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實則是俗世未然
那是一首讓人無法形容的曲子。
在哀酒的一雙細骨孑孓的手停下來的時候,小囹別院門口的長階之畔,已經美人落淚,泣珠落台了。
很多人的心裏,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了,隻是她們的心裏都有一個感覺,那就是悵然若失。
她們沒有想起來關於自己的任何的悲傷的往事,就是這樣,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而落淚。
哪怕就是阿聽,哪怕就是晚妝,她們兩個極其擅長音律的人,此時此刻不僅僅是和她們有同樣的感覺,她們臉上更多的,實際上是難以置信。
因為她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哭。
這就是蒼山負雪的本意麽?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有的心事在此時此刻恍若塵埃落定一般,你忘卻的塵世,忘卻了自己,忘卻的一切。
你仿佛是到了另外一個極其安靜的世界裏遊曆了一番,那個世界很美好,沒有世俗的眼光,沒有生存的艱難,沒有任何壞的事情,甚至是好的事情。
沒有錯,你在那個世界裏,體會不到任何的悲喜,你的心裏是那麽的平靜,平靜的就好像是地底下深埋了千年,根本不見陽光的深湖一般,毫無波瀾,沒有生命。
在這其中,你感覺不到任何的悲傷,但是你卻會止不住的落淚,你的眼淚因為什麽而流出來,你不知道,因為你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的情緒。
這是最可怕的地方,因為你控製不了自己,你無可奈何。
在這其中,你隻有一個感覺,仿佛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從你的身體裏一縷一縷的,隨著這悠揚的琴聲,離開了你,你不知道那是什麽,你隻知道,這一樣東西的離開,你既有解脫的釋然喜悅,也有分離的憂愁悲傷。
隻是這一切,在一瞬間,便化作淚水,離開了你。
“這……,就是蒼山負雪麽……”阿聽的一雙纖纖玉手緊緊的握著手中的琴弦,琴弦似乎因為崩的太過用力,已經在她的手上勒出來了一道血痕。
一個琴師,最重要的是什麽,大概就是那一雙手了,所以阿聽的手指保養的極其的好,幾乎是沒有任何的皺紋,像是完美的掉了一般,但是,這一爽恍若藝術品般的雙手,正在流血。
鮮血絲絲縷縷的順著琴弦落下,滴在了琴身之上,在清漆的琴身上,化作一朵一朵的紅花。
彈奏完畢的哀酒慢慢的睜開了自己的眼睛,抬起一隻手,示意江守將帝珀拿回去,然後慢慢的起身,抖落一身的落花。
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所有人都在拭去自己眼角的淚水。
哪怕將自己隱藏在一副堅固皮囊下的鵺灼,也不例外。
“我說過了,蒼山負雪,重的便是一個負字,這一首曲子裏,共有十三處歡調,二十七處悲調,看似是離人曲,實則是一段訴情書,這訴的,卻不是離人對離人的情,而是對這天地的怨,庸人以為這曲子悲戚婉轉,實則是俗世未然罷了,你才疏學淺,功力不夠,悟不出來蒼山負雪的悲愴,也不足為奇,隻是,你基本功足夠成熟,看來是幼年學琴,已經有不少的年頭了,這麽多年,這麽純熟的經驗,卻看不出來這蒼山負雪的曲調寓意,看來,你的琴聲,也就止步於此了”哀酒站在落花之中,一字一句聽起來似乎沒有什麽感情,但是對於阿聽來說,這仿佛就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全部刺在了阿聽的心口之上。
她不明白蒼山負雪是真,但是她的琴聲,不可能止步於此。
“就琴藝而來,哀酒姑娘,阿聽要尊重你一聲前輩,隻是,前輩的話,是否有點太過狠絕毒辣了呢?”阿聽原本是跪坐著的,自然是讓站著的哀酒,看起來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阿聽不喜歡這種感覺,她認為,自己就算是不如哀酒,但是也不至於像哀酒說的那麽不堪。
她們,應該是勢均力敵才對。
兩人如此互相平視著對方,阿聽看著麵無表情的哀酒,忍住了自己的咬牙切齒,隨即又說道“對於你的蒼山負雪,我自然是承認足夠厲害,但是,你厲害,並不代表,你可以如此否決我的努力,在我的蒼山負雪之中,在場的所有人,她們都已經入了我的曲子,我便不是失敗的”。
看著阿聽這種似乎是硬要和自己爭一個高下的模樣,哀酒忍不住淺淺一笑,隨即說道“原本,我是想給你這個九歸茶樓的掌音一個台階下的,稍微指點你一二,看你悟性如何,搞不好,這一首蒼山負雪,你用上三五年,也可得其中要領,既然你如此的如同一般俗人,拘泥於勝負的表麵,那我便告訴你一個道理,這個世界,勝負無常,但是有一個不變的定律,強者勝率大,弱者隻能遵循成王敗寇的規矩,你在為你的失敗找一個聽起來不錯的理由,那麽我也告訴你,今天,我若是用我自己的琴,這一曲罷,你可能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樣的一番話,幾乎相當於哀酒在揮舞著鞭子抽打著阿聽的臉,雖然這種一種想象,但是阿聽就是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一股子火辣辣的疼痛,這種疼痛讓阿聽忍不住握緊了雙手,在心裏努力的很長一段時間,才算是控製下來了自己的激動的情緒,隨即輕輕笑了一聲,低聲呢喃道“成王敗寇,前輩,是否也將這一次的比試成敗,看的太重了呢,隻不過是一場切磋,在這小囹別院門前,談論的風雅,彈奏的情調,而你將這一場尋常的琴藝切磋,歸結於成王敗寇,是不是你自己,才是拘泥於俗世的庸人呢?”。
一旁的已經平複下來自己悵然若失的心情的鵺灼,在聽到了阿聽的能言善辯之後,又是意味深長的看了看哀酒,因為鵺灼知道,這個阿聽,要倒黴了。
在詭辯之上,除非是名家出身,不然的話,一般人還真的是難以能夠勝了哀酒。
在皇家獵場的山洞中,鵺灼便見識過哀酒對一件事情的獨特見解和解釋,那種詭辯之感,用在這樣的一件小事之上,實際上也是差不多的。
阿聽縱然是一個能言善辯之人,但是此時此刻的阿聽,可以說是正值心煩意亂之時,她因為輸給了哀酒,並且被哀酒如此“羞辱”,所以惱羞成怒,看似似乎是在理智的和哀酒爭論,實際上已經是自亂陣腳了。
如果阿聽的心能夠平靜下來,阿聽似乎還是能夠和哀酒理論上一番的,但是可惜的是,阿聽現在完全就是在強詞奪理,一番話,更是漏洞百出。
“說得好”哀酒聽完了阿聽的話,忽然鼓了幾下掌,似乎在喝彩一般的說罷以後,便忽然盯住了阿聽的眼睛,然後略帶笑意的說道“阿聽姑娘真真是能言善辯,隻是哀酒我,不過是一介俗人罷了,隻懂博弈輸贏,不論風雅情調,嗬嗬,正如同剛剛那一位藍色裙子姑娘所說,我不過是區區一個偏遠小國的帝師之女,作為帝師之女,我從小聽聞的,便是詭譎的謀論之道,你們眼裏最俗的王權富貴,便是我父親要教授給我的東西,隻是我天資愚笨,不管是那謀論之道,還是這琴棋書畫,都隻是略懂皮毛,如我評論你一般,才疏學淺,所以,我我隻能算是俗人一個,不管是任何一方,都隻是能消遣一二,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俗人謂我,也隻能在人家大門口,和你鬥上一曲蒼山負雪罷了”。
對於哀酒的這一番話,不得不說,阿聽現在有一種似乎被氣懵了的感覺。
她以為哀酒之前那麽信誓旦旦的諷刺自己,是在自抬身價,在鵺灼的麵前表現自己到底有出塵脫俗,但是現在看起來,阿聽似乎錯了。
在哀酒自己承認自己是一個俗人的時候開始,阿聽就知道,自己輸了。
不僅僅是輸了這琴,還輸了人。
而心一番話,落在了別人的耳朵裏,卻是別有新意了。
已經從蒼山負雪給人悵然若失裏走出來的姑娘們,現在已經開始將注意力放在了這一場詭辯之上了,而此時此刻的她們,似乎就是在被哀酒牽著鼻子走。
一旁的奷洛雖然是一介女流之輩,但是她的父親是中城都尉,雖然是武將,但是在帝都為將,文官的那一套都是要明白的,所以,當奷洛聽見了哀酒的話之後,立馬意識到了哀酒的危險。
原本她們都看不起哀酒隻是一個偏遠小國的帝師之女,但是現在看起來,她們全部都小看了哀酒。
所謂帝師,便是未來皇帝的老師,作為皇帝的老師,不僅僅是要給太子教授課文和為人之道,最重要的,還是要循序漸進的教授給太子為君之道。
這便是帝師。
同時,帝師又是一個地位比較飄忽的臣子,他似乎淩駕帝王之上,但是卻又不能夠逾越王權,所以實際上,帝師最擅長的,並非是課文與為君之道,而是最擅長,做一個臣子。
讓皇帝放心,卻又能夠左右風雲的臣子。
這般詭譎心思之人的女兒,自然也是七竅玲瓏心。
她,絕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