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放逐
中秋時分的湖水冰冷而澄淨,初入水的瞬間葉映雪有刹那的驚恐和無惜,但她很快就放鬆了四肢,讓那種冰冷的溫柔蔓延全身,感覺自己在慢慢地向下沉。
此刻,她並不害怕,湖水像是帷幔般將她與周圍的一切隔斷開來,耳朵裏隻聽到一串串的泡沫從身邊滑過的聲音,光線隨著身體的下沉漸漸變得暗淡,睜開眼睛,她能看到清晨的陽光透過水麵後逐分逐分變得淡薄的光影,隨著水底壓力的增大,她胸腔裏的空氣已經很稀薄,鼻腔和肺部有燒灼的疼,但她卻不覺得難受,隻覺得安寧,心裏前所未來的平靜。
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臨死的那一刻居然也是可以如此安寧的,曾經聽人說過,人死之前腦海裏會出現過往的一些美好片斷,隻不知道為什麽此刻她想起的竟然是昨夜那個流浪漢被長發胡須俺蓋了三分之二的臉,他的燒退了沒?看到被她重新包紮過的傷口會不會再度生氣地將它扯掉?……
嗬,怎麽會想起這個人來了呢?昨夜的片斷著實稱不上美好,也許是因為她過往的生命中沒有什麽可供回憶的美好吧!其實這樣也不錯,她死了應該不會有人感到特別的傷心,漸漸地,她會被漸漸地遺忘,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樣很好,因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因為一場罪惡。
身體好像落在了湖底的某處,有淤泥在周圍輕輕地翻騰,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湖麵的光影似乎被什麽打散了,有什麽東西落入了湖裏嗎?有些好奇,可是她累了,她想睡了,放任自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葉映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睡了好久,久得在夢裏將她之前的生命像過電影一樣又重溫了一遍;又好像剛剛睡著就被什麽聲音給吵醒了。她還想再睡,但她的腹部被什麽東西重複地壓迫,又有東西在拍打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力量在逐漸增大,拍得她的臉都有點痛了;是誰?那麽固執地要讓她從安寧的夢裏醒過來?
她張開嘴想讓那人住手,卻感到一股氣流從腹部直湧上喉嚨,“哇”地一聲吐出幾口水來,空氣又重新湧入她缺氧幹澀的肺葉,一瞬間,從喉嚨到肺部都像被火燎燒過一般灼痛,葉映雪劇然地咳嗽起來。
一隻手溫柔地輕撫著她的背,助她慢慢順氣。
等可咳嗽終於慢慢停歇時,葉映雪才喘著氣緩緩轉身,看著身後蹲著的人。
“許師兄……”竟是他們學校舞蹈團的團長許煒。
從頭發梢到褲腿都在滴著水的許煒絲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狼狽的樣子,咧開嘴笑了起來。“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再不醒我就要給你做人工呼吸了。不過,你也太不小心了,這麽大個人了,怎麽能就這麽掉到湖裏了呢?要不是我及時趕到英雄救美,你就要做湖神了。”
葉映雪在許煒的幫助下坐了起來,死死地抱著自己的雙膝,團成小小人球般坐在湖岸邊的草地上,清晨的風輕拂過她穿著濕衣的身體,讓她一陣陣地抖。許煒把他剛才下水救人前脫下來的幹爽外套披在她身上。
葉映雪定定地看著湖麵,輕輕開口。“我倒覺得,其實做湖神也沒有什麽不好的?”說完轉頭看著他。“師兄,其實你知道我並不是不小心掉到湖裏對的是吧?你隻是想給我找個台階下是吧?”
許煒愣了愣,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那麽直接地拆掉他鋪的台階,苦笑著點點頭。他是為了舞團的事專門到葉家來找她的,看到她從葉家走出來的時候神色很不對勁,所以一直遠遠地跟著,沒想到她居然就跳湖了。這個位於半山腰的小區是N市的高尚住宅區,原本就比別處安靜,這麽一大早的湖邊根本就沒有人,如果不是他一路跟著她,說不定她現在已經……
“許師兄,你是個好人。”葉映雪對他笑了笑,笑容裏有莫名的淒婉。“可是你不該救我的。”
許煒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陽光般溫暖的笑意斂去,神情變得嚴肅無比。“這麽說你想再跳一次?”
葉映雪被他問住了,要再跳一次嗎?即使還有那樣的勇氣,卻沒有那時的衝動了,那一刻她是真的不想活的,現在也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麽?她的存在是為了提醒受傷的人過去的一段罪惡,這世上沒有人真正需要她非活不可,不是嗎?
“你知道不知道我這麽跳下去救你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如果你有膽再跳一次,我就會再救一次,直到你不想跳為止,或是……我們兩個一起俺死為止。你想要那樣嗎?”
他的神情很認真,語氣也很認真,葉映雪毫不懷疑他會像他說的那樣做。
“這又是何必?”葉映雪低下頭。“救下我又如何?這個世上沒有人在乎我的存在與否,活著跟死了並沒有什麽區別。”
許煒在她身邊坐下來。“你知道以前團裏跳黑天鵝的周老師嗎?在你還沒有加入舞團的時候她就去世了,因為胃癌。她是穿著舞服下葬的,臨去前的最後一個願意是再跳一次《天鵝湖》。周老師去世後團裏再沒有排過《天鵝湖》這個劇目,因為沒有人能比她更勝任黑天鵝這個角色,直到你的出現,吳老師曾經跟我說過,你好像就是為黑天鵝這個角色而生的,因為有你,團裏才會重排《天鵝湖》,為了排好這個劇目,多少團員日以繼夜地排練,為的是能將這個停演了多少年的經典重現在人們的麵前,你想讓大家的血汗付緒東流嗎?”
“黑天鵝?”葉映雪低低地笑起來,眼淚都要被她笑起來了。“的確是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演這個角色了。因為我就是黑天鵝!人們都以為我是公主,卻不知道我其實是魔鬼的女兒。你知道嗎?我今天才知道我不是葉家真正的女兒,我是媽媽被綁架施暴後生出來的孽種。你說我是不是黑天鵝?嗯?如果我不是,還要誰是?”
許煒有點被驚呆了,過了好久才好回自己的聲音。“你……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跳湖的?”
葉映雪伸手拭掉了不停掉下來的淚水。“這個原因還不夠嗎?如果我不死,都不知道以後怎麽麵對葉家人,可離開了葉家,我又憑什麽生活?我就像寄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個毒瘤,還不如一刀切去了大家幹淨。”
許煒看她哭得傷心,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時才開口說:“如果實在不想回到葉家,就跟我們走吧。”
走?去哪?她能去哪?葉映雪抬起淚眼看著他。
“我今天來找你本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團裏準備到全國各地去巡迥學習演出,大概會需要幾年時間,或者三年或者四年,說不準,吳老師讓我來問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去,通過演出可以不斷磨練我們的舞台經驗鍛煉我們的舞蹈技能,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如果許煒是昨天來問她,她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可是現在……
“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還願意讓我隨你們一起去嗎?”
“亂想什麽?”許煒氣得真想敲一敲她的腦袋。“什麽身世不身世的?我剛才什麽都沒有聽到過。你就隻告訴我願不願意就行了,幹脆點,別弄得我像跟你求婚似的。”
葉映雪被他不倫不類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心裏的淒苦也卻了不少,據說時間和距離是分離痛苦的最好良藥,如果她的離開能讓葉家人少痛一點,那就讓她將自己放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