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老照片
馬廣信家南臨老街、東靠胡同,胖大娘家緊挨在馬廣信家屋後。兩家關係挺要好,沒事時常相互串門話家常,誰家有了稀罕吃物,都會互送嚐鮮。比如馬廣信家棚裏的瓜菜熟了,會采摘些送給胖大娘;胖大娘家若是炸了丸子或是包了餃子,也會送一些過來。村裏鄰居平時都這般和睦相處,後來住進樓房的馬廣信對此非常懷念。
看胖大娘走來,馬廣信猜測她可能是去饃饃房買饃饃,於是不自覺地笑問:“大娘,要饃饃去啊?”
“啊?昂。”胖大娘沒反應過,她沒料到馬廣信這個“陌生人”會主動跟她說話。
擦肩而過後,胖大娘扭臉看了幾眼馬廣信,一臉茫然。
馬莊村有三條東西走向和三條南北貫穿的大街,三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中間的那一條被村裏人稱為“老街”,馬廣信家就在老街的西頭。
再走十步左右就到家門口,馬廣信的心髒劇烈亂跳。
馬廣信家回門朝東,後來家裏添置了一輛三馬車,為了車子開進開出、停靠方便,馬廣信的父親便把東門堵上,在南牆上拆改了一道大門。父親患病後,按迷信的說法,南門和堂屋門都是朝著正南方向,而且兩門之間沒有迎門牆隔斷,這是風水禁忌。所以,忌諱到這點,就把南門用磚重新壘成牆,繼續扒開東門出入。
走到門前站定,兩扇斑駁的木門半開著。
大門高不過一米八,門寬一米五的樣子,馬廣信小時候沒覺出什麽,長大後再看,覺得這門又矮又窄。
大門對著廁所牆,廁所牆外種著一小塊花木,枝葉有些雜亂,看得出應該有些時日沒收拾修整了。父親生病以前,馬廣信喜歡鼓搗些花花草草,之後便一直沒再弄過,因為沒心情了。
馬廣信喉結動了一下,然後抿了抿嘴唇,這才邁腿跨進大門。
穿過門筒,向右一拐,便到了庭院。
小院算不上大,右邊是一大間東屋,左邊是一間做飯用的小屋,緊挨小屋的南麵是一件簡陋的棚屋——以前是牛羊圈,後來用來儲放農具雜物——棚屋再往南就是廁所。
堂屋坐北朝南,跟堂屋連接的是一間西偏房。做飯的小屋跟西偏房之間有個夾道,夾道裏麵長著一棵粗大的老榆樹。東屋跟堂屋之間也有個夾道,夾道角落處有棵不算粗的椿樹。馬廣信記得,父親去世後,榆樹和椿樹都被砍掉賣了。再後來搬離老家後,經風霜雪雨,受歲月侵蝕,房屋便荒廢破落了,西側的小屋和棚屋也都塌了,院牆也跟著倒了。
奇怪得很,房子一旦閑置,就會自毀。也許是少了人氣的緣故吧。
此時,眼前的一切不是記憶,都是真的!
馬廣信的心情無以名狀,腳步不聽使喚地徑直朝堂屋走去。
突然,“嗖”地一下,一條灰毛狗從堂屋門裏竄了出來,先是對著張穎“汪汪”叫了兩聲,隨即搖晃著尾巴跑到馬廣信腳下,轉著圈來回蹭馬廣信的腿。
張穎嚇了一跳,拍著胸脯心驚膽戰。
歡歡居然認出來自未來的馬廣信是自己的主人。
這條狗叫歡歡,是馬廣信給起的名兒。
馬廣信曾養過好幾條狗和兩隻貓,父親去世後,馬廣信再也沒有養過狗和貓。所以說,歡歡是馬廣信養的最後一條狗,花花是馬廣信養的最後一隻貓。
在馬廣信的父親去世前,歡歡無故失蹤了,等不久後再出現時,卻無論如何不讓人近其身,即便是馬廣信一家人靠近,歡歡也跟瘋了似的狂逃竄。
最後那次見歡歡,馬廣信哥倆嘴裏喚著“歡歡”,試圖慢慢靠近。而歡歡跟沒聽到似的,眨眼間便跑得不見了蹤影。
而對於花花,父親病逝後,馬廣信他們無心照管。爾後的一兩年裏,馬廣信從學校回家偶爾還能看到花花回來,但之後不知從何時起就再也沒有看到過花花。
失蹤總比看著它們奄奄一息要讓人心裏好過。
花花呢?
這時,隻聽一聲“喵嗚”從不遠處傳來。
轉眼看去,隻見一隻渾身雪白的貓慵懶地斜躺在一處陰涼地兒,此時正眼望著馬廣信這個方向。
正是花花,花花居然也知道是自己的主人回來了。
馬廣信笑了,俯身用手撫摸了兩下歡歡,歡歡伸著脖子很享受主人的愛撫。
“你們找誰?”聞聲從屋裏出來的馬廣誠問道。
馬廣信直起身子,抬頭一看,頓時笑容僵住了!
眼前的人是哥哥沒假,但看到哥哥明顯營養跟不上的瘦小身板,馬廣信心裏很是難受,眼淚不自覺地就來了。
“我去趟廁所。”馬廣信說著,轉身就朝廁所快步走去。
馬廣信微低著頭,憋著眼淚不讓其流出眼眶。
走進廁所,馬廣信情難自控,眼淚無聲地湧出了眼眶。
馬廣信壓抑地咧著嘴不哭出聲。
這個時候的馬廣誠十七八歲年紀,由於獨自一人在家起早貪黑地照管好幾畝大棚,吃睡都不應時,所以又黑又瘦。
馬廣信沒想到這個時候的哥哥會是這般模樣,外人看了覺得可憐,馬廣信見了,除了心疼就是愧疚和自責,他痛恨自己隻知道在縣城裏無憂無慮地讀書,而全然不顧家裏的慘淡光景。
馬廣信調整好自己從廁所出來時,張穎已經隨馬廣誠進了屋。
看到馬廣信紅紅的眼圈,張穎什麽都沒問,而是低聲告訴他:“我說咱倆是慈善機構的,待會別說露餡了。”
馬廣信領會張穎的意思,這樣也好,以後給家裏錢起碼有個說辭。想著,馬廣信從挎包裏拿出牛皮信封裝的錢放到了堂屋正對門的八仙桌上,對馬廣誠道:“這是幾千塊錢,拿去用就行,以後我們還會陸續提供幫助。”
馬廣誠很吃驚,連忙說“謝謝”。
馬廣信抻著脖子向西屋看了看,看到一張小矮圓桌上放著饅頭和一碗老鹹菜。
馬廣信鼻子一酸,眼淚又來了。他用力將淚水咽了回去,慌忙對哥哥道:“你先吃飯去吧,不用管我們,我們在這屋坐會兒。”
馬廣誠點點頭:“行。”然後轉身進了西屋。歡歡也跟著跑了進去。
哥哥一走開,馬廣信的眼淚就來了。
饅頭就著老鹹菜吃,喝涼白開,這種艱苦的生活,馬廣信也經曆過,但如今看在眼裏,卻還是無比難過。
張穎發現馬廣信淚光閃閃後,裝作跟沒看見似的繼續打量堂屋的擺設。
堂屋的左麵牆上貼著馬廣信自小學以來得的全部獎狀,張穎一張張地看完,笑著小聲說道:“看不出啊,沒想到你還是高材生啊。”
馬廣信抹了把眼睛,笑著說:“都過去了。”
“那個就是你哥哥?”張穎指了指西屋的方向低聲問。
馬廣信重重地點了下頭:“對。”
張穎還想說什麽,但欲言又止,然後轉身繼續去看其他物件。
正對屋門的八仙桌上方有一麵窗戶,窗戶兩邊的牆上掛著那種老式的相框。相框裏有很多照片,大大小小,有黑白色的老照片,有彩色的近代照。張穎饒有興趣地一一張不落地看著。
“這張裏麵哪個是你?不會是這個吧?”張穎指著一張老照片上的一個胖嘟嘟的孩子笑問。
馬廣信轉臉望去,點了點頭。
“你小時候這麽胖嗎?跟小豬似的。”
馬廣信笑而不語。
“這個女生是誰?”張穎指著照片裏的一個圍圍脖的短發女生問馬廣信。
“我姐。”
張穎忽然想起馬廣信還有個姐姐,於是小聲問道:“怎麽沒看見你姐姐?你姐姐呢?”
“應該還在外地打工。”馬廣信說著輕吐了口氣。
張穎轉臉繼續指著那張老照片上的人向馬廣信問了個遍。
這張老照片是在馬廣信一兩歲的時候拍的,是馬廣信一家和大大爺一家的合影。
照片是在西麵不遠處的一處空曠的打麥場上照的,看著照片上的背景,馬廣信很向往,就像向往現在一樣。
堂屋的東南角放著一張床,馬廣信記得自己在上麵睡過。緊靠床頭放著一張實木桌子,馬廣信記得桌子的一個抽屜裏放著一部巴掌大的隨身聽和一些磁帶,後來磁帶機壞了就沒再管,跟這些磁帶在抽屜裏一直存放著。
馬廣信走過去拉開了最右邊的那個抽屜,裏麵的隨身聽和擺得整整齊齊的磁帶映入眼簾。
張穎看見了,急忙湊了過來:“哇,這麽多磁帶!”說著就伸手拿起來看。
磁帶是哥哥上初中時買的,有劉德華、黃家駒、張雨生、小虎隊、青春美少女……還有一些經典歌曲合輯。
對於這些磁帶,將來會逐漸被淘汰。對於這些磁帶中的歌曲,馬廣信清楚,在幾年後的未來,隻有個別歌曲會被傳唱。其中絕大部分歌曲都會隱沒於世不再被人翻出提起,那些95後、00後將不記得有過這些歌曲。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這是曆史發展規律。無論是人還是物,絕大多數都會落得無名而終的下場,消失於曆史長河中,連一粒塵埃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