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花總統意重報急信 柔公子情深葬花魁
閔采臣等人正在談話,忽然外麵哭著進來一個渾身孝服的人,手拿一根報喪棍,看見閔采臣等人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正是盛王爺的師爺。師爺淒慘哭訴道:“盛王爺沒了!家中遭了橫禍了!盛王爺,沒了!”
閔采臣急忙站起來,殷震賢上前去拉著師爺起來。師爺哭訴道:“昨夜家中闖進來一會兒蒙麵強徒,持刀拿槍,個個彪悍凶猛,將家中各房金銀首飾搶劫一空,見人殺人,連個孩子都不放過。盛王爺三個兒子沒躲過,一起死在屋子裏了。盛王爺脾氣大,出來罵了幾聲,被那些強徒連砍帶劈給殺死了!家中各房本來就不和,樹倒猢猻散,子侄們連偷帶搶,能拿的都拿走了。可憐盛王爺當年何等威風,如今卻慘遭橫禍橫屍家中,屍體放在那裏竟然無人管。現如今隻剩下孤兒寡婦在院子裏哭。我知道殷公子是仗義通事的人,所以來求殷公子。”
殷震賢說:“真想不到有這樣的禍事。盛王爺有那麽多子侄,難道就沒有人出來主持場麵嗎?”師爺說道:“殷公子有所不知,盛王爺最有依靠的兩個兒子,前些日子死在和馬仲麟打仗的蘇北那邊了。如今又被砍死了三個,剩下各房子孫也有抽大煙嫖妓的,也有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這些人平日裏就勾心鬥角爭財爭利,哪有一些消停。如今這禍事,還不知道是不是內外勾結幹的呢,還會有誰肯站出來?隻能仰仗殷公子了!殷公子不肯出麵,枉叫盛王爺敬您一場,也算我們白認了你!如今家裏隻有一群寡婦和三寸孤兒,叫我們怎麽辦?”說完哭著又跪。殷震賢說:“盛王爺對我三雅園有恩,如今他老人家已逝,我再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殷震賢收拾東西,跟著師爺到盛家大院來,看到門口的白幡杆新勁兒未下,杆頂掛的紙鶴幡和桂枝還在搖擺,不想又有新喪來臨。牌樓已經停工,宅院裏麵一片狼藉,滿目淒涼,庭前站了幾個孩子婦人,穿著孝服嚶嚶哭泣。殷震賢讓師爺將家中老小一並叫到庭前議事,又命家中財務拿出家中賬薄,先商定喪事辦理規格和花費,然後議定房屋財產分配,不使老弱妾室有虧,大家都說合理。然後請了茶房的人過來主持喪儀,盛王爺生前知交好友聞訊也過來,各自出了一份厚禮,加起來也有相當數目,一一按人分配下去,眾人都服。出殯之時,哀聲四起,旗幡飄搖,殷震賢聞聲愴然而悲。想起盛王爺生前何等得威權,赫赫揚揚,如今竟然也化為塵土,躺在一尊黑色肅穆的靈柩裏麵,素蓋白華,立於悲風之中。可知“榮華與歌笑,萬事盡成空!”,明日黃土壟中,新墳舊墳,也都化作一種雲煙,寂然無聲埋沒於百草塵土。殷震賢恍惚悲思之中,忽然看見鍾素素一身重孝,麵無表情,木然跟在送喪隊伍中。不知有意無意,鍾素素似乎回頭看了自己一眼。殷震賢似乎被電擊了一下,魂兮兮的感到全身麻木。
藤下一郎請茂仲景一起到“群玉坊”這邊來商談事情,就在泓四的房間裏議事。泓四聽說是茂仲景來了,裝扮得華貴雍容,豔妝濃抹,春風滿麵出來作陪,說道:“茂次長好久不來了?上次答應我的事情不知還記得幾樣?”藤下一郎說:“你去叫點各處飯館的名吃,中午我要擺出一道上海灘最好的盛宴款待茂次長。你今天也不要接待別的客人,我們請局子。你遇到了茂次長這種客人,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以後你的好處大大的。現在我們有事商談,你先照吩咐忙去吧。”
泓四笑語盈盈答應了出去。藤下一郎滿麵春風笑著說:“茂次長!這一段你屢立新功,證明我沒有看錯你,你比陸順有學問,有智謀,更勝一籌。如今馬大帥誌氣高昂,很快就能打到上海。我聽說你們家對馬大帥有恩,你將來的前途真是無可限量。來,我敬你一杯!”
茂仲景說:“多謝藤下先生栽培。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玉胭脂已經被抓了,為什麽會忽然放回去!她知道我們抓她為的是‘鵝貝雪花龍骨’,現在打草驚蛇,那幫人更加提防了!我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該讓她活著出去。”
藤下一郎說:“這件事情也出乎我的意料。不過這是興亞院的意思,我想必然有他們的理由。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你,興亞院對這批寶物十分重視,另外派了一個頂尖高手,叫做‘風’去辦理了。這件事十分機密,你不要多問。現在上海灘真是瞬息萬變呀!不可一世的盛王爺忽然死在家裏了。哼哼,真是想不到,龍生九子,竟然弄個如此悲慘的結果。茂次長,你怎麽看呢?”
茂仲景說:“如今這世道,滿清王爺是行不通了!偌大的王爺家族,一晚上功夫說敗就敗了,敗得滿地雞毛,一敗塗地。”
“哼哼!”藤下一郎眼睛裏露出一點不屑,不過稍縱即逝,轉而做欣賞的樣子說:“盛王爺這樣有威權的人,能夠一夜之間被歹人所殺,江蘇督辦也放不出個屁來。如今他們自顧不暇,哪能管這麽多的小事?人命,不過如同螻蟻罷了,死個人,也就像是死了一隻螞蟻!你懂我的意思嗎?”
茂仲景點點頭說:“懂。”轉而又說:“不知藤下先生的意思?”
藤下笑笑說:“馬大帥是你的親族,如今他正和孫傳芳激烈交戰,你完全可以幫他一把,給孫傳芳屁股後麵放一把火!亂世之時,還有誰知道是誰做的?”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的意思,不知如何放這把火?”
藤下神秘陰冷地笑笑,“盛王爺剛死,人心惶惶。就照盛王爺的死法,將上海督辦處的次長秘書們做掉一部分,孫傳芳就慌神了!中國人有句話:‘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督辦處癱瘓了,孫傳芳的心就亂了!”
茂仲景麵帶難色,猶疑說:“這個,合適嗎?”
藤下語氣堅決地說:“非常合適。你現在的基地裏有一百多名死士,分成十組,一個晚上同時行動,就能摧毀他們的核心力量,令他們人人自危,談虎色變。這是名單和他們的居住地圖,我已經畫好了,你照做就行了。”
茂仲景接過名單看了一遍,驚嚇道:“這,需要這樣嗎?”
藤下一郎木著臉說:“完全需要!我說過,你照單去做就行了!”
原來茂仲景一眼看到褚敏瑜也在名單之列。茂仲景平昔和褚敏瑜關係親密,褚敏瑜人緣又好,不忍對其下手。茂仲景大著膽子說:“褚敏瑜這個人我是了解的。他其實毫無心機,隻知道花天酒地玩女人。這種人,何必對他動手?”
藤下擺擺手說:“這個人是孫傳芳的老鄉,也是孫傳芳依賴的重要手足。雖說他並無智謀韜略,可是身份尊貴,又有特別的影響力,是孫傳芳依賴的重要外交人才!這個人一定要除掉。”
茂仲景低頭半晌沒有說話。藤下一郎皺眉說:“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可是無毒不丈夫,你沒有了身份就沒有朋友。有了身份,什麽朋友都不會缺,對吧?我實話告訴你,南京城已經岌岌可危!馬大帥打到上海灘不過指日可待!如果這次你立此大功,你就不會再是文藝部的副次長了!有馬大帥做靠山,加上我們董事局的支持,你就會做上上海灘新政府副市長的寶座!茂市長,我想這個稱呼更適合你吧。”
“是!”茂仲景半信半疑答應道。
“還有一點我要告訴你,這次成功之後,陪你茂市長進入夢鄉的就不是花國大總統泓四小姐,而是你日思夜想相思成疾的徐英若了!你放心好了!等你大功告成,我一定把徐英若那個美人胚子送到你的床上,這是我對你的最好獎勵。”
茂仲景點點頭,將名單和地圖卷起來放進自己懷裏,問道:“什麽時候動手?”
藤下陰沉地說:“三天之後,午夜子時,十路人馬一起動手,殺他們一個雞犬不留!到時候,上海灘督辦處就會一夜之間成了森羅殿了,來辦公的是一個個陰司的鬼魂!哈哈哈!”
兩個人說得開心,哈哈大笑。聽得一陣環佩翠玉叮咚作響,泓四滿麵春風進來說:“二位爺!您要的上好的酒席給您備好了!還有‘群玉坊’特備的點心水果,要不要給二位爺就端過來?”藤下一郎點頭說:“好!你叫上來吧!”泓四答應著高聲喊著:“端過來吧!給爺一道一道擺上了!”一語音落,那邊幫閑的將一道道菜品端上來,有九華樓的鬆鼠桂魚,廣陵春的八寶鴨,南味齋的糖醋黃魚和火腿蘆筍雞,還有老半齋的蝦子蹄筋等名菜,最後端上來杏花樓的甜點,還有紹興的黃酒有七八瓶,每瓶半斤,約有四斤。茂仲景看罷大喜,摟著泓四高高興興吃了個半醉。藤下吃過飯就笑笑告辭了,茂仲景留在那裏,和泓四甜甜蜜蜜纏纏綿綿廝混了半晌,才得意洋洋心滿意足回去。
誰想這泓四是風月場上慣用心機的人,最能猜透男人心思,巧於應變。她知道客人每每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所以自己的雅間裏設了一個暗室,正好可以偷偷聽到客人背後的言論,本來是為了應對那些朝三暮四口蜜腹劍的男人。今日看藤下和茂仲景來得奇怪,所以躲到暗室偷聽,正好將藤下一郎要茂仲景害褚敏瑜之事聽得一個字不漏。泓四心想:“茂仲景徒有其表,外麵看來儀表堂堂,卻是這樣一個心狠手毒無恥下作的人!若是別人倒還罷了,褚敏瑜向來與人為善,對姊妹們是最好的。即使是書寓裏麵的倌人,也姐姐長姐姐短,從不歧視怠慢,也不以勢壓人。這樣的人,生生地被人害了,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豈不可憐?”泓四想來想去,表麵上從容應對,心裏卻急著要去給褚敏瑜報信。茂仲景走後,泓四思忖自己出去太過顯眼,還是想辦法通知褚敏瑜才好。於是假裝患了風寒頭痛,叫“群玉坊”的姐姐妹妹幫自己招呼。暗地裏寫張帖子,請人去請殷震賢過來看病。臨行交代傭人說:“告訴殷公子,我這次病得厲害,請他晚上務必過來一趟瞧瞧。”
傭人按照吩咐,到中醫學校的診所來送帖子。剛好此時玉胭脂身體未愈,眾人吃了晚飯,都一起在花園裏閑坐,陪著玉胭脂說話。偏偏這時泓四的帖子到了。送帖子的仆人交代說:“我們泓四小姐說了!這次病得厲害,請殷公子無論如何要今天晚上過來一趟瞧瞧。”
殷震賢當著眾人麵聽了這番話,著實有些尷尬。玉胭脂說:“你是醫生,病人來求焉有不去之理?還是去看看為好!”徐英若冷笑說:“哼,還用姐姐費心。這樣的花帖子賢哥哥再沒有不去的道理,上趕著要去呢!如今做出這忸怩姿態,隻不過擋住我們的嘴罷了。”殷震賢將帖子揣在懷裏說:“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跟著那傭人去了。玉胭脂說:“英妹妹這嘴也太厲害,你沒見你哥哥臉都白了!以後嫁人也這樣說你的夫婿,恐怕你夫婿一惱,問你個‘七出之罪’休掉算了!”眾人都笑起來。英若急了,說道:“玉姐姐也太沒分寸,做什麽都是能忍能讓的,落一個有涵養、有德的好名聲,最後還不是苦了自己!”玉胭脂聽這話說到要緊處,低頭不吭了。
石雲卿悄然出來,對著一天碧藍,由不得輕輕歎了口氣。閔采臣問:“石公子有什麽感歎嗎?”石雲卿說:“我常聽英姑娘說殷公子兒女情長,愛人愛得糊裏糊塗,不知自己需要什麽?我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需要什麽,卻隻能遠遠望著我心愛的人兒,望著她的花朵自顧自地開放,卻從來不肯多看我一眼。”
閔采臣心裏想道:“你隻能遠遠望著,還能對人說出來。可是我心裏的這份愛,卻隻能深深藏在心裏,連說都不能說。若論愛得苦,我比你更苦,比你更沉沉地沒有希望。”
眾人在院子裏等殷震賢回來,竟等了許久不見回來。這時已漸漸入夜,寒氣上升,眾人都有些受不住。閔采臣說:“英姑娘、玉姑娘,你們早些休息吧。就留我和石公子在這裏等待。”
徐英若說:“說是去去就回來的,這麽久不見人,會不會出事呢?真是急死人了!哦,去會上海灘最美的花國大總統,自然‘春宵一刻值千金’…… ”
閔采臣笑道:“你賢哥哥不是那樣的人。你快去休息吧。”
兩個人又等了一個時辰,還不見殷震賢回來。閔采臣有些沉不住氣了,到門口張望了好幾次,才見殷震賢急急回來了。閔采臣問出了什麽事,殷震賢將泓四秘密報信的事情簡單說了,說:“我已經通知褚敏瑜。褚敏瑜說現在形勢難料,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蘇北去了,駐守在上海的軍隊也隨時準備撤退。一旦日本的秘密軍隊行動,自身恐怕有危險。何況妻子快要臨產,所以趁著暗夜先找地方躲避去了。其他的同事也一一通知到了,所以現在才回來。”閔采臣稱讚道:“泓四隻是一個煙花女子,竟然有這樣的情分,真真令人敬慕!”
誰知幾個人在這邊說話,夜風襲過,後院似乎有異響。幾個人連忙往後麵跑,隻見玉胭脂和徐英若住的房間房門開著,連忙喊著衝進去,隻見玉胭脂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徐英若已不見蹤影。殷震賢魂都嚇丟了,口裏叫著“英妹妹”,順著風聲趕過來。閔采臣對石雲卿說:“看護玉姑娘!”跟著也出來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跑了許久,並不見徐英若的影子。靜下來聽聽風聲,似乎在某處有打鬥的聲音,順著聲音又摸了過去。隻見一個身材偉岸的俠士和一群黑衣歹徒正在廝殺。那些歹徒個個用的是東洋刀,凶神惡煞;義士看上去已經身受重傷,一隻胳膊已不能用,僅用剩下的單臂與強敵搏鬥,正是左宇飛。殷、閔上前衝入,刀刀凶狠,殺了幾個。剩下的見勢不敵,將裹挾的徐英若放了下來,掙紮著四散跑脫。
左宇飛渾身是血,深受重傷,身體有些支撐不住。閔采臣連忙衝上去扶住,問道:“你怎麽在這裏?”左宇飛說:“我刺殺馬仲麟受了重傷,正準備回家,不想路遇幾個可疑的人裹挾著一個人。我仗義相救,不想卻是英姑娘。”殷震賢說:“趕快回去說話吧。”幾個人方才回來,玉胭脂和石雲卿已經在焦急等候。左宇飛傷勢很重,閔采臣連忙為他包紮療傷。左宇飛簡要地說了兩句:“馬仲麟防範太嚴,我連殺幾個衛士都不能近身,給他預備的毒箭也被衛士擋住,隻有最後一支‘彈指紅顏老’射入他的左肺。雖然不能讓他一箭斃命,但是……”
閔采臣說:“我記得《搜神記》上記載有這個‘彈指紅顏老’,能夠潛伏在身體內部,隻要他喝下紫蘇葉和蘇合香混合的酒,體內的毒就會隨著芳香散布於七竅之內,瞬間毒發而死。”
左宇飛點頭說:“師兄真是博聞廣記,見識非凡。”
殷震賢說:“左師叔身受重傷需要療養,上海灘的形勢也不穩,玉姑娘剛剛脫險,英姑娘又險遭暗算。不如我們暫且到昆山躲避,等上海灘形勢好些再做決定。”
閔采臣點頭說:“我正有此意。”於是收拾行李,一起奔昆山來。石雲卿說:“我還沒有去過昆山,不知能否和你們一同前往?”殷震賢說:“大家朋友一場,你又和我們一起共過患難,當然一起才好。”到了昆山,見過閔姊,牧芷蘭已經有七個月身孕,滿麵含羞來見眾人。閔姊特地在後院安靜處給左宇飛、閔采臣、石雲卿各自安排了住處,讓玉胭脂、徐英若住在隔壁,互相照顧。殷震賢則住在前院,牧芷蘭還和閔姊住在一處。
住了兩日,殷震賢心裏總覺得七上八下,惶惶不安。這天報紙送過來一瞧:果然馬仲麟的部隊已經打過南京,攻到上海灘來了!孫傳芳的部隊一直撤退到上海南部。殷震賢想:如今形勢這樣,盛王爺死後,鍾素素不知如何度日?三雅園的戲還能不能開場?還有泓四,她冒著風險給褚敏瑜送信,倘若走露了風聲,她會不會很危險?還有中醫學校,師傅不知怎樣了?不如將老人家也接到昆山。想來想去,還是去探個究竟為好。於是和閔采臣商議。閔采臣說:“上海那邊畢竟有那麽多事情,不如你就過去看看,有什麽消息再回來通知我們。”殷震賢就和眾人說明,獨自一人回上海去了。
殷震賢到了上海,先去褚敏瑜住處遠遠望了望,沒有見到什麽異常,這才轉道到盛王爺府上。隻見大門緊閉,扣了許久,才出來一個傭人,認得殷震賢,問他有什麽事?殷震賢問道:“府中各位太太們、還有孩子們可安好?”傭人道:“托公子福,辦理了盛王爺的喪事。田產地產賣了許多,分給各房,日子還過得去。勞公子費心想了!”
殷震賢心裏惦記鍾素素,不知道她如今有何打算?但是這話卻無法啟口。殷震賢往裏麵望了望,庭院深深,層層疊疊,隻能看見幾個傭人在掃地。殷震賢隻得硬著頭皮說:“我有一事想見見八太太,不知可方便?”傭人脫口道:“八太太今天出去散心了,恐怕還不在府裏。”殷震賢隻好告辭出來,一個人泱泱不樂回去了。
此時鍾素素就站在門樓上麵的廂房裏,看著殷震賢漸行漸遠。鍾素素心高氣傲,原想嫁給盛王爺有個終身的依靠,誰想家中出了這樣的橫禍,一下子倒了靠山。遠遠看見殷震賢過來,已事先吩咐傭人自己不願相見。殷震賢低眉垂頭回到中醫診所來。錢半臣正在藥房,看見殷震賢說:“你到哪裏去了?我一看你們人影都沒有了,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正提心吊膽呢!”
殷震賢說:“局勢不好,我讓他們回家去住些日子。正要給大師兄說一聲。師傅怎麽樣了?”錢半臣說:“師傅還好。每日喝茶散步,就是惦記你。”殷震賢這才放心說:“我沒有照顧好師傅,也沒有照顧好診所,多虧你大師兄在這裏勤勤苦苦操勞。”錢半臣笑著說:“我也就做點勤勤苦苦的事情。你為三雅園做的事,整個上海灘都在傳頌。你才是真正的英雄義士,師傅也一直以你為豪呢!”
殷震賢笑笑說“有勞大師兄了!”正說著,看見巫繼臣和蘇媛並肩一起走了進來。殷震賢說:“巫師兄,你們喜結良緣我也沒顧上祝賀,這段日子真是忙壞了!”巫繼臣說:“不用客氣,你為三雅園做的事,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我們都為你感到榮耀呢!”
錢半臣泡了一壺碧螺春茶端上來說:“你們倆也忙得很,不肯到我們這裏來歇歇腳。來!先喝點茶。”
巫繼臣說:“說來慚愧,也不知道在忙什麽,竟沒有閑下來的日子。現在孫傳芳的軍隊已經撤退到上海南部,恐怕上海灘撐不了多久了!聽說孫傳芳正和南方革命黨接洽,準備聯合對付馬仲麟。現在很多外國銀行的人都在準備撤退,我們的客戶逃離了十有八九,咱們上海灘恐怕要過一段不太平的日子。”
蘇媛說:“你有鄭小姐的消息嗎?真是奇怪,她沒有一點消息就離開了!我們這麽好,總該告訴我一聲!”
殷震賢說:“她有緊急的事情匆忙離開上海了!過段日子就會回來,你不用擔心。”
蘇媛說:“哦。這樣的消息我還不知道,殷公子先知道了。可見你們比我還親密些。自從一茹知道你是受冤枉的,背地不知哭了很多回了。一直說對不起你!”
殷震賢心裏酸酸的,說道:“這又何必?也許命中注定,我們隻能做個咫尺天涯的陌路人。”
巫繼臣夫婦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殷震賢心裏一種蒼涼落寞之感。一會兒想起鄭一茹傷心欲絕質問他的情景,一會兒是鄭一茹淚光滿麵看他的情景,那種心痛欲碎的感覺似乎還在心裏隱隱作亂。當柳春煙承認是鄭逸傑陷害殷震賢的那一刻,他看見鄭一茹忽然站了起來,癡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多麽複雜難過呀……殷震賢翻來覆去,將這些往事的碎片一遍一遍反芻,模模糊糊似乎睡著了。
忽然一陣急促地門響,有人在外麵喊著“殷公子!殷公子!”學徒上前去開門,看了一看認得:卻是泓四那邊的傭人。那傭人麵色緊張,一邊問著:“殷公子在家嗎?我們小姐不好了!下身一直出血不止,想是血崩了!快去看看,否則可不是要命的事情?”
殷震賢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連忙出來問:“前幾日我還給她把過脈,明明是好好的,怎麽忽然就會這樣?”
那傭人見了殷震賢,喜出望外說:“見了您,我們小姐就有救了!小姐身體一向還好的,不知是這兩天吃壞了肚子了,還是怎麽了,上半夜的時候還好好睡下的,忽然說肚子疼,又說身上涼,然後就血流不止。小姐說了,其他醫生都是沒用的,隻有殷公子能救她的命。”
殷震賢連忙準備了防止血崩的藥材隨身帶在身上,忽然發現那傭人的眼睛遊移不定,不敢直視他,似乎是心懷忐忑。殷震賢心想是不是泓四出了事?這些人設計來陷害我?想著回到屋裏帶了一些竹釘暗器放在身上,這才跟著來人出去。泓四住處已然去過兩次,熟門熟路。傭人開了門,殷震賢順著樓梯就上去了。他擔心會有歹人埋伏,所以推門時候向後麵躲閃兩下,提防有暗器出來。然而門被打開了,裏麵卻鴉雀無聲。
殷震賢一躍跳了進去,錦幕低垂,珠簾淙淙,床上臥著一位病美人,正是泓四。殷震賢一看泓四,臉色雪白,氣息奄奄,嘴角有血,生命已經危在旦夕。殷震賢上前拉住問道:“泓四,出了什麽事?”
泓四已經無力說話,聲音低低地,將內衣朝上揭開,隻見身上青紫淤黑,明顯是遭受過嚴重毆打。泓四說:“快離開這裏。我已經沒命了,他們會陷害你的!”殷震賢含淚拉住說:“我知道他們的陰謀。可是我怎麽能擔心自己名譽有損而置你不顧?他們毆打你導致內髒出血,是誰做的?茂仲景嗎?”泓四慘笑道:“他們知道是我泄的密!我知道他們會發現我的……”殷震賢痛心懊悔道:“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我早應該把你救出去!姐姐,我太自私了,我忽視了你,我本來可以把你救出去的!”泓四輕輕說:“我第一次看見你流淚。我沒有想到你會因為我流淚!”
殷震賢輕輕握住泓四的手說:“泓姑娘,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後悔多痛!”
泓四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喃喃說:“泓姑娘?你叫我泓姑娘!我一個煙花女子,人前盡繁華,背後空辛酸,有誰是真心看待的?如今得到殷公子的一份真情,我也應該知足了!”殷震賢握住泓四的手說:“姐姐,你冒死送信,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也是敬你三分!”泓四輕歎道:“我六歲被賣到書寓,十二歲開始接客。巧伺人意,迎來送往,不知見識過多少男子。心裏最愛的不過兩個人:一個是多情溫柔的褚公子,一個是風華絕代的殷公子。若比起來,褚公子情多而濫,惟有殷公子在我心裏更高一些。我一直還記得,你救我的那天晚上,你睡在我的床上,安安靜靜的樣子。我現在也想睡了,我感覺好累……”
殷震賢聽了這話,心都碎了。隻聽泓四斷斷續續說:“殷公子,抱抱我,我好冷,好害怕……可能我要死了,我不想孤孤單單地走,你抱住我,讓我心裏有個伴兒。”
殷震賢上前去,將泓四輕輕放在自己的懷裏,用體溫去暖她。泓四靜靜地躺下了,合上了眼睛,說:“真好!殷公子……”
殷震賢想起自己中毒的那天夜裏,泓四夜不成寐地照顧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水喝。而自己對這個女子又做了什麽呢?嫌棄她?躲避她?甚至將她精心送給自己的絲帕也丟在塵埃裏。自己辜負了這顆心,辜負了這位溫柔多情的女子呀!殷震賢緊緊抱著她說:“你要喝水嗎?你還好嗎?”
泓四已經迷迷糊糊睡著了,或者是昏迷了,殷震賢不時聽見她痛苦的呻吟。天將微明的時候,他聽見泓四斷斷續續地說:“這裏太冷了,也太黑了,我想看看太陽,好溫暖,好亮…………”
殷震賢抱著泓四向門外走去,他感到泓四的手忽然直直地垂了下去,很重很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淚在他的臉上縱橫,他抱著泓四出門,感覺有一道溫煦明亮的太陽光迎接著他。他緊緊抱著泓四,說:“不會冷的,泓姑娘,不會冷的……”
密密麻麻的的閃光燈對著殷震賢,他緊緊抱著泓四,滿臉都是淚水,他不知道自己和泓四為什麽總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這樣,現在,這是最後一次了!泓四死了,帶著她傾國傾城的容顏,帶著她對這世界的滿腹幽怨,睜著眼睛離去了。
天空似乎下起了雨。是冬天沒有離去的雨,還是春天初至的雨?殷震賢漫無目的向前走著,看著泓四柔軟美麗的飄帶在風裏飄搖。他想起了泓四送給他的那方絲帕,繡著一個大大的“殷”字。那絲帕也是泓四的心,可是被殷震賢輕輕地拋棄了,拋在哪裏了?在風裏,在雨裏?還是在哪一個落紅陣陣的園子裏?風裏有個輕輕的歌謠,還似泓四那樣呢喃醉人的婉轉柔音,在殷震賢耳邊輕輕地吟唱——
微雨燕雙飛,落花已老去。還似小蘋初見時,數度約君君來遲。辜負了,妾心意。淚水沾花風來去,人向何處棲?
香魂一縷縷,花間斷腸句。從今何處覓仙影,隔山隔水隔煙雨。
空有恨,郎自棄。此恨從來難擷取,人歸何處去?
殷震賢抱著泓四來到南浦邊上一片花草繁茂之地,親自下手為她挖出一塊地來,喃喃地說:“泓四姑娘,我希望來生你會投胎到一個無憂無慮的富貴之家,讓你輕盈地坐在秋千架上,頭上帶著花,高高興興地度過每一天;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可心如意的郎君,紅袖添香,一起吟詩賞月,品茶飲酒,過著世外仙人的生活。你這一生太苦了,也太累了。你聽我的話,好好歇著吧。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裏,好好歇著吧。”
殷震賢親見泓四死在自己懷裏,想這女人生得傾國傾城的美貌,卻活得痛楚,死得無辜,越想越可憐,越想越難舍,悲痛慘怛,意誌消沉。泓四在上海灘名氣很響,一夕之間明星隕落,嬌花凋零,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應。有說因情變而死的,有說因情仇而死的,眾說紛紜,總少不了一個“情”字。因為泓四死在自家私宅裏,當時眾人目睹殷震賢抱著泓四的屍體出來,所以聚焦點都在殷震賢身上。工部局治安處的人來調查了幾回,要殷震賢說個清楚。殷震賢將那晚傭人來請的話說了一遍,再找那個傭人,卻早已音訊全無、消失不見了。
鄭一茹和褚敏瑜跑到了浙江鄉下一處地方躲避。每天派人打探上海灘的情景,得知了泓四暴死、殷震賢難避嫌疑的事情。褚敏瑜哭著說:“這件事情再明顯不過了!泓四因為給我報信被他們害死了!殷震賢被他們借此栽贓。哪有殺了人不逃,還和死人在一起的?”鄭一茹說:“正因為我們知道內情,所以知道殷公子是被栽贓陷害的。外人又如何知道?”於是打電話給父親,將內情說上一遍,請他代為周旋。鄭老爺子給鄭逸傑說了,找了工部局的人,將此事壓下。這巧這個時候上海灘形勢突變,孫傳芳的軍隊連打敗仗,連司令部一起退到南邊去了。公眾的注意力已經顧不上風花雪月,人人自危,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藤下一郎和茂仲景的秘密軍隊在上海灘不斷製造事端,搞暗殺,和馬仲麟的部隊內外接應。不多時,孫傳芳部隊撤出,馬仲麟的部隊逐漸控製了上海以北,包括虹口在內的公共租界也都被馬仲麟部隊控製。上海北麵和西麵的城門也被荷槍實彈的士兵嚴格把守盤問,百姓進出上海都要走南門和東門。殷震賢本來還想乘著夜幕回昆山,可是念及三雅園無人照看,不能放心,就留在上海觀看動靜。這天黃昏出門散步,忽然拐道裏閃出兩個人影,殷震賢一驚,卻原來有些麵熟。那人抱拳說:“殷公子不認得我了?我是陳三兒!”
原來就是當初打劫鄭一茹被殷震賢教訓過的陳三。因為殷震賢對他有恩,所以多次來找過殷震賢。殷震賢驚喜道:“怎麽不認識?上次我運送貨品,還多虧你碼頭上那幫兄弟!你如今過得怎麽樣了?”
陳三兒說:“公子!我們弟兄在碼頭上出苦力打下那片地盤,日子還過得去。如今碰上打仗,朝不保夕,也就混個日子算了!常言說:‘有恩不報非君子’,我們就惦記當初遇難時公子對我們的幫助。今天找您,是有句話要說……”
殷震賢問:“是什麽話?”
陳三兒湊到殷震賢耳邊說:“小爺!這件事情我們不知道怎麽說?說了也不好,不說了也不好。反正我們就說了,好不好您來定奪!”
殷震賢道:“你怎麽這麽囉嗦?”
陳三兒幹笑兩聲,這才說道:“殷公子,我知道有個叫石雲卿的,和您是不是朋友?我的兄弟說他經常出入中醫學校,似乎和你們很親密。這句話我說了您別介意:我有個弟兄有一次看見他在打電話,說的都是哇哩哇啦的日語。我覺得這事情很詭異,所以特地來通知您一聲。我是也說不上來什麽,隻是有點懷疑他對你不利,您自己提防些。”
殷震賢聽了這話,心裏從裏往外打了一個激靈!心中隱隱藏著的疑問忽然被點中了一般,汗都差點冒出來。他點點頭說:“陳三兒,謝謝你還惦記我!”
陳三兒笑著說:“您看您客氣了不是?我也是想為您盡點心不是?”
殷震賢告別陳三兒,自己往回走,心裏一怵一怵的。他想回去理理思路。玉胭脂被救的事情是一個深深的疑問,他因為這件事情感到隱隱不安。而這裏麵的謎底,也許就在陳三兒剛才的話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