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當冬日來臨時,即便是朝陽初升時的光芒也難以將寒冷驅散些許。
但它卻能讓人看清人間的一切豔麗顏色。
此時此刻,有一支盡顯皇家氣派的隊伍就站在宮城內的丹鳳門門前。在宮城內的丹鳳門前。
慈聖皇帝便站在含元殿的台階上,看著即將出發的這些人,以及前來向她告別的孫女。
向天鴿、仇懷光以及孫昭則穿著朝服,站在兩側,隻等公主下令出發。
如此景象竟是讓趙靈微有了一絲不切實際的,豪氣幹雲的感覺。
仿佛在她的十七年人生中,隻有今時今日才真正能讓她感受到自己的高貴出身,以及公主之尊。
一夜未眠讓她的臉色比往常要蒼白了些許,但肩頭的那份重量卻讓她突然之間長大了許多。
她看起來雖然依舊需要來自身後之人的保護,卻並非是隻擁有著優美嗓音的小金絲雀,而是能向身後的衛隊發號施令的,真正的皇室之女。
“陛下請放心,太和一定會讓他們把豹騎將軍歸還於大商的。”
對於自家孫女今日的模樣,慈聖皇帝真可謂是滿意極了,也感慨極了。
她一連說了數個“好”字。
而後,她便因為趙靈微眉間的猶豫之色而開口問道:“太和可是還有話要對朕說?”
“是。”
這些話她在昨夜考慮了許久,卻是直到在皇嗣府的門前看到那些羽林衛隊都未有想明白。
但當她一步步走上含元殿的台階,像一個地位尊崇的男人而不是女人那樣走向這天下的主人,她卻突然之間想明白了。
“太和有一事相求。”
“你說吧。今天奶奶可以答應你很多事。”
趙靈微深吸一口氣,而後望向這位年長女性的眼睛,笑著問道:“那太和可否求奶奶兩件事?”
慈聖皇帝隻是笑著看向她。
於是趙靈微便道:“太和就要走了。往後便不能陪伴在奶奶身邊,也可能再也見不到父親和母親了。太和可否請求陛下……若我父親不犯大錯,便不傷其性命?”
這可真是一個……十分微妙的請求。
慈聖皇帝先前的模樣還是慈祥的。但在聽到這個請求後,她的眼神中便出現了讓她的兒子們畏懼的,淩厲且壓迫感極強的東西。
但她越是如此,便越是意味著……她的孫女說出的此番請求,是有意義的。
趙靈微就將離開這裏了,因而她其實不需畏懼太多。
然而能在心裏把這個念頭堅定住,便已是不易了。可這個即將遠嫁的女孩,卻還能既不畏懼慈聖皇帝的注視,又讓那份堅韌牢牢地隱藏在眼底的柔軟中。
趙靈微又道:“亦或者,在奶奶對父親下殺心時,能想一想今日的孫女,那便已經足夠了。”
慈聖皇帝並未說可以,也未說她不答應。
但她卻向眼前的孫女問道:“那太和想要求朕的第二件事呢?”
趙靈微:“太和想求陛下,待到豹騎將軍安然歸來,即便對他心存芥蒂,也依舊能再給他一次機會。若太和此去和親,卻隻是換回一個日後都不會再被我大商重用的人,那便太讓人傷感了。”
說罷,趙靈微便在得到了慈聖皇帝的點頭後轉身而下。
戴著繁複飾物的趙靈微一節一節地走下台階,而先前就站在邊上等著的向天鴿以及仇、孫二將則也跟著她,向著丹鳳門走去。
但在趙靈微一路走下了十幾節台階後,慈聖皇帝卻是一下叫住了她。
“太和,一會兒你們出了光化門後,在距離神都三十裏的地方,有一個供人休憩的小亭。你在經過那裏的時候,可以停下來看看。”
趙靈微應下聲來,而後便再不回頭地走向慈聖皇帝看不見的遠方。
“我這孫女,是真的聰明。”
在慈聖皇帝也向回走去時,被她封為璿璣君的少年便來到了她的身邊,扶著她一路向前。
“陛下何故如此感慨?”
“她此次前去魏國和親,乃是為了替我換回豹騎將軍。太和雖然嘴上不說,麵上也不顯,但她的心裏,當真半分怨言都沒有?”
慈聖皇帝哼笑一聲:“她要真是這樣,就說明朕看走眼了。”
璿璣君:“但太和公主還是想要保豹騎將軍。”
慈聖皇帝:“是也。因為她知道,隻要保住了豹騎將軍,朕想要動她父親,便會難上許多。鬆謀欠她良多,需要時必會舍命相護。
“這可不是尋常女子的小聰明,而是能助她成就一番事業的洞見與智慧。”
太常寺為趙靈微準備的馬車是極為奢華的。
它不僅擁有著華貴的外觀,內裏的布置也是舒適而周到的。
已經一宿都未有合眼的趙靈微坐在馬車內的軟榻上,用手撐著臉小憩起來。
她記著慈聖皇帝在她出發前說的那個小亭,便讓身邊侍女在快到地方的時候喚她一聲。
但地方還未到,她就已經在半夢半醒間聽到了一陣琵琶與古琴的合奏。
那樂聲悠揚,仿佛是從山巒的霧氣中傳來,又如細雨一般浸潤進她的心裏。
趙靈微緩緩睜開眼睛,敲了敲她的馬車門。
“公主?”那是屬於沉琴的聲音。
“前方何人在奏樂?”
“奴不知,但是仇將軍已經去看了。”
趙靈微一把拉開馬車門,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那一陣風雪給刮得嗆了起來。
沉琴:“公主小心,外頭已經下雪了。”
趙靈微緩了緩,道:“無妨,我出來看看。”
說罷,她披上披風,走到了車廂外,隻見仇懷光正向著她這裏策馬而來。
仇懷光:“公主,在前方的小亭中奏樂的,乃是承安公主及駙馬。他們在四更天時便已出了府,特意在此等候,正是來送別殿下的。”
趙靈微怔了怔,並一下就紅了眼。
原來,她的奶奶讓她在經過此處小亭時要注意的,便是她的姑姑。
原來,承安公主早在她去往公主府之前,便已出發前往此處,冒著風雪,在神都城外三十裏的地方等著她。
仇懷光又道:“承安公主說,讓殿下不必特意前去與之話別。如此,便徒增了離別傷愁。她隻願殿下能聽著這樂聲漸行漸遠。喬木何許兮,山高水長。”
“好。”
風雪越來越大,這神都的郊外也已很冷很冷了。
可說出了那個“好”字的趙靈微卻覺得自己的氣息已然滾燙。
“就聽姑姑的。”
趙靈微的聲音已然帶上了掩不去的哽咽。自她出了丹鳳門後便一直在她的心頭卷起厚厚雲層的情緒也就在此刻徹底失控,化作瓢潑大雨,讓她的眼淚湧得根本停不下來。
眼前身著華服正在哭泣的女孩此刻終於讓身為千鶻衛將軍的仇懷光感受到,這就是一個還隻有十七歲的,即將離開故鄉,遠嫁去敵國的小姑娘。
仇懷光的心下柔軟起來,並不由地讓馬兒靠得離馬車更近一些,並就跟著馬車一路緩緩向前去。
仇懷光:“殿下,卑職可讓馬車走得離小亭更近一些。如此,殿下便能看到亭中的承安公主與其駙馬了。”
“好。”趙靈微低頭抹了抹眼睛,說道:“那就近一些,也慢一些吧。”
和親使團的隊伍並未停下,卻是走得慢了許多。
隊伍中那有著許多金飾的馬車在數人的護衛下,離開了隊伍正中的位置,幾乎是貼著那座孤零零的小亭走著。
從車廂裏探出身來的趙靈微看向坐在亭子裏為她彈著琵琶的姑姑,以及相伴其身邊的姑父,心下無限悵然。
但她的姑姑卻是帶著笑意在為她彈奏這一曲。
若此去經年,何苦要眼含淚水,讓離人隻記得淚眼?
在與承安公主視線相碰時,趙靈微似乎讀懂了她的意思,因而也破涕為笑,想要讓對方記得自己帶笑的樣子。
待到風雪停息時,白鶻便從金色的馬車中飛出。
當它帶著主人的畫像與書信振翅高飛,它會看到地上那綿長的隊伍。
走在最前頭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騎著馬的羽林軍。
風雪在他們的帽子與豔麗大氅上留下一層白色。
而後便是步行跟在後麵的盾兵與弓兵。
在重重保護之下慢慢前行的,則是一架在漸起的風雪中顯得更為金光璀璨的馬車。
這支隊伍中不僅有衛隊,有足以他們使用三個半月的糧草,還有各類蔬果與農作物的種子,以及將與和親公主一起留在那裏的工匠們。
白鶻越飛越高,於是這些比它要大了許多的人與車馬便在它的眼中越來越小,直至成為一條會動的粗線。
一日後,
魏國王城。
白鶻飛抵王城內的太子宮,並直直地飛向正坐在廊下欣賞著雪景的魏國太子。
拓跋子楚顯然已經能僅是通過耳朵來辨明這是白將軍飛近的聲音。
因而背對著這隻聰明白鶻的拓跋子楚便頭也不回地伸出手臂,讓白將軍直接停在了他的手肘上。
今日的拓跋子楚恰好也穿了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鬼麵具被他掛在了腰間。
當白將軍親昵地向他發出啼叫聲,這一人一鶻在積了雪的宮殿中,便也就成了一幅美妙的景致。
“辛苦了。”
他用兩指的指腹替白將軍順了順頭頂的羽毛。
然而他不順還好,一順,白將軍便展翅揮起了羽毛上的融雪,濺得到處都是。
但拓跋子楚卻也不在意,撣了撣衣服便拆下白將軍腿上的小信筒。
它走的時候,腿上隻綁著一個拓跋子楚親手做的紫檀信筒。
但等它回來的時候,卻是左右兩條腿上各綁了一隻小信筒。
拓跋子楚先將他自己做的信筒拆開,當他動作十分小心地把那張卷得極為結實的信紙打開,他便發現……那正是他問對方要的畫像。
先前,那位大商第一美人在他的心中還是全然模糊的。
但此刻,她卻隨著拓跋子楚的目光對上畫像中人而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砰!”
那是與他過去見到過的大商女子全然不同的模樣。
她既不低眉順目,也不擁有百種柔情,卻是生動得仿佛能從紙上一躍而出,也僅是用一抹笑便勾得他目不轉睛。
“砰!”
但她當然是美的。
美得足以讓人對她一見傾心。
也讓拓跋子楚感到自己甘願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便為她摘下麵具。
“砰!”
那是心跳的聲音,它沉得甚至有些吵。
拓跋子楚便是在這樣沉沉的心跳中,看著那張畫像,也打開手上的另外一個信筒,並將信紙展開。
這是一封比往日裏他所收到的信要短了許多的隻字片語。
與他有著婚約的那位公主告訴他,自己已經啟程,或將在一個半月後抵達魏國王城。
那句被寫在了最後的“從今往後,我將與卿誓死相隨,永不離棄”則讓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從他出生起,還未有一個女子對他說過如此話語,仿佛他生來便不需要如此柔弱之人對他“永不離棄”。
這竟讓他說不出自己究竟是高興,還是疑惑與迷茫。
然而不等他理清這些,城外燃起的硝煙便讓這位魏國太子警覺起來。
待他站起身來,凝望那些濃煙升起的方向,便能聽到從風中傳來的,肅殺的聲音。
拓跋子楚於是連忙趕回自己的寢宮,從木架上拿起他的龍雀天戟。
當他將掛在腰間的鬼麵具戴好,手上也握著龍雀天戟從屬於他的宮殿中走出,那些喊著“殺”、“殺”、“殺”的聲音便離他又近了許多,仿佛那些人已經直接破開了宮門,並長驅直入。
“走。”
拓跋子楚對停在他肩膀上的白鶻說道:“去找你的主人。”
白將軍將翅膀展開,卻是隻往上飛了那麽一點點,在拓跋子楚的麵前不解地看著他。
“這裏有危險,快走!”
說罷,他便將宮人端來的生牛肉向上一扔。
白將軍在空中將其一口叼住,而後就不斷高飛。
它飛過一群騎著馬衝進宮城內的,瘦骨如柴卻殺紅了眼的人。
他們之中有一個拿著鉤鐮槍的人在白鶻飛過時若有所感地抬頭向天看去,卻隻是看到了向南而行的,逆光的一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