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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峰回路轉

  沈瓷的手懸在空中,簌簌顫動。


  釵尾插在衛朝夕的肩上,不敢拔出,也不能拔出。她看著朝夕悲慨決然的臉,這個與她一同長大的好友,以如此倔絕的姿態站在了她的對立麵,氣息紊亂,可眼神堅持。沈瓷不能進,亦不甘退,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似在激烈搏鬥,將她的心攪得天翻地覆。


  良久,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顫音:“朝夕,你不要逼我……”


  衛朝夕臉色蒼白,身體被楊福從身後扶起,咬著牙堅持:“我說了,讓我替他償命……”


  沈瓷怒極反笑:“什麽你為他償命?你明知道我不會對你動手,不過是想仗著多年的情誼威脅我罷了。”


  衛朝夕硬咬著嘴唇,說不出話,隻依舊將身體擋在楊福麵前。


  情勢僵持不下,楊福懷抱著氣息越來越粗重的衛朝夕,開口道:“沈姑娘……三年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為複仇而活,殺人償命,我是明白的。但請你多給我一些時間,等我做完該做的事,便任你處置……”


  “不要!”衛朝夕掙紮著轉過頭,抓住楊福的衣襟:“……你不可以這樣,不可以丟下我。”


  楊福摸了摸她柔軟的發,微有哽咽:“朝夕,因果輪回,我自己犯下了錯,也早知有這樣一天。”他抬頭,以懇求的目光看著沈瓷:“沈姑娘,我必須回一趟京城,再給我一段時間,可以嗎?”


  沈瓷冷笑:“你回去了,進入宮中,我哪還傷得了你半分?到時候朝夕若是再以死相逼呢?”


  淮王心煩意亂,忍不住厲聲道:“沈瓷,你就算不顧及自己,也得想想世子,想想收留過你兩年的淮王府!如今皇上已覺本王有叛亂之心,楊福若在不明不白葬身於此,你讓皇上怎樣想?”


  沈瓷的目光依次掃過麵前幾人,腳下步履虛浮,紅著眼無力一嗤:“你們一個個都有理由,你們一個個,都是聖人……”她的目光望向朱見濂,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麵前,盯緊他的眼:“小王爺你說,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朱見濂看著她這般模樣,鼻子發酸,英俊的臉部線條隱藏在黯淡的燈光下,喉結動了動,喑啞喚她的名字:“小瓷片兒……”


  她提緊了心,盯住他一開一闔的唇瓣,似要從裏麵將話語撬出。


  他眼神渙散,眉峰蹙得越來越緊,表情盡是矛盾與猶疑,沉默半晌,終是垂下眼簾,喉嚨哽咽:“讓他回京吧……”


  “……”沈瓷全身的力量一鬆,無力跌坐在地。


  “對不起,他的護衛就在地道門口守著,我不能讓你和整個家族因此毀掉……”朱見濂蹲下身,想要抱住她,卻被她躲開。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尖刀來回割著,卻看見沈瓷慢慢轉過了頭,眼睛直直地望向楊福。


  此時此刻,衛朝夕躺在楊福懷中,淚水不停,手還緊緊拽著楊福的衣領,用力朝自己身邊拉扯,仿佛生怕他離開。


  而沈瓷在楊福的眼裏看到了什麽。


  那種悲戚、悔恨、無奈和痛苦交織的神情,竟與當初蒼雲山上的汪直如出一轍,那般追悔莫及,又有一種認命般的絕望。


  眼淚瞬間不受控製,順著麵頰跌落下來。


  眾人的唇舌交戰,朝夕的以死相逼,小王爺的勸慰退讓,再加上眼前這最後一擊,她終於垮掉。緩緩地,她站起身體,抹去眼角淚水,一步步朝外走去。


  狹長的窄道漫漫似乎沒有盡頭,朱見濂從身後追上了她,又被她強力推開,腳步加快,頭也不回地說道:“我想靜一靜,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處理。隻是回去告訴楊福,讓他別忘記自己說過的。”


  朱見濂仍不放心:“你要去哪裏?”


  “回去。”她歎息,肩膀塌了下來,語中是深深的挫敗:“回景德鎮。”


  她堅持獨行,瘦窄的身影漸行漸遠。朱見濂尚不能走開,隻得派了幾人護她周全,又折身回到地道,與其餘人一同從楊福進來的通口出去。


  楊福帶來的精兵早已等得焦灼,見幾人一同出來,竟還多了淮王和衛朝夕,不由驚詫,連忙迎了上去:“汪大人,怎麽樣?您若是再不出來,我們都得衝進去了。”


  “我沒事。”楊福扶著衛朝夕,對那幾人道:“先送她去醫館治療,她的肩膀受了傷,去看看有無大礙。”


  “是。”


  那幾人從楊福手中接過衛朝夕,指了指朱見濂和淮王,猶疑問道:“那……他們呢?”


  楊福與朱見濂對視一眼,斟酌著開口道:“之前所謂淮王叛亂一說,不過一場誤會,我已經查清楚了。”


  那幾人麵麵相覷,又問:“那之前,呈給皇上的書信證物……”


  楊福心口一跳,以目光得到朱見濂的肯定後,開口道:“此事另有隱情。為讓皇上消除疑慮,淮王或者世子,最好還是有一人出麵去一趟京城,屆時將緣由親自同皇上解釋清楚。”


  淮王應道:“好的,多謝汪公公特地走這一趟。”


  楊福點點頭,上前幾步走到朱見濂身邊,壓低聲音道:“我先同朝夕去醫館,書信一事,你們自己想想如何處置,我隨後就來。”


  兩批人剛一分開,淮王立刻問朱見濂道:“書信?什麽書信?我先前並未聽你們提及。”


  朱見濂道:“這是衛朝夕在景德鎮告知我的。楊福在親赴礦場前,已向皇上呈上了你拉攏兵部尚書王越謀權篡位的書信,據說已查證,正是你的筆跡。”


  “我什麽時候拉攏王越了?別說拉攏,連話都沒有說過。“


  “他對這件事謀劃已久,自然是尋人偽造的。”朱見濂道:“此事,我已有應對之法,隻是不知父王你是否會同意。”


  淮王看著他:“你打算如何?”


  朱見濂娓娓道來:“既然不打算拆穿楊福的真實身份,總不能說那些信件是他偽造出來的。但信不可能平白無故出現,要解釋清楚,總得有人出來擔。這人得同您有點關係,還得有些怨恨,除此以外,手頭還得有些勢力,才能想法將這信傳到京城,被西廠查到。”


  淮王眉心微蹙:“你想說誰?”


  朱見濂慢慢吐出兩個字:“杜氏。”


  “這……”淮王略有遲疑:“她雖然做過一些錯事,但畢竟曾是王妃,而且,子衿的親事也已經定好,就快出嫁了……”


  朱見濂心道,他就是要讓朱子衿這樁親事成不了,誰讓這母女兩總是不安分呢?為了給他找難受,竟想法來對付沈瓷,這是他不可承受的底線。別說剛好遇見了楊福這件事,就算沒遇見,他也得想法子整治這兩人。


  朱見濂眉頭挑起,反問:“那除了杜氏,你覺得還有誰能符合這條件?”


  淮王仔細想了想,他處事圓滑,府外的人鮮少得罪,就算有衝突,也不過是同一些市井刁民。這些人不可能將他的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沒能力用假證混淆西廠的眼線。思來想去,竟也隻有杜氏一人符合條件。


  “可是,若說是杜氏所為,也說不圓滿。她自己也是淮王府的一員,若因叛亂被誅,對她又有何益處?”淮王斟酌道。


  “若說是為情所迷,利弊又何須計較?更何況,她行事如此魯莽,壓根沒顧忌到株連一事,也是合理的。”朱見濂說得有理有據,不容辯駁:“別忘了,礦場的地道,當初也是她私下交易,允人造出來的。這一點有跡可循,她逃不掉。製造假證誣陷淮王叛亂一事,安在她身上恰到好處,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誰讓她自己做了這麽多糟心事呢?”


  淮王沉吟良久,終是低歎道:“事到如今,或許隻能如此。”他想了想,猶豫道:“可是,對楊福,我依然不太放心……”


  “楊福不可全然信任,但我這次聽他所言,並不覺是謊話。”朱見濂瞥了一眼淮王,道:“方才你的戲做得挺真,不過,你是真的不打算拆穿楊福的假身份嗎?還是僅僅想先穩住他的情緒?”


  淮王轉過頭看他,反問:“你覺得我全是在做戲?”


  “難道不是嗎?將對付汪直的事攬在自己身上,你我都知曉這事的真假。”


  淮王揣著手,歎道:“此事對他撒謊,不過是希望他能夠平靜下來。我若不是顧忌他是夏蓮的養子,大抵可以直接想法子揭露他的身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楊福既然來了,也是做好了應對的準備。若他在送你回京的半路借機假死,有些事就算是真的,也說不清了。”朱見濂語中夾帶著半分嘲諷:“無論怎樣,起碼楊福已經把我們的話聽了進去,你對夏蓮也不算辜負,反是落了個顧念舊情的名聲。”


  淮王聽著他陰陽怪氣的語調,不由微怒:“有你這麽同父王說話的嗎?”他沉下一口氣,道:“夏蓮去世後,我的確沒有追究下去,可這並不代表我在乎。隻不過身在其位,還有更多事需要顧及罷了。這些年我對你的維護,難道你感覺不出來?”


  朱見濂沉吟半晌,似是深思,良久才開口道:“我明白,也知曉你的顧慮。”他頓了頓,輕吸一口氣:“可是,也正因為我知曉你的顧慮……所以,我也絕對不會再走你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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