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湧動
不知是哪個放風箏的稚童,為了確認風向望向天空,看到那遙遠天際驟然間轉變的異象,恐懼地大哭起來,使得周圍還沉浸在慶典喜慶氛圍裏的眾人,都紛紛循聲仰望高處,這才知道在這瞬間發生了什麽。
那是絕不可能常理出現的詭譎光景。
原本萬裏無雲的晴朗天空,此時卻莫名出現了霧靄般濃厚的灰色鉛雲。太陽恍如墜入深海,光芒黯淡,邊緣處牽係著一圈黯淡的日輪,散發的光線中透露著一抹迷蒙的紫色。半邊的天空如同丟入石子的湖麵般蕩漾,扭曲的漣漪在虛空中不斷浮現,飛掠過雲層的飛鳥定格在已被渲染成幽邃紫色的雲層之中。在那鉛雲深處,有雷光般的耀眼光柱穿透層層霧靄,降臨到大地之上,仿佛連同天與地的楔子,濃厚得如同實質的天地靈氣如浪潮般奔湧四散,在平地上席卷起足以摧毀山石的疾風。
遠方的大地驟然間傳起如雷鳴的厚重聲響,恍如高山崩裂,又恍如地塊相撞創造出無數的褶皺與裂痕。那些在高樓處眺望遠方景色的人們可以清楚看到,在洛邑城附近的山巒仿佛失去立足點般向下沉淪,一座接一座地埋葬到看不見絲毫光亮的地底深處。朝廷花費重金修整的青石大道,仿佛碎裂的豆腐渣一般碾碎成細微的粉塵。這種不斷淪陷的趨勢衝撞上城牆,那些已然矗立多年的高聳石柱,從底部開始連綿的崩碎,護城河的流水朝著黑色的深淵翻湧流淌。
人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再也顧不得慶典的繁華喧鬧,隻顧著朝洛邑中心瘋狂地奔跑。不論身份的貴賤,也不論年齡的高低,也不論是否存在舍生忘死的情義,在這種注定會將所有生命吞沒的災難麵前,每個人都隻顧著掙紮自己的生死,拋棄掉一切凡俗的束縛,隻為讓自己奔跑的速度可以快上那麽一些。但無論是常年鍛煉出來的大腿肌肉,還是又駿馬拉動的四輪馬車,在大地陷落的趨勢麵前都是無比的微不足道。人們隻能感受到腳底的空間驟然一塌,想抓住救命的稻草結果伸手抓住的事物也一並粉碎,最後隻能發出絕望的悲鳴,任由自己的身軀被黑暗與石塊吞沒。
在逃亡的人群中也不乏具有修為的修行者,認為憑借自己遠超常人的身體素質與靈力就可以高枕無憂。但當他們開始在房屋屋頂處翻越奔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麽愚昧無知。自從那片詭譎的天空出現,天地就再也吸收不到任何一絲的遊離靈氣,那數根靈力光柱噴湧出來的浪潮更是會直接崩裂身軀的劇毒。不僅如此,那大地淪落後殘存的深淵之中,仿似存在某種詭異的力量,隻要稍微調動靈力,就會感受到身體內部有更多的靈力不受控製地牽扯出去,原本賴以生存的靈力此時卻轉變為累贅般的束縛。
而四境以上的修行者更是感受頗深,周圍的天地靈氣仿似在這瞬間全數轉變成了自己的敵人,根本做不到平日裏的調度自如。有不少在一開始就順著靈力渦流升上高空看戲的六境修行者,此時隻能如同斷線的風箏般不斷朝地麵墜落,哪怕瘋狂用神識調動周遭的天地靈氣,都沒有一絲一點給出回應,最終隻能在地麵上砸落成一灘扭曲的血泥。而他們死後,崩潰的身軀還會飛出無數的靈力光點,升向高空,融入到那數道粗壯的靈力光柱之中,像是花園中的肥料,使天地間的亂象更為壯闊。
不少人開始放棄奔跑。
因為無論他們再怎麽竭盡全力,都逃離不了死亡的結局。
那還不如在這最後的一刻,享受下人世間的僅有的溫存。
有疲倦的母親找了處柔軟的草地坐下,細聲細語地哄大哭大鬧的嬰兒入睡;有彼此臉上遍布著淚水的年輕情侶,閉上眼睛索取著對方冰冷的嘴唇;有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衝入已然無人看管的首飾店鋪之中,咆哮著將所有的金銀攬入懷裏;有想通了什麽道理一般的瘋子,對著這末日般的景象哄堂大笑,說這就是人們不敬神明的警告;還有某位從一開始就不願離開的少女,用蠻力打開了那間無人問津的兵器鋪子大門,找到一個像是他生活過的房間,坐在椅子上想把這平平無奇的景象鏤刻到腦海之中。
在被深淵淹沒的最後,謝青瓊拭去了眉眼間的淚水,輕聲說道。
“南夏。”
“看來我是等不到你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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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之後,一片寂然。
無人聽到少女那悲傷無助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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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訣走出皇宮的大門,看著遠方的天色,麵容前所未有的凝重。
陳洛河在他身邊屈膝跪下,臉上是按捺不住的憤怒與悲容。
在他們身後,大淵皇帝正在眾多的修行者保護下,朝著皇宮深處走去。在途徑別訣身邊時,大淵皇帝稍微屈身,肅然地向這位年輕人行了一禮。
沒有人阻止大淵皇帝這麽做。
直到大淵皇帝的身影離去,陳洛河仍保持著跪下的姿勢,顫抖著問道:“別訣,那是什麽?”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老八那個家夥。”
別訣稍微在原地彈跳了兩下,每次碰觸地麵,都會使堂皇的殿堂一陣顫動。
“既然人來了,領域也一起來了吧。明明什麽都沒做,這聲勢還真是過分。”
別訣一臉平靜地道出了這天地異象的真相。
陳洛河嘴唇嗡動,但到了最後還是什麽沒把那些話說出口,隻好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別訣拜托道:“別訣,如果真是那人,那我們無論再怎麽掙紮,也做不到什麽。如今能夠將洛邑拖出這次危難的,就隻有別訣你了!”
“好啦好啦,不用跟那皇帝一個德性。”
別訣擺了擺手,緩緩走出殿堂,走到一片平地之上。
“我也是很憤怒啊。”
“畢竟南夏那小子回來的話,可就找不到家了呢。”
語音未落,平地間驟然響起一聲浩蕩的轟鳴。
平地被一腳踩得粉碎,大地凹陷出無數裂痕。
陳洛河再也找不到別訣的身影,隻能看到遙遠的天際,被一拳砸出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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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千裏之外的大陳皇宮,大陳皇帝在宮女的服侍下換好了衣衫,梳洗好了麵容,正準備前往朝堂接受了那百官朝拜,臉上不自覺地就露出一絲愉悅的笑容。
自十年以前,自己篡奪得這皇位以來,還是習慣不了這無比舒爽的感覺。
大陳皇帝遙想著自己當年的豐功偉業,朝著殿堂方向走去。
隻是走了片刻,他就感受道周圍的氛圍相比平時,有明顯的不同。
這座皇宮,平時有這麽安靜的嗎?
正常來說,遠方應當能夠聽到車輪軲轆轉動的聲音,無數官員拾級而上,踩踏出的腳步恍如滴淌的細雨;那些早早起床進行梳妝的妃子婢女們,此時都應該發出鶯鶯燕燕的嬌笑,仿似一大早就能聽聞的大好春光;平日裏的宦官也會趁著這個時候過來,給自己匯報一些當日的重要事項,方便自己在等會的朝堂進行定奪。
但是現在的大陳皇帝絲毫沒有見到這些熟悉的景色。
正當他還在詫異之際,在庭院的假山後邊,突然傳出一陣規律的踏步聲。
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背負著雙手,閑庭信步地走到了當今大陳天子的麵前,神情自然,既無卑微也無傲骨,仿似他才是這座宮殿真正的主人。
大陳皇帝正想斥責,但當他看到中年男人那張熟悉的麵孔,某種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恐懼與驚慌,帶著那段封塵了許久了記憶,恍如潮水一般湧入了他的腦海,曾經那數不清的物是人非,人心間的交錯脈絡,讓這萬人之上的男子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到了最後,他隻能顫巍巍地舉起手指,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道。
“你……你不是死了嗎?”
“在十年之前……親手被我一杯毒酒殺死的!”
到了後邊,大陳皇帝仿似被不可能的事實所衝擊,仿佛失去心智一般大聲地怒吼。
“是啊。”中年男人發出一聲輕笑,就像長輩看待頑劣的孩子。
“我從地獄中回來了。怎樣,是不是很驚喜?”
大陳皇帝再也顧不得一直保持的尊榮,失
心瘋地轉動著身體,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撕破喉嚨向四周呐喊道:“快來人啊!殺死這個刺客!”
無人應答。
整座偌大的皇宮裏,一片詭譎的寂靜。
大陳皇帝原本還想繼續嘶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再也擠不出一絲聲音,就連自己的身體,也被強行扭了過去,眼皮無法閉合,隻能直視著中年男人那倒映著暗金之色的怪異眼眸。
在他心中,莫名萌生出一個極為恐怖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中年人刻意讓他這麽做,大陳皇帝發現自己可以勉強擠出一些聲響。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絕望地說道。
“陳秩生,難道你已經進入九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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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海之上,有一個少年在海麵上緩步行走。
白發白衣白鞋,少年就如同海麵上一朵素白的浪花,幹淨剔透。
他所經之處,海潮都會平靜,為落腳處平生一片鏡麵般的方圓。
他的鞋底踩踏在水麵,卻沒有帶起一絲水花。
僅有靈力不要錢一般在腳下留下一圈漣漪般的白痕。
仿佛察覺到遠處有什麽奇怪的動靜,少年稍微抬起頭,露出精致得不似人間塑造的麵容。
於是他看到了。
看到東陵城那高聳入雲的石柱。
看到洛邑城被截斷的半邊幽邃天空。
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砸碎了大地,和某個教書先生一同傳送回大陳深處。
還有某個孤零零的少年,失去意識後從石柱上墜落,被等待已久的紅色倩影接住。
白色的少年笑容清朗,語氣緬懷。
“終於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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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東陵城發生了駭人變故後,已經過去一天一夜。
南夏在方候府的大床上醒來,用手撐著因為睡了太久而疼痛的頭顱。
洛紅妝趴在床邊,感受到床上的動靜,麵帶喜色的醒來,望著少年的麵容臉頰上透露開一片誘人的紅暈。
隻是這短暫的欣喜很快消退。
方天燼麵色沉重地拿著份剛收集來的案宗,不打招呼地直接走進門,也不做什麽解釋,隻管悶頭把案宗遞給洛紅妝。
洛紅妝簡單掃了一眼,臉色再也不複先前的欣喜。
看得越久,臉龐的血色就愈發蒼白。
到了最後,她用顫抖的食指拆開了案宗的封皮,從中抽出一張,交給了床上不知發生何事的南夏。
南夏接過,這才知曉洛紅妝給自己的到底是什麽。
那是一份有關洛邑城傷亡人員統計的列表,按挖掘的區域進行分類,再統籌相關的身份進行排列。這般整理過後,有兩行字眼分外清晰。
“歸到宗,謝青瓊,死亡。”
“潑墨街洗筆巷,別訣,失蹤。”
南夏放下紙張,深湖般的眸子裏讀不出任何的感情。
方天燼和洛紅妝都不知道該用如何的話語去安慰,卻看見南夏撥開被褥,從床上走下,光著雙腳走到床邊,拉開窗簾的繩穗。
在窗外,天光明媚,朝陽的光亮仿似金黃色的光火,將天空與海麵燒灼得一片耀眼的金黃。海浪衝刷沙灘,在礁石上衝撞出大片的水花,有白色的飛鳥俯衝進海麵進行捕食,清鳴宛如鈴聲般傳得悠遠。一陣清涼的晨風鑽入房間,帶來海水稍微潮濕鹹腥的味道,肌膚上被滴淌的露水沾濕,隱約間一片怡人的清涼。
南夏轉過頭,笑容燦爛。
“兩位,真是個好天氣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