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沈逸澤的來信
然後我就拿著包裹,提著早餐,到大門口對麵的階梯上坐著。
我拆開外頭沒有用上半張膠帶的牛皮紙包裝,一個十分精美複古的鐵盒子就出現在我手上。上頭的繪圖就像是古早時候的電影海報,女人很誇張的發型,塗了一張慘白的臉,和說不出意味的麵部表情。
裏頭裝著來自沈逸澤所寫的十來張信件。
三個月真的是很久的一段時間。
久到足以讓世事發生許多變化。
如果有心去掌方向的舵,就可以決定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去。
我不曉得我算不算有把握好,身為舵手是不是夠盡責,但至少現在的我,覺得沒有任何憂愁、沒有任何俗事煩擾。
至少在我拆信之前,我的心情就藍得一如當時晴朗的天空,一望無際,都是萬裏無雲。
來自沈逸澤的信之一
我長這麽大,意誌消沉過幾次。
明明對這世界沒有多大的在乎,沒有多大的觀感,偶爾還是會意誌消沉。
意誌消沉的時候,我都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去上課。
第一次發生這樣子的現象,是剛要上初中的時候。那時不幸家道中落,全家過的很苦,學校老師了解我家的情況,竟就默許我這樣裝病請長假,但是回到校園後,我的表現也不難看,所以變得很受老師們喜愛。
話說我初中時常被揍,大我五歲的二哥特地轉學到我們學校的高中部,就為了保護我不受欺負。
我們家三兄弟長相天差地別,所以那些欺負我的人見我二哥站在他們身後,一時都意會不過來這家夥是路過還是來幫我的,反而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程昱揚見了我二哥也不免一陣大驚小怪,他那時回頭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你很明顯就是妹妹。”
不過這不表示,我們路家三兄弟都有張好看的臉,我承認我自己是,二哥也是,但大哥就不太算是了。
就我媽所言,她自認長得還算不錯,怎麽會生出大哥,那時候三天兩頭就跑到醫院鬧,懷疑抱錯孩子,我爸隻好抱著大哥去驗DNA,我媽被迫接受這個事實。
但是因為大哥長得不夠帥給她的傷害,讓她有很久一陣不願意再和我爸生孩子。
五年之後才因為一次意外,我二哥才出生。
之後她滿足於已有二哥這麽一個帥兒子,又不願再和我老爸生孩子。
後來她在我二哥漸漸懂得跑跳之後,她覺得照顧兒子實在太累人了,開始作夢想要個女兒。
這就是我出生的由來。
我小時候就長得像個女孩子,我媽又開始過著抱著小孩往醫院跑的日子……她堅持希望醫生能驗出我有兩種性徵,那麽她要選擇我做女生。
不過我再悲慘都比不上我大哥可憐,因為我媽覺得他長相差強人意,從小就不大關心他。幸好我爸覺得大哥處境和他很相似,三兄弟中他最疼的就是大哥。
老天爺或許也就是可憐大哥,他的頭腦是我們之中最好的,從小到大都是拿獎學金直到大學畢業,我媽從來不需要為他的學費打哪來而煩心,所以最後讓她不疼他也不行。
女人緣也是最好的,情人節時總有一堆巧克力、蛋糕收不完,全進了我老媽的肚子。
而所有最差的當然就是備受我媽寵愛的二哥,撇開成績差不說,在他眼中男女是平等的,不解風情如他,都讓我媽忍不住擔心將來能幫她送終的媳婦湊不到三個。
我老媽是標準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歐巴桑,邊吃著人家女孩子要送給我大哥的情人節巧克力,還要口齒不清地說一句:“兆光這孩子果然像我,都那麽有異性緣!”
總之路家三男身上所有的優點都是因為遺傳了她的優良基因,而缺點當然都是老爸的錯。
沒想到大哥的異性緣太好,我升上初中最後一年,大哥居然也奉子成婚了。
那時我媽真的抓狂跑到人家女方家裏,罵人家女生狐狸精。
也不想想是誰很愛裝親切的沈媽媽,老請在外頭等待、隻為見我哥一麵的愛慕者到家裏麵坐坐,才鬧出這麽大事兒來。
人家大嫂那時隻不過機車壞在返家的路途上,在我們家庭院裏搭的小棚子下躲雨,都被當作是他兒子的愛慕者,被強迫進家裏躲雨。
話說那時候大嫂費盡千辛萬苦在知名泡芙專賣店排了兩個小時才買到的半打泡芙,全被我媽當作是要進貢給我哥的禮物,全吃進了她肚子裏。
要我說,由始至終,大嫂才是最可憐的那個。
但是大嫂的苦日子沒有過太久,她嫁進路家沒多久,老爸和大哥一起投資的磁磚事業漸上軌道,讓我們家東山再起,我媽開始又覺得一定是大嫂有幫夫運,怕大嫂自己發現這件事會跟別的男人跑了,所以對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大嫂懷孕期間,一句無心之語說想吃竹山筍,她居然大半夜地想逼我爸和她連夜開車到南投去帶回來,我大嫂趕緊說筍包也是可以,所以那晚她就吃了我媽跑遍附近所有便利商店買回來的十個筍包,我媽還編了一個鬼故事,說店員說這些筍包裏的筍子都是來自竹山……我聽她在蓋。
大哥人很溫和像老爸,二哥脾氣暴躁像老媽,最沒有路家人特質的恐怕是我吧。
二哥總用因為我的叛逆期剛好遇上了家裏最難過的那段日子,以為我解套。
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這樣,或許是吧。
初中被人欺負,並不是我無力還手,而是不想還手。
第一次被人用拳頭揍了這麽一拳的時候,被罵光會靠張臉騙女人的時候,那一瞬間我覺得這社會真是卑微地可笑,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當然被打得更慘了。
我還記得拿時候我臉上帶著傷,坐在校園中最骯髒的一角,經過的學生都好奇地覷向我,我無懼的眼光回望著他們,嘴角牽著一抹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意味為何的微笑。
突然間我的角色轉換了,再也不是個該被同情的人,換我開始同情起這個人心善妒的世界,甚至願意為他們流下同情的眼淚。
是我在傲視這個環境,我反而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由於我從來沒有還手,再加上每天都吃不飽,每天全身是傷,撇去在學校向來就愛送便當給我的女生不說,我二哥也看不下去,逼我媽湊出一筆錢幫他轉學。
那時候的我,一直覺得我媽一定為此很氣我,明明家裏已經很困難了,我卻愛搞這些事,讓她疲於奔命。
後來我才發現是我錯了。
就在我二哥書包裏被搜出扳手,被記了一支大過之後。
我二哥也是無辜的,那扳手是我媽放進去的。
無辜的二哥每天早上都是快遲到的人,這也是我從不等他一起上學的原因。
那天他雖然覺得書包很重,但是忙著騎腳踏車朝學校狂飆,完全沒時間翻開書包檢查。
我媽還很貼心地留了張紙條給他。
“用這支狠狠教訓一下那些敢欺負我們路家的人,讓他們知道我們路家不是好惹的!”上頭這麽寫著。
你知道的,姑且不論個性,由身價來看我媽在我家存款幾近破產以前,好歹也算是個貴婦,她自尊心是很強的。
來自沈逸澤的信之二
我大哥名叫沈梓俊光,二哥沈梓俊月,而我的名字,你現在聽起來一定覺得很陌生。
不過看了我大哥和二哥的名字,我想你也不難猜到。
我叫沈梓俊。
會變成“沈逸澤”,也是這歐巴桑出的鬼主意。
在我們家最窮困的時候,我媽帶著二哥的製服,跑去和人家繡學號殺價。
繡學號再怎麽反擊都吵不過我媽那張嘴,所以我二哥的名字在那年就被改過,成了“沈景源”。
後來換我上了初中,名字也理所當然被修改,變成“沈逸澤”。
連做買賣的繡學號都吵不贏我媽,更別說學校老師,聽我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現在家中有多麽窮困,當然要從小地方省錢,不然孩子們吃什麽?結果他們一個個就被說服了。
我們名字念起來音是一樣的,當我二哥轉到我所念的學校之後,我們兩人最常被取笑的,就是“在訓導處外麵罰站的是高中部的沈景源,在司令台上領獎的是初中部的沈逸澤”,因而聲名大譟。
自從曾經貧窮過,我媽也變得很節省,由於一套製服要價上千元,她就希望我們的製服可以從初中穿到高中畢業,為了保持製服的狀態下了很大的工夫。
隻有這一點,會讓我意識到我媽確實是個家庭主婦。
而我二哥不愧是我媽從小到大最疼愛的心頭肉,有其母必有其子,他也是不管怎樣、就是有辦法將製服弄髒弄破,所以我媽有一陣子都不願意幫他買新製服,不是用白紙裁一件給他穿,就是逼他裸上身去上課,常在我們家門外拉拉扯扯地,那陣子很多鄰居不論老少,隻要是女的,都準時會在我家外頭圍觀。
我想她們是覺得我二哥身材很養眼。
那時候我二哥還曾經用彩色筆在白T恤上畫一件製服穿去上課,當然又被抓去訓導處罰站。
最後是大哥用打工的錢再給他買了一套。
那之後,我二哥再也沒搞壞過他的製服。
我記得從小我二哥就一直對我洗腦說,我媽是從天上被推下來的煞星,連神明都受不了她,何況我們隻是一介賤民?而且她現在身型吃成這麽大隻,一時之間很難送她回天庭,所以我們隻能逆來順受。
結果十幾年來,我真的就乖乖地忍受我媽百般詭譎的行徑。
希望亞靜知道這些事情之後,不會因為這些一蹋糊塗的事而感到卻步。
我曾經很討厭我的名字變成“沈逸澤”,曾經討厭到別人一喊我這個名字,就氣得罵髒話。
就像被取了自己不喜歡的綽號一樣,不喜歡我的名字從沈梓俊變成沈逸澤,不隻是因為沈逸澤念起來很難聽,也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變得和別人一樣陌生。
更不喜歡的,應該還是突然成了和二哥同名同姓的家夥,覺得很厭煩。
我就像普通人一樣,希望這世界上隻有唯一一個我的存在,所以不喜歡和別人有一樣的名字,甚至我愛我的身分證號碼多過於自己的姓名。
直到我成了亞靜回憶中的“沈逸澤”,直到那一刻,我才真的感覺到自己的輪廓在人生這張大畫紙上變得越來越清晰,我越來越喜歡“沈逸澤”這個名字。
程昱揚知道我不喜歡被叫沈逸澤,雖然他生我氣的時候會故意吼出來,但是他會警告現在大學的其他同學不準這麽叫我。
但是他不知道,我不想被叫沈逸澤,不再是因為不喜歡的理由了。
而是現在,我因為這個名字,成了亞靜回憶中的一塊。
我不想就這麽被抹去,抹去這個在亞靜記憶中的名字,等同抹去了我曾經在亞靜生命中的存在。
我不願意。
雖然已經進入春天,但是日子還是很沒有春天的感覺。
上個周末打電話回家時,在電話裏我問媽說,“我該不該把冬天的衣服帶回去?”
她說,“不要吧,你沒聽說過嗎,春天後母麵。”
沒想到這個禮拜回來,天氣立即由熱轉涼,一種會刺骨的涼。
就像夏天梅雨季來臨時悶熱的陰天相同的兩極氣候。
看著沈逸澤的來信,我不但心中沒有任何悸動,閱讀反而使暴露在冷空氣中的我更加失溫。
才看第一行,眼淚就很突然地掉下來了。
我應該要很意外這是沈逸澤的來信,但是我卻又不感到吃驚。
我心中唯一充滿的,隻有無法詳述的矛盾情緒。
好像我等他和我聯絡已經很久了,好像自從見到背影男孩之後,這件事早就已在我預料之內。
隻是我從來沒正視過,隻是一直在等待,安靜的等待。
原本應該是抒情文性質的一封信,被他寫得像記敘文一樣。看得出來他不過是在描述,在他字裏行間,好像沒有加入任何太澎湃的情感,不管是沈逸澤所描述的他的初中生活,還是對我的喜歡,都隻是淡淡的一句描述帶過。
本該是如此,我卻在每次讀完一張紙的段落,感受到沈逸澤的無奈,有別於家宣的無奈,但也是一種無奈,卻比家宣的無奈,更令我無法不去在乎、傷心。
是一種在每個句讀之後,都讓我的眼淚流得一塌糊塗的無奈。
所以我沒有辦法低頭讀信,我隻能把信紙拿起,與我的雙眼成平行,與我的視線成完全的垂直,我才有辦法不讓淚水沾濕了這疊信。
內容真的沒什麽好哭的。
我本來覺得信裏這個人我非常陌生,和我記憶中的沈逸澤無一點相似,但是我知道不能相信我自己的記憶。因為我所記得的沈逸澤,定義卻是非常狹隘的。說穿了,我們從不曾深交,我迷戀著沈逸澤帶來的氛圍,就像他喜歡看著我,一樣的我也喜歡看著他那雙迷濛得好看的雙眼。除此之外,我非但不曉得他的真名,也不曉得他喜歡什麽、又或討厭什麽,更不知道沈逸澤在麵對我之外的一切,是用何態度個性在麵對。
但這個人又好像早就住在我心裏似的,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一種人,即便是殺人犯,我都好像早就預料到似的,既沒有太大的吃驚,也沒有感到失望,好像默默地早就接納了這一切,不管他是什麽人,我都不在乎。
我流著眼淚都不禁去想,我真的有這麽喜歡這個人,喜歡到這麽盲目的地步嗎?隻是我的心裏還有個聲音回盪:“太遲了。”這心底的聲音不斷地迴響著。
然後我就哭了,無法遏止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