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街頭流民
蕭淩妖剛鬆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再看丁觀鵬和毛潛,都已吃驚地看向自己。
“小兄弟你~~”
毛潛還沒把話說完整,崔夫人卻出聲打斷道:“繼續說白骨的事。”
蔣忠連連點頭:“是是,掌櫃的當時什麽都沒說,想來是要幫客官隱瞞,倒是小廣差點說漏了嘴,掌櫃的借故大發雷霆,把小廣支走,又問了兩人身份,一聽說是上麵來的官老爺,便領著他們去後院,這一去就出事了~~”
說到這裏,蔣忠臉色隱隱發白,額頭冷汗涔涔的,不自覺壓低聲音道,“在後院,掌櫃的突然當著兩位官老爺的麵動起了鏟子,幾鏟子下去,挖出好多的白骨。”
蔣忠兩腿哆哆嗦嗦打著擺子,哭喪著臉,“咱客棧一向本本分分,哪來這麽多的白骨,我也沒聽清掌櫃的同那兩位官老爺說了什麽,隻知道一轉頭,掌櫃的便差我來通知夫人~~”
這遠來客棧的年輕跑堂蔣忠,顯然絲毫不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
實際上在平陽集,像蔣忠這般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當時還是光著屁股到處跑的*童,基本都對遠來客棧的真實麵目知之不詳,平陽集的老一輩人,可以說將那樁事瞞得可密不透風。
瞧著蔣忠失魂落魄的模樣,丁觀鵬朝毛潛使了個眼色:“先帶他出去吧。”
毛潛依言照做,拉著蔣忠匆匆離開佛堂。
而那位一直正對觀音像的崔夫人,終於轉身了。
她形容枯槁,眼窩深深凹陷,眼珠子混沌無光,臉皮幹巴巴的盡是褶皺,完全不像養尊處優的人,也不像剛過半百的人。
這種精氣神盡失的狀態,蕭淩妖不久之前還在另一人身上看到過——季長垣。
不過崔夫人眼中,此時卻並未流露出擔憂的意思,在蕭淩妖看來,她的眼神更像是釋然,解脫。
她苦笑:“看來我低估了州平,他原來早就知道了,唉~~”
丁觀鵬不住喃喃:“知道是一碼事,看樣子他是早知道了,可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他有些亂了陣腳,謝州平這一手來的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安置家人,可想而知,既然官府知道了,無論真相如何,遠來客棧的人必定首當其衝。
蕭淩妖心情複雜,與崔夫人對上視線:“顯而易見,因為我,蔣忠說了,那兩名繡衣是來找我的,謝掌櫃卻閉口不談~~”
丁觀鵬恍然,等不及蕭淩妖說話便飛快接話道:“原來如此,他和廖青一樣,以為你是來找遠來客棧複仇的!”
廖青,是麵館老板的名字,丁觀鵬和毛潛方才在外邊已經聊過了平陽集中一觸即發的爭鬥,一想通,他便向崔夫人講起剛剛平陽集發生的事。
蕭淩妖鄭重點了點頭。
平陽集豆大點地方,自己這幾日四處走訪的行蹤,想必謝州平都看在眼裏,他若真是遠來客棧當年真相的知情者,那麽一切都說得通了。
謝州平,一定猜自己是來為親眷複仇的,陰差陽錯之下,他因為良心未泯替自己打了掩護,順道想了結遠來客棧的罪孽。
崔夫人聽丁觀鵬說完,歎了聲:“平陽集,要亂了啊~~”渾濁的眼珠裏卻充滿欣慰,“州平長大了,也該是有主見的人,我兒青出於藍,比我更有氣魄呢。”
頓了頓,她才向著蕭淩妖道,“因為你的多事,州平才會生出誤會,這下我們謝家要倒了,丁家袁家要倒了,很可能整個平陽集都要倒了,我要聽聽你的想法。”
蕭淩妖認認真真想了想,回道:“咎由自取。”
丁觀鵬的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哆嗦嗦沒有出聲。
“說的好,咎由自取。”崔夫人輕笑,她雖已經麵容滄桑,可那份不似平常人家的雍容氣度卻令人肅然。
接著,她在丁觀鵬攙扶下艱難起身,隨即撇開丁觀鵬,傲然立直了,第一次和蕭淩妖平平相視:“所以,你究竟是誰?杜三騙你說當年他殺的那個人,又是誰?”
蕭淩妖猶豫了下,終是說道:“七殺,他是,我是,我等的人也是。”
“七殺~~”
崔夫人隻是回味了一下這個古怪的稱呼,似是意識到即便蕭淩妖解釋了,於她而言也無關緊要,便不再追問。
她朝丁觀鵬頷首致意:“這麽多年難為你了,陪我一同走進那無間地獄。”
丁觀鵬心有戚戚:“哪裏話,若非老板娘收留,世上早沒有我丁觀鵬這個人,我又哪來的福分,享了這麽多年的清福。”
他已不稱崔夫人,而是稱老板娘,崔夫人明顯眼神恍惚了下,斂起悲戚,笑了。
她這一展顏,容光煥發,似一朝溯回二十載,洋溢著西北一地特有的潑辣勁——
“也罷,入了我遠來客棧的門,哪能輕易脫身,就該一輩子任勞任怨當夥夫,替姑奶奶做牛做馬,來啊小丁子,備馬,送客人遠行!”
丁觀鵬應聲去了,待蕭淩妖和崔夫人至謝府大門,就見他已牽來一匹矯健非凡的好馬,而毛潛和蔣忠,竟不知何時收拾出了一個行囊,正等候在大門外。
崔夫人拿過蔣忠手捧的行囊遞到蕭淩妖懷裏,道:“我遠來客棧從不欠客人東西,你的行囊和馬匹都落在客棧,我自當賠你。”
蕭淩妖並未推辭,坦然接過:“多謝美意。”
便將行囊係在馬背,剛抬腳踩上馬鐙時,瞳孔縮了縮,目光瞬間越過崔夫人等人看向謝府。
大門內,有一位滿臉雀斑的少女好奇地自門縫處向外張望,見自己注意到她,又趕緊縮回腦袋。
其餘人順著蕭淩妖目光轉頭,崔夫人朝門裏招招手:“青瓷,出來送客。”
那縮回頭的少女才又現身,踩出門檻,怯生生靠到崔夫人左近。
她穿一身與謝府格格不入的麻布衣裳,像極了農家的孩子。
蕭淩妖蹙眉,看向崔夫人道:“這位是?”
這少女衣著雖然儉樸,可看崔夫人對她的態度,並不像謝府的下人。
崔夫人沒出聲,而是由毛潛接過話:“青瓷是崔夫人遠方侄女,也是我徒弟,一直在此照顧崔夫人起居。”
蕭淩妖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說道:“青出於藍,毛大哥倒是收了個好徒弟。”
確實青出於藍,蕭淩妖體內殘留著種劍餘韻,對武人氣機極其敏感,自然能感覺到這名被稱作青瓷的少女已入六品,內氣足足占據全身經脈四成之多,比毛潛這個自稱師父的還要強上一籌。
毛潛頓時笑得合不攏嘴,仿佛蕭淩妖在誇他一樣,忙是道:“青瓷資質不錯,又有崔夫人鼎力支持,青出於藍是應當的,隻是遠比不得小兄弟天縱之才哪,這般年紀已在上三品,又沒有恃才傲物,不願輕易顯山露水,未來可期啊~~”
說著說著,他便是一陣感慨,又熱切又遺憾地打量蕭淩妖,顯然心裏還有太多武學上的疑惑想討教,不太舍得送蕭淩妖離開。
蕭淩妖不好意思地笑笑,簡短寒暄幾句,這才與眾人告別。
冬日高懸,馬蹄聲得得,一人一馬便朝著背離平陽集的西邊去了。
~~
在後方地平線已看不見謝府的時候,蕭淩妖勒馬打彎,折向北邊,過了十七八裏,朝東望著視線盡頭隱隱約約的平陽集,蕭淩妖猶豫了。
“怎麽,想回去?”
一個突兀的聲音自耳後響起。
蕭淩妖臉上喜色一閃而過,待回頭時已麵無表情:“你終於來了。”
入眼處,正是多日不見的黎沉秋,然而看過黎沉秋的第一眼,蕭淩妖徹底愣了。
黎沉秋此時的狀態頗為詭異,像是才從火場裏出來,一身衣裳煙熏火燎,燙出了好些破洞,滿頭白發亂糟糟的散開來,黑的黑卷的卷,散發著雞蛋焦糊似的難聞氣味,看著甚是狼狽。
這一下,像從原本三十來歲的壯年男子變成了落魄街頭的流民。
“你這是~~”蕭淩妖禁不住出聲。
話還未說全,黎沉秋足尖一點,翻身上馬坐到蕭淩妖後邊:“我什麽我,不還是生龍活虎的?倒是你啊,年紀輕輕的,別總擺一張冷臉,小心日後討不到媳婦。”
說著,他的手穿過蕭淩妖腰腹一把奪走韁繩,將馬頭扯向東方,兩腿一夾:“走,既然你想回去,就大膽回去看看。”
馬兒發出一聲不情不願的嘶鳴,邁開沉重步子勉力向前。
蕭淩妖眼中的猶豫盡消,淡淡道:“那請你幫我摁住繡衣,別殺了,我還需要他們解決一樁舊案。”
“繡衣追來了?”黎沉秋微愕,隨即臉色變得有些幽怨,“那幫陰魂不散的,也不給人喘氣的空當~~”
蕭淩妖點點頭,意識到黎沉秋還不知平陽集發生的一切,便長話短說,將自己這幾日的見聞簡明扼要過了一遍。
黎沉秋初時不以為意,以為遠來客棧隻是一間正常的黑店,聽到後邊已眉頭深皺,大為惱火:“平陽集的雜碎們未免欺人太甚,竟把黑活都留給人家孤兒寡母,哎~~說來也是這狗胤國造的孽,當初一意孤行要滅我南詔,才讓幽國趁虛而入,以致涼州流民千裏,差點失守。”
黎沉秋不住唏噓,憤憤不平了好一會兒才問:“你這趟回去,難道是認為伏法的隻會是遠來客棧,所以要去殺其他人出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