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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 以命抵命

  朱見濂從來沒有見過淮王這副模樣。


  他臉上帶淚,手指哆嗦,言語中蒼涼之意盡顯,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帶著陳年的瘡痍,仿佛瞬間老了十歲:“夏蓮……這麽多年,我也很想她。”


  楊福的臉色愈發冰寒,毫不掩飾厭惡的神情,冷哼一聲:“想她?你說笑話呢?”


  淮王的表情凝滯在臉上,抽搐半晌,無奈道:“夏蓮是如何死的,方才濂兒已經同你說了……你怨我沒有在他死後替她報仇,可是這仇,我如何能報?報複汪直和萬貴妃需要冒太大的風險,一不小心便要搭上整個淮王府,我不能為了她一人,將無數人的性命搭進去啊……”


  “這都是借口。”楊福咬牙嗤道:“若真有此心,又怎會如此瞻前顧後。就算朱見濂所說是真的,最起碼,你也不能幫汪直和萬貴妃掩飾罪行,假稱夏蓮回了家鄉!而你,不僅這樣做了,還對他們一臉諂媚。如今你又虛情假意在這裏說痛苦,其心可誅!”


  淮王慢慢搖頭,淚水順勢滾落:“我並非毫無作為,當初假稱夏蓮回鄉,不過是讓汪直和萬貴妃放下戒備,這才能進行接下來的計劃……對於這兩人,魯莽行事是走不通的,因此我一直等到這次入京,才與濂兒裏應外合,為夏蓮報仇……”


  朱見濂愣了愣,在目光與淮王撞上後,旋即反應過來,硬著頭皮接道:“沒錯,此事的確是父王在幕後交代的。”


  楊福沉默不語,打量著淮王臉上的每一寸表情,忽而凝眉:“你逗我玩呢?京城驛站裏發生了什麽事,我都看在眼裏,淮王你千方百計阻止朱見濂,如今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幕後主使?”


  淮王竭力保持神色不變,辯解道:“阻止他,是在明麵上做給眾人看的。若不如此,有朝一日事發,我如何保全淮王府?”


  楊福僵立不動,目光漸漸變得遲疑起來,淮王見狀,又繼續道:“你想想看,若不是心中有夏蓮,我又怎會立他的兒子為世子?”


  楊福的眉頭更加深重,看著淮王,心中已有動搖。


  “過去,你以為是本王加害於夏蓮,那時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本王也不知你是夏蓮的養子,不怪你。本王明白,這些年你為了夏蓮承受了許多,可是,若她有在天之靈,必定不希望你毀掉她親生孩兒的榮華富貴,對不對?”


  他的字字句句灌入楊福耳中,如同千濤駭浪,不停擊撞翻湧。細小的灰塵在火光中飄揚浮動,如碎散的心事懸浮不定,剪不斷,理還亂。淮王的說辭煞有介事,夏蓮的深情到底是否被辜負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從前的判斷,這懷疑逼得他頭腦發疼,胸口透不過氣來,閉上眼,全身上下的力量逐漸流逝,漸漸軟了下來,最後竟隻剩下哽咽的一句:“你……你當初明知道你給不了她什麽,又為何要留她在身邊?”


  他語中已流露妥協之意,淮王眼中閃過一瞬精明的光,轉而歎息道:“我對夏蓮,的確是有虧欠的。可我對她,也的確是真心。我所能做的彌補,也就是今後好好待濂兒,還有……你。”他頓了頓,眼神懇切地望向楊福,又道:“我知你如今身份不一般,但眼下誤會解除,你也不必再繼續裝作汪直。待你入京複命,說明篡位之事是子虛烏有後,若你想要隱退過富貴生活,我可以幫你。”


  楊福的眉心鬆懈下來,輕輕搖了搖頭:“為了夏蓮,我已蟄伏多日,如今走到這一步,要我全然放棄,卻是不能的。”他將目光轉向朱見濂,那雙與夏蓮相似的眼睛深邃而幽亮,將他心中的塵霾照亮,也將過往的憾恨轉移了方向:“看在世子的份上,我不會再動淮王府,可既然一切的源頭是萬貴妃……如今身在汪直的位置上,也不能將仇恨荒廢。我會回京,這份仇恨,就由我來終結。”


  淮王心頭一顫,忍不住道:“萬貴妃是極不好對付的,汪直既然已經不在了,就別把事情再鬧大了,若是追查下來……”


  楊福知他在擔心什麽,擺擺手道:“放心,我不會連累淮王府。更何況,之前我已經將謀權篡位的偽證呈給了皇上,總得走這麽一趟,才能證明淮王府的清白。”他閉上眼,歎道:“至於你的負心薄幸……三年前,我在景德鎮欲取你性命,沒成功,就當兩相抵消,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朱見濂登時駭然,自他聽了衛朝夕的那番話之後,其實便隱隱意識到這件事,可情勢緊急,逼得他未能細想。如今楊福提及,已清清楚楚說明,殺害沈瓷父親的人,正是楊福……


  可如今,得知楊福與夏蓮的關係後,他偏偏還什麽都不能做……親人被殺的恨,他比誰都清楚,若是有一日小瓷片兒知曉,他又該站在何種立場?

  而此時,剛同衛朝夕小心翼翼走入地道的沈瓷,聽了楊福的話,不由滯住腳步,身體變得無比僵硬。


  淮王怔了須臾,又笑起來,上前拍了拍楊福的肩:“都多久的事了,既然本王毫發無損,如今也都說清楚了,以後就不需提了。”


  楊福的眼睛微微黯淡下來:“你是毫發無損,隻可惜……”


  他話音未落,身旁忽然衝過一個影子,似一陣疾風旋過,火把被吹歪,明明滅滅閃爍在地道,再平靜時,楊福已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人從背後用一根冰涼而銳利的質感抵住,還不見其人,卻已湧出陣陣殺氣。


  緊接著,便見衛朝夕從暗處撲了過來,一開口便帶了哭腔:“阿瓷,不要!不要傷他!”


  沈瓷眼睛發紅,全然沒有聽到,如一頭發狂的小獸,將手中的釵尾死死抵在楊福的喉嚨,從背後繞到楊福麵前,看著他的臉。如此相似的五官,相似的著裝,甚至,是相似的情形,她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笑聲,這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地道,越來越猛烈,直笑到直不起腰,心也似乎隨之跌入深淵。


  一瞬間,她收了笑,語中盡是咬牙切齒的顫栗:“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相似的人,原來,一切都是你!”


  自嘲,悲涼,恨意,悔悟潮湧般地襲來,交湧在她的胸口。沈瓷手中銳器不停顫動,仿佛隨時都可能刺入楊福的咽喉。楊福認命地閉上了眼。


  幾乎就在同時,衛朝夕衝上前,抱住了沈瓷的胳膊:“阿瓷,別殺他,求求你,我求求你……”


  沈瓷怒極攻心,根本管不了這麽多,左手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楊福的脖頸,右手握住銳器,奮力甩掉衛朝夕的手臂,正欲刺下,衛朝夕再次撲了上來,拉住她的手臂直接跪在了地上:“阿瓷,看在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放過他吧,是他錯了,我不能離開他啊……”


  她淚水漣漣,引得楊福猛地睜眼:“朝夕,你……”


  他話沒說完,沈瓷的指甲掐準他的喉結,生生將他的話扼斷。此時,她的力量出奇地大,絲毫不鬆手,楊福喘不過氣,雙瞳放大,胸口已是起伏不定。


  眼見著楊福快要無法呼吸,又有一雙手上前,大力拉住了沈瓷。


  這一次,卻是朱見濂。


  “你不能殺他。”朱見濂沉聲道:“他如今是汪直的身份,若你殺了他,皇上發怒,必定逃不了懲罰的……”


  “他是楊福還是汪直,我很清楚。”沈瓷一雙眼瞪得血紅,試圖掙脫朱見濂的桎梏:“懲罰不懲罰,我也不在乎。”


  朱見濂拉住她的手腕:“可我在乎。”


  沈瓷冷哼一聲,渾身盡是冰寒:“你在乎的,恐怕不隻是我的安危,更是你們之間的協議。”


  一句話,竟將朱見濂堵得啞口無言。他的心似被一根鞭子痛苦地抽打著,想要說些什麽,卻覺言語艱澀。唯有一雙手依舊沒有放鬆,僵持在原處。


  淮王見狀,匆匆上前勸道:“沈姑娘,三年前,楊福是衝著我帶來的,並不想傷害你父親,他是無心之失……”


  沈瓷打斷他,冷言道:“當初若是一刀結果了你,你還能在這裏說無心之失?”


  淮王蹙眉:“話不能這麽說,當初若不是我在你落難後收留了你,你今日能當上督陶官嗎?”


  “若不是爹爹替你擋了那一劍,你命都沒了,如今竟還拿此事來要挾我?”被淮王的話激得憤怒,沈瓷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是掙開了朱見濂,再度朝楊福奔去。


  手中的釵刺,在幾次嚐試後,終於刺入了血肉,血液一股一股冒了出來,卻不是楊福的。


  就在方才,衛朝夕覺察到沈瓷的動作後,一個機靈迅速爬起,趁著沈瓷蓄力之時,擋在了楊福身前,而那釵尾沒能傷到楊福,轉而刺入她的肩膀,深深的,血液漸漸溢出,浸透了衣衫。


  衛朝夕捂住肩膀,疼得表情扭曲,臉色慘白一片,克製著自己沒有叫出聲,嗚咽道:“阿瓷,你若真的一定要殺他泄憤,就讓我來,讓我來替他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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