刹似乎是讚許的點點頭，微微歎息：“依舊如此聰明啊。”
“屬下辦事不利，請門主責罰！”傅潤茗握拳行禮，低頭，聲音堅定。
“詩，你起來。”玉麵羅刹一手將傅潤茗扶起，銀色的麵具反射出南洋珠燦爛的光芒，他不甚在意的搖頭：“本座最是了解她，此事恐怕在你去救她之時她便知曉了。”
“可那次……”那次的事情可是門主特意安排的。門主的用意何在？
“那次本座不過就是試試清兒，而且順帶著試試隱，他究竟在為誰賣命本座還不知道呢。”玉麵羅刹聽聲音是淡淡的笑了，隻是這聲音中有許多冷意。
隱？門主何故會覺得隱是奸細呢？
仿佛是看出傅潤茗的不解，玉麵羅刹冷聲道：“每次接那些個達官顯貴的任務，隱都要細細察看一番，看那些個大人每日都和什麽人來往，你說，這做法可是對也不對？”
傅潤茗眉峰蹙起，立馬回道：“自然是不對的。拖得時間越長越不容易隱匿。”說到此他便了然，隱定是在為朝堂上哪位大臣賣命，不過接滅鬼門的手查他們的東西罷了。
“那如今？”傅潤茗聲音突然冰冷無比：“要屬下處理他嗎？”
玉麵羅刹微微搖首，淡漠而輕緩的吐一口氣：“無妨。他隻要好好完成任務即可。若是有一點出格之舉，半日毒腸散的解藥，天底下唯本座一人才配的出。”
傅潤茗點頭：“門主英明。”
“退下吧。”玉麵羅刹閉上眼，那瞬間，他的眸子含著三分繾綣，衝淡素日裏的陰柔冰冷。傅潤茗看在眼中，想到關在南月樓的洛久清，心仿佛被狠狠的抽了一下。唇角一抹慘淡的笑容藏於麵具後，他步履沉緩的走了出去。
後幾日的南月樓，陰森森的籠罩著一層冰冷。
洛久清與軟羽守在牙兒床側，自那日住下後，牙兒就大病起來，滴水難進，眼看性命不保。
軟羽抽抽搭搭的哭著，牙兒也有淚難過的自眼角滑下，可是卻沒臉哭出聲來，要不是自己，小姐怎麽會被害成這樣？
“軟羽。”洛久清輕柔的執小帕為她擦了擦淚水，安慰道：“守了許多天，你也該累了，去休息吧，我和牙兒有話說。”
軟羽抬眸，傷心欲絕的看了眼牙兒，又看了看目光堅定的洛久清，心下了然她們是要說些什麽，於是踉踉蹌蹌的行一禮，搖搖晃晃的退了下去，那背影竟然淒慘的讓人心驚。
溫柔的目光追隨著軟羽，看她漸行漸遠，直到拐過那環環回廊……洛久清收回目光，溫柔化為冷漠，她陰沉的注視著牙兒，全然沒有剛剛一絲和善的神色。
“小姐……”從來沒見過這種表情的牙兒，不由得怔怔的，小心翼翼的看著洛久清。
洛久清揚揚唇角，眼眸中居然是一片冰冷，她輕聲問道：“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小姐麽？”
牙兒聞此不由得語塞，她的雙唇顫抖，然後劇烈的咳起來，汗珠大滴大滴滑落下來，麵色仿佛薄紙輕煙，脆弱的讓人連碰一下都不敢。
“我不會怪你。”洛久清冷冷笑出聲：“但是我也不會同情如你這般自作自受的人。”
“你是小姐？”牙兒驚異的抬眼，怎麽也不信這話是從洛久清口中說出來的。
“莫非我會是別人？”洛久清冰涼滑膩的嗓音靜靜流淌：“我的善良，是有界限的。”
這怎麽可能是小姐說出的話？！牙兒詫異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咳的更猛了。
洛久清垂下睫毛，剪影撒在臉上寧靜美好，她的唇籠罩在陰影中看的不真切，連聲音都模模糊糊的：“你放心。你我這多年情分，仇我定會為你報的。”
小姐怎麽成了這樣？難道這麽多年小姐口中所言的鑄造便是如此？把小姐改成了這類人？
“嗬。怎麽？”洛久清微涼的聲音中隱約有怒氣：“難道我被我最信任的人背叛，還要完全釋然感恩戴德麽？你很奇怪我的反應？”
“小姐……”牙兒帶著哭腔，艱難的出聲：“你不該是這樣……夫人曾那樣對你，你都……”
洛久清輕聲冷笑著打斷了牙兒：“我自會從她那裏盡數討來，你無須為我擔心。”
原來如此啊…… 牙兒緩慢的閉眼，洶湧的淚水肆意，原來……她從未真正認識過小姐啊……但是，不論小姐是什麽樣的小姐，假若再給她一次機會，她誓死也不要再背叛了。
“小姐……”牙兒苦笑著開口：“我想……我這一刻是真正長大了。希望……小姐日後大仇得報，奴婢下輩子，一定還來侍奉小姐……這回，我真的做錯了，我……該珍惜小姐對我的情分，而不是害小姐被公子囚禁一輩子……”牙兒的說著說著氣喘的越來越急促，但她掙紮著起身，淚水止不住的越聚越多：“牙兒原先總讓小姐擔心……這次又被人騙了……小姐打牙兒兩下好不好？恐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語罷她的淚水稀裏嘩啦的流淌下來，她懇求著抓住洛久清的衣襟：“小姐……”
洛久清的眼神中的冷意變得稍微和緩一些，但她依然沒有被牙兒感動，而是歎息著道：“真好啊，你還有任性的機會，還想著可以得到別人的原諒。而我呢？我一步踏錯，就沉淪至萬劫不複的境地。”
牙兒渾身的力氣在這一刻如同被盡數抽走一般，她軟綿綿的倒在床上，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連聲音都是抖動的：“小姐……果真不肯原諒牙兒啊……”
“不是我不肯。”洛久清略帶憐憫的看著牙兒秀美的容顏：“是你自己不肯。”語罷洛久清蒼涼的音色緩緩響起，卻又有力的敲打在牙兒心中：“如果你原諒了自己，又何必一味懇求我的原諒？所以……牙兒，這人世便是如此，有些人，你一旦背叛，就回不去了。”
是啊……牙兒苦苦的笑出了聲，淚水已經幹涸，她知道，流再多的淚都是徒然，如今知道後悔，那麽當陳夫人那些人讓自己栽贓小姐時，自己為何答應呢？不過為了和宋秦一起走的私念，就要害了小姐一生嗎？自己那時是鬼迷了心竅嗎？明明最親近的人就是小姐啊……究竟是怎樣可怕的念頭……讓自己親口答應下那血淋淋的、害人的勾當！自己，的確不配求得小姐原諒啊……
“小姐……”牙兒沙啞的開口：“小姐回去休息吧。牙兒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洛久清眸子中神色十分複雜，她悵惘的閉眸，心中五味陳雜，緩緩轉過身去，可那腳步似有千斤重，遲遲邁不開。
此時牙兒堅定的穩住自己的心緒，然後向著那柔弱的背影斷斷續續道：“以後……牙兒怕是陪不了……小姐了……小姐記得小心……洛府那些人……尤其是洛久浣……她明明知道那事……還是答應了……”
洛久浣？原來如此。洛久清立馬明白了，看來世上還真有殺自己親生母親的東西，這種不幹淨的東西並不配活在這個世上，自己日後定會料理。
“你好好養著身子。”洛久清不曾回身，隻淡淡道：“我不會恨你，但也不原諒你。牙兒，我們十三載的情分，也不過而已。而這人世涼薄，我也見得多了，你此舉的確令我意外，但是我仍舊可以接受。你也不用內疚，這些都不過天意罷了，以後，我們便沒有主仆情分了。你也記著，沒有什麽情意是不變的，而更多的情意，不過是假裝的。”
牙兒淒慘的強扯一抹笑容，此時的她仿佛是秋日裏一根泛黃的死草，在蕭瑟的風中搖曳。
邁開步子，洛久清走了出去，始終不曾回頭。
“小姐……”牙兒眼中緩緩有淚流出，那眸子逐漸黯淡，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氣息也漸漸輕不可辨：“對不起……”
最後的回憶一幕幕展現，幼時哭泣的她依偎在小姐溫暖的懷抱，第一次幹活受傷時小姐關切的眼神，第一次學會茶道時小姐讚許的話語，冬末生炭被嗆到時小姐溫柔的為自己擦拭，陳夫人一行人霸道時小姐溫聲安慰著自己，與小姐一起放著高飛的紙鳶，聽小姐那美奐美倫的弦音，飽受折辱卻依舊說無妨的小姐，心情憔悴時小姐溫聲軟語的勸慰……那麽多那麽多，盡數都是和小姐一起的，竟然絲毫沒有留戀與宋秦一起的的片刻，不由得悔不當初，自己一定是久久活在小姐的愛中不知珍惜，所以才會幹下這樣糊塗的事，如今……悔也遲了，太晚了啊……小姐早就告誡過自己要小心，自己還是沒能逃過這劫數，怪就怪自己的愚蠢吧……真想……回到那個單純無憂的時候……隻有自己……和小姐……
漸漸的，牙兒的呼吸聲停止，她走了。走前腦海中隻有小姐，而沒有一絲宋秦哪怕是恨意。因為，不值得，太不值了。人生這最後一炷香的時間，應該回憶的，是最留戀的人，根本就無暇顧及那些過客，哪怕他曾經在你的人生中有多深的痕跡，也不過是一個過客。
牙兒的眼，迷茫的看著上方，似乎看到了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看到……那眸中，已然是一點光澤也沒有了。
站在屋外的洛久清麵色冰冷，就如同這蕭瑟秋日。
“不管怎樣，牙兒始終會陪著小姐。”帶著甜甜童音的承諾猶在耳畔。這才過了多久呢？不過一年光景，她已然背叛自己了。果然，這世上的承諾，從來都是不做數的啊……
當年那個牙兒，似乎是在一夕之間便變為他人，這是和自己從小就認識的人！這曾經算是這個世上自己最信任的人！嗬，涼薄如自己，還妄想什麽情分呢？母親為了那人極盡相思居然就這樣撒手去了，根本不顧及自己的死活！父親……他也配做父親的麽？這世上，這世上能信的唯有自己，唯有自己。
決絕的轉身，冷漠的內心在此刻終於沒有了一絲掩蓋，冰涼的氣質盡數散發，洛久清踏著極穩的步子，毫無留戀的走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