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天後,
魏國邊防小城。
一名哨兵站在城牆上向遠處眺望。
皚皚白雪將冬日暖陽襯得很亮很亮,那也讓從遠處而來的一長列隊伍看起來就仿佛是幻覺一般。
哨兵揉了揉眼睛,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看著那盡顯大商皇室之風的隊伍, 而後大聲呼喚起他的同伴。
那列隊伍在距離城門還剩下三裏地的時候便停了下來。
接著, 拿著文書的禮官便在一名羽林軍校尉的相伴下, 騎著快馬來到城門口。
在兩邊進行了一番交涉後, 先行過來的禮官便又騎馬回去,在那輛華美的馬車前下馬稟告, 而這座魏國的邊防小城也對他們打開了城門。
這是待在此座邊防小城的魏國士兵們第一次見到如此氣派的衛隊,也是他們第一次看到用那麽多金子來裝飾的馬車。
“那輛馬車裏坐的, 就是大商的公主?”
“不然呢!金子做的馬車, 還都用白馬來拉,除了他們的公主,這車還有誰能坐?”
滿麵風霜的年輕士兵看著正在城中通行的隊伍,如此竊竊私語起來。
“聽說要嫁過來的公主,長得特別漂亮?可真想看一眼啊。”
先前第一個發現了這支隊伍的哨兵已然從城牆上跑了下來。那些正在看著馬車通行的士兵中, 也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 而後就得到了許多人的應和。
接著, 那輛連他們在夢裏都不敢想象的馬車便被人從裏麵推開了窗。
坐在裏麵的那位公主似乎是想要看一看她此行經過的第一座魏國城池,窗戶雖未大開, 卻也讓不少正在旁邊等著的魏國士卒看到了她的小半張臉。
仿佛天生帶著笑意的嘴唇仿佛最柔軟的花瓣一般, 而那線條柔美的下巴, 還有與魏國人的長相有所不同的小巧鼻子都讓沿街站著的魏國邊防士卒們沸騰起來。
他們中的好些人都追著車跑了起來, 盡情地參與這場他們可能一輩子也隻會遇上一次的盛事。
但讓這些灰頭土臉的異國男子如此跟著車跑動, 坐在馬車裏的那位公主卻沒有像是一位嬌滴滴的小姐那般,被嚇得連忙像小兔子一般把窗戶給關上。
她反而將窗戶開得更大了一些,讓這些人能看到自己。
這可真是奇妙。
當她在神都的時候,哪怕是穿著女裝不戴帷帽騎馬上街,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不適感。
但此時此刻,她卻是隻戴著繁複而華美的飾物,露出臉來大大方方地讓那麽多人看到。
但眼下的陣仗顯然是向天鴿上次來的時候所沒有經曆過的。
它可能……大得有點厲害。
騎著馬的向天鴿不禁靠近了趙靈微的馬車一些,繃著臉緊張道:“公主……?要不,還是先把窗關起來?外麵風大。”
“無妨。”
送親的隊伍裏既然沒有大商的親王,那這裏就沒有人能大得過她。
趙靈微抬著下巴說道:“讓他們知道有我這麽個人,也是一樁美事。”
說著,她便看向身旁的向正使,說道:“況且,我要嫁的是他們的太子,總不能讓他們覺得我隻是一位不可親近的敵國公主吧?”
“是……是。”向天鴿麵上訕訕的,他抹了一把額頭道:“殿下說的是。”
城牆上,此城的守將正和自己的副將一道,看著來自大商的這支隊伍慢慢經過。
在守城士卒跟著那輛馬車一起跑起來的時候,副將不禁疑惑地問道:“老國主不是已經被……格殺於王城殿上了嗎?據說他的首級還被掛在王城的城牆上了。太子也……”
“這關我們什麽事?”守將粗聲粗氣地說道:“他們的文書沒問題,新任國主也沒說讓我們攔著他們。其他的事,老子一概不管。”
副將又問:“那我們……是不是該給王城傳書一份?”
守將:“傳什麽書信?那新國主繼位才幾日?誰知道他是不是過幾日也就被誰給弄死了?”
守將似乎是對篡位之人很是不屑,他道:“隻是可惜了太子,被老國主千防外防,連點自己人都帶不進王城。要不是這樣,殿下怎可能也一起給暗算了?”
說到這裏,他似乎覺得自己這樣也有些對不住原本要嫁給太子的那位公主。
可這樣的想法隻是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便立刻煙消雲散了。
在過了那道邊防關卡之後,和親的隊伍又是一連走了兩天都沒看到人煙。
一路上都是白雪與樹木森林,也都是靜悄悄的。偶爾躥出幾隻動物,都能讓人感覺新奇。
坐在馬車上的趙靈微關上了窗,與同她一起坐在了車中的向天鴿說起了感慨。
“出來都已經二十多天了,但自從出了神都,見到的便大多是沒人的地方。在我們大商的地界上還算好些,沿途總能看到一些小村子。到了魏國,就真的還隻是見到了那道關卡。”
已經多次跟著使團出使的向天鴿這便笑著說道:“公主有所不知,這魏國啊,原本是連那幾道關卡都不設的。以前為了防衛西邊的匈人偷襲,他們還會設幾個軍鎮。”
趙靈微:“邊防七鎮。”
向天鴿:“是也。但在最早的時候,他們隻有五個這樣的軍鎮。後來我們大商勢強,他們才在靠近我們的地方又設了兩個軍鎮。”
說著,他便拿出了一份魏國的邊防地圖,向趙靈微把這七個重鎮一個個地講述過去。
向天鴿:“這魏國人,原本都是過著遊牧的生活,逐著水草而居。待到我們的肅宗皇帝登基時,他們才開始築城,把國境固定下來,人丁也隨之而增長。到現在為止,也不過五六十年的時間。”
此時一直緩慢向前走著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這原本也沒什麽,隻是他們的車這麽一停,就停了好一會兒。
外頭雖冷,可整日都待在馬車裏,也著實是有些悶的。
因而趙靈微便示意向天鴿穿像她一樣穿起暖和的大衣,而後推開了馬車的車門。
“怎麽就完全停下來了?”
“可能是前頭的路不太好走了。”
沉琴話音剛落,趙靈微所乘坐的馬車就因為這段下坡路太滑而自行向下滾去。
坐在車頭的沉琴連忙呼喊起邊上的衛隊,她自己也跳下車去,幫忙一起扶住馬車。
在好一陣子的慌亂之後,馬車才給穩住,而趙靈微也絕不想在這樣的路上再坐在馬車上了。
跟著孫昭一起到前麵探路的童纓此時剛好回來,並給她帶來了一個算不上好的消息。
“公主,前麵的路斷了。山上的積雪前幾日崩塌了,現在便把路給堵著了,需要進行一番清理才能接著向前。”
趙靈微又問需要幾日才能把路清理出來。
可這顯然不是與她同在神都長大的童纓能夠說得清楚的。
於是她幹脆自己騎上馬,帶著沉琴與童纓去到前麵一探究竟。
從出發之日算起,這支要去往魏國王城的和親使團如今已經走了二十二天了。
使團裏的人對於這位身份尊貴的公主已有了些許的了解,不會因為她在下了馬車之後直接翻身上馬就大驚小怪。
可那些被精挑細選出來的,有著出色外形的羽林軍士兵們依舊還是會不住地用視線去追尋騎在馬背上的公主。
她那被成為大商第一美人的外表、華麗的衣裳、以及不同尋常的尊貴氣質都讓她成為了比那架金色馬車都更為令人驚豔的存在。
而人的眼睛,總是慣於去追逐美的事物的。
在趙靈微來到最前麵被堵住的那段路時,孫昭和仇懷光正在指揮著人手清理被雪給堵住的路。
這並不是一條很窄的路,而山上崩落的積雪卻照樣把它堵了個嚴嚴實實。
這還是趙靈微第一次見到此般情景。
若不是他們真的很著急要去把被困在魏國的商軍換回來,這倒不失為一份奇妙的經曆。
“這麽多積雪,清理起來得要花很久吧?”
在孫昭發現了她,並向她跑來的時候,她這樣問對方。
千牛衛中郎將顯然也很是頭疼,給了一個不怎麽樂觀的數:“快則……需要三五日。”
此時天色已然漸漸暗下來了,仇懷光也走了過來,對其說道:“卑職以為,我們可以在那處的樹林裏安營紮寨了。並且,我們還可以把帳篷搭得好一點。畢竟沒有個三五日,隊伍是動不了的了。”
趙靈微點了頭,而後便道:“既然如此,就勞煩兩位在這裏繼續清理道路了。我去找人搭帳篷,順便再打些山雞野兔什麽的。”
說罷,她便手一揚,給自己身邊的兩位侍女布置起任務來。
“沉琴,你去找人安營紮寨。童纓,你帶人去獵點東西吃。”
見兩名侍女都高高興興地應了聲,被搶了活兒的仇懷光和孫昭不禁好笑地看了一眼彼此,並繼續起了先前正在做的事。
和親隊伍裏的工匠們被沉琴召集起來,而羽林軍裏的弓兵則被童纓點了那麽十人出來,帶著砍樹的斧頭一起進了林子。
身邊的兩位侍女既然都被派出去了,那趙靈微便把向天鴿拉在了身邊。
她嘴上是沒那這麽說,但看其行為,顯然有想要把向天鴿當成侍女使的意思。
但她倒也沒為難這位比自己年長了十幾歲的正使,隻是在對方麵前練起了刀法。
算是活動筋骨,也在這寒冬之中暖和暖和。
原本應當十分淒苦的旅程便這樣被和親公主給整出了帶著大隊人馬出城遊玩的意思。
而這種氣氛也在童纓等人帶著獵物而回的時候攀升到了新的高點。
大家生火、做飯、烤肉、煮湯。
吃到興起時,趙靈微還讓跟著他們一起來的樂人與舞姬在篝火邊上又是奏樂,又是跳舞。
夜很快便深了,不願早早睡去的趙靈微坐在她帳篷前的火堆邊上。
她在這被積雪覆蓋的森林裏烤著火,看星星。
負責值夜的仇懷光帶人巡邏至此,便笑著問趙靈微:“這麽晚了,殿下還不休息?”
趙靈微則反問道:“仇將軍不也還沒睡嗎?”
仇懷光:“卑職乃是有任務在身。”
趙靈微:“仇將軍要不讓他們去巡邏?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唄。”
仇懷光看了一眼正跟著她的那幾個人,思索了一番,而後才道:“公主有令,卑職不敢不從。”
說著,她便對身後的那位隊正說道:“你且去把孫中郎將叫起來,就告訴他,殿下有事要與我相商,讓他先起來巡邏。待到一個時辰之後,我便去換他。”
仇懷光如此一本正經的話語讓趙靈微一個沒忍住地笑出聲來,搞得那名手底下管著五十號人的隊正也臉紅起來,朗聲說了一句“是!”
相比起覺得俞鬆謀心悅於她就得多看著她一點的孫昭來,趙靈微感覺自己天然就和與她同為女子的仇懷光更為親近。
這或許也便是她奶奶為何要在千牛衛之外,再設立一個與之平級的千鶻衛的原因了吧。
趙靈微看著這位初見時給人感覺疏離的女將軍,待到她坐下後問道:“仇將軍,你可是與孫昭有嫌隙?”
“回殿下,卑職與孫中郎將並無個人恩怨。”
“那你為什麽……總是會隔三差五的擠兌他一下?”
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但好在,他們已被堵在了這裏。現在最不缺的,或許便是這百無聊賴的時間了。
仇懷光因而便說道:“卑職的官階雖比孫中郎將要高出一級,但千鶻衛的人數卻要比千牛衛少了許多。故而,卑職掌管的侍衛人數便與孫中郎將是一樣多的。是以孫中郎將偶爾會以為卑職與他是同級的。”
仇懷光的話總是點到即止。
這會兒的她雖未把話說透,可趙靈微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了。
仇懷光是要借著這一件件的小事來提醒孫昭——不好意思,我的官階就是要比你孫昭高出那麽一點。
趙靈微幾乎能想象得到,孫昭身為中書令的嫡次子、慈聖皇帝的近侍,卻是三五不時地得到來自異性同僚的這種小提醒,那該是有多麽的鬱悶。
但對於她來說,這絕對是有趣且好笑的事。
火堆裏的木頭在寂靜的夜晚“劈啪”作響,卻成為了冬夜裏最不會惱人的響動。
看著對方那張在火光的映襯下比平日裏要柔和了不少的側臉,趙靈微不禁在思考了許久後說道:
“我聽聞,千鶻衛裏的所有人都得是未出嫁的女子。一旦千鶻衛的女侍衛嫁做人婦,她就得退出千鶻衛。”
仇懷光:“確是如此。”
趙靈微抿了抿嘴唇道:“那……仇將軍會否在某年某月,決定嫁給心愛之人?”
“不會。”女將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的。”
趙靈微雖貴為大商的公主,但從年紀上來看,她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即將嫁給一個自己先前從未見過的異族男子,這必然會讓她感到忐忑。
但她又不想把這些事告訴自己的貼身侍女,仿佛把這樣的少女心事說出口來,便會有損她在童纓與沉琴二人心中英明神武的模樣。
可眼前的女將軍卻讓她不會有這樣的顧慮。
隻是沒曾想,對方會以如此堅定的態度來回答她。
仇懷光道:“世間不缺那麽一兩個可以嫁做人婦的女子,卻缺我這樣的女將軍。殿下可知,全天下也不過三位女將軍?即便是在世代以女子為君的北女王國,負責掌兵的,也依舊是男子。”
女將軍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傲氣:“想要訓練出一名千鶻衛,已是不易。若一名女子想要成為我這樣的千鶻衛女將軍,那更是一件難到不可想象的事。卑職不想辜負聖上的厚愛。”
仇懷光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但那之中的豪氣卻是讓趙靈微有些怔怔。
好一會兒之後,她才笑著說道:“仇將軍之心,令太和欽佩。會問出那樣的話來,倒是我狹隘了。還望將軍海涵。”
仇懷光正笑著對趙靈微說殿下不必介意,可趙靈微卻被不遠處傳來的一陣聲響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那像是……鶻的啼叫聲。
“殿下?”仇懷光輕聲喚了她一下:“那就隻是飛鳥而已。”
趙靈微:“那叫聲像是我的白將軍。”
說著,趙靈微便來不及向仇懷光解釋,隻是站起身來,對著聲音的方向輕聲喚道:“將軍?白將軍?”
見此情形,原本便是在值夜巡邏的仇懷光連忙拿上了一支火把,跟在了趙靈微的身後。
趙靈微朝著剛才那陣聲響發出的方向走去,同時也再度喚起了自那日去到魏國王城送信,便再沒回來的白鶻。
待到趙靈微又喚了那白鶻七八聲,便真有一隻白鶻從林間飛來,並停到了她的手肘上。
即便是趙靈微都為此而感到驚訝了。
如今的魏國已經很冷,她還以為那魏國太子是特意把白將軍給留在了宮城裏。
可沒曾想,她卻是在此時此地,見到了身上有些濕漉漉的、看起來好不可憐的白將軍。
“就是它在為我和魏國太子送信的。”
趙靈微剛和仇懷光介紹起自己的白鶻,才在她的手肘上歇了那麽一會兒的白鶻便又十分吃力地飛了起來。
它向著前方飛了一小段,然後又回來,在趙靈微的頭頂盤旋那麽兩下,而後再向著先前的那個方向往前飛那麽一段,且就在那裏盤旋著等待主人。
趙靈微:“它想要我跟它過去,肯定是在前麵發現了什麽。”
同樣的飛行,趙靈微不需白將軍再做第三次便快步跟上。
仇懷光見趙靈微腳程如此快,自己一時也還叫不住,便幹脆吹了一聲口哨,並向著營地的方向以特定的手勢揮了揮火把。
在確定已經有正在巡邏的千鶻衛看到了她的暗號後,仇懷光才舉著火把,跟著雪地上的那些腳印飛快地追了上去。
仇懷光雖早就知道太和公主是會武的,卻也實在沒料到趙靈微的身法會如此輕靈。
在積著雪的林子裏,她僅是憑借著今晚格外明亮的月色便在雪地上飛速地跑著,越過枯枝,也三兩下就能跳過攔在她眼前的大石塊,簡直比旁人在平地上跑得還快。
很快,水流的聲音便出現在了她的耳畔。
趙靈微轉身看向就在她後麵不遠處跟著的仇懷光,說道:“前麵好像有條河。”
仇懷光不禁提高了聲音道:“殿下千萬小心腳下!”
“好咧!”
趙靈微應了一聲,而後便越過了攔在她麵前的最後幾棵樹。
隨後,她便呆愣愣地立在了那裏。
她看到了一幅美得讓她感覺自己仿佛身在夢境的景象。
在漂著許多浮冰的河水中,有一個生得極為高大卻麵容俊美得讓她呼吸一窒的男子。
他扒在河岸的石頭上,大半個身子則浸在河裏,雙眼緊閉,仿佛睡著了一般。
黑色的長發與有著紅色妝點的白色衣衫上落了一層積雪。
銀色的月光傾灑在他的身上,白鶻則停在了他的胳膊上,對趙靈微啼叫著。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看起來……就仿佛是能勾人心魂的雪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