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設迷局殷震賢中招 見絲帕鄭一茹絕情
殷震賢抱著肩頭,看看天要啟明,一路向中醫學校跑過來。徐英若和玉胭脂已然睡下,忽然聽到輕輕的拍門聲。打開門一看,殷震賢一隻手捂著肩頭,血黏糊糊地已經流出很多。
徐英若嚇得沒了聲,斷斷續續說:“賢哥哥,你沒事吧。”
殷震賢說:“我沒事,你們放心吧。”
玉胭脂取了藥材紗布為殷震賢包紮,殷震賢說:“我胳膊裏麵中了一發子彈,要想辦法取出來。”
徐英若著急說:“這可怎麽辦好?子彈取不出來很危險的。”
殷震賢說:“你先幫我把外傷處理幹淨,明天再想辦法。”
玉胭脂說:“你帶著傷回來,血會不會灑在路上?當心他們順著血跡追過來。”殷震賢說:“我特地用衣服厚厚裹著,你再去看看,如果留下來的有血跡,趕快處理掉。”玉胭脂點頭出去了。殷震賢對徐英若說:“明天街上肯定會紛紛揚揚議論此事。所以明天我一定要裝作沒事到診所坐診,免得別人懷疑。”徐英若麵帶擔憂說:“這個我也想到了。所以包紮用的紗布外麵都用香水浸潤,防止你身上有藥品的味道。”殷震賢笑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心細如發!”徐英若說:“你好好的吧,中了彈還這樣有說有笑的。”
第二天一早,徐英若、玉胭脂陪著殷震賢,有說有笑到中醫學校來。錢半臣神神秘秘說:“你們玩得好興致!昨天晚上出大事了!軍方運送的彈藥軍火被炸了,滿大街抓人呢!”殷震賢笑著說:“他們抓他們的人,我們開藥房的關他們什麽事?”
錢半臣膽小,搖頭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到後麵藥房去了。
徐英若說:“他們真無恥!明明是鴉片被炸了,卻說是軍火被炸了!彌天大謊欺蒙世聽,真是荒謬絕倫!”
殷震賢說:“這些鴉片軍方都有份的,所以才這麽公然撒謊。給個堂而皇之的罪名,就堂堂正正去抓人了。”
話未說完,門口開過來一輛福特車,從車上走出一個嫻雅華貴的美人來。殷震賢暗暗叫苦,鄭一茹怎麽偏偏這時候過來?
鄭一茹東風嫋嫋走了進來,看見殷震賢身邊多了兩個花朵般的美人,愣了一下。殷震賢慌忙介紹說:“她們是我兩個表妹。”鄭一茹抬頭打量一下,那兩人也正好奇地看她。一個清潤如玉,一個絕代芳華,心裏略略有些醋意。鄭一茹笑道:“你原來有這樣兩個絕色天仙的妹妹!”
殷震賢連忙給徐英若兩人介紹說:“這位是鄭小姐,我新認識的朋友。”
徐英若隻是掃了一眼,見是一位達官貴人家的小姐,心裏納悶殷震賢如何結交了這人?玉胭脂卻是多思的人,看殷震賢神情和兩個人的味道,馬上明白是什麽意思,眸子裏泛出一絲潮濕來。鄭一茹也是冰雪聰明的人,看兩人的神情,就覺得徐英若像是妹妹,而玉胭脂卻有幾分特別。玉胭脂見她如此,含笑說:“鄭小姐既然是殷公子的朋友,就請坐下喝杯茶吧。”說著準備去倒茶。卻聽得一陣凶惡狂躁的狗吠聲。眾人驚悚往外麵看,隻見一群日本憲兵模樣的人牽著一條黑背惡狗,氣勢洶洶往這邊過來了。殷震賢看見狗心中一個激靈,暗暗憂懼道:“這種警犬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怕我身上的血腥味道躲不過它的鼻子。一旦被發現可怎麽收拾?”
然而眾人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那群日本憲兵已經牽著狗呼呼哧哧闖了進來。鄭一茹驚叫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敢隨便闖入人家的地方?”那群日本憲兵看鄭一茹穿戴舉止不像一般人家的,不知她的底細,所以也不敢太過放肆。為首的那個恭恭敬敬說:“我們奉命捉拿一個縱火犯!他身上中了我們的子彈,所以我們來檢查一下。”他喊了一聲,那個警犬開始鼻子嗅地,忽左忽右,從外到裏四處搜索起來。忽然,它在殷震賢的桌子下麵嗅了嗅,喉嚨裏出嗚嗚吼吼的聲音。
鄭一茹接連後退了幾步,驚叫說:“快把你們的狗牽走!”
那些人已經齊刷刷將眼睛盯到了殷震賢身上,那條狗旋著尾巴,開始繞著殷震賢來回亂轉。為首的那個日本憲兵瞪著眼睛,一邊盯著狗,一邊衝著殷震賢走過來。
忽然,聽得嬌滴滴一聲呼喚:“殷公子!米粥我做好了,你再吃點米粥吧。”隨著聲音走出一名女子,確是玉胭脂端了一碗米粥出來。說來也奇怪,那狗看見了玉胭脂,凶惡之氣頓時消減,神態萎縮,嗚嗚吼吼的聲音立刻變成嗚嗚咽咽的聲音,耷拉著尾巴接連往後麵退了好幾步,對著玉胭脂膽怯地看了幾眼,再也不敢出聲了。
玉胭脂慌得連忙將米粥放下來,躲在殷震賢身後說:“哪裏來的惡狗?快趕出去!”
那日本兵頭目又呼喚一聲,教唆警犬再次搜索,那警犬好似沒了精神沒了膽,再也不肯到殷震賢那邊去,繞著日本兵亂串亂躲,又汪汪亂叫幾聲。
日本兵頭目見如此情狀,連喚幾聲都沒有作用。就自己走上前問殷震賢:“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殷震賢納悶說:“你這話問得奇怪!我自然在家裏睡覺。”
“誰人作證?”那兵毫不放鬆問道。
“當然是我們作證。”玉胭脂接話說,“我們昨晚玩牌玩到半夜,快天明才睡下的。”
那日本兵將信將疑,看那條狗一直掙著鐵鏈往外麵走,隻好也跟著走了出去。殷震賢臉上漫出一道輕汗,看看鄭一茹,鄭一茹也正呆呆地看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幾個人都沒說話,場麵忽然變得靜悄悄的。
鄭一茹先開口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玉胭脂見瞞不過她,說道:“鄭小姐,殷公子被仇人追殺,胳膊上中了子彈;可巧他們也在捉拿身上有傷的人。我怕這中間有誤會說不清楚,隻得敷衍過去罷了。”
鄭一茹聽罷著急地說:“震賢,你身上中了子彈?在哪裏?讓我看看。”
玉胭脂說:“鄭小姐您不用慌,這裏恐怕不太方便。”
鄭一茹皺著眉頭,心疼地說:“子彈必須馬上取出來!否則會威脅到生命。我有個同學是教會醫院的,我立刻帶他去做手術!”看著英、玉疑慮的眼光,說:“你們放心好了!交給我,沒事的。”說完拉著殷震賢上車,囑咐司機說:“開到聖瑪麗教堂,我要找我同學。”
鄭一茹對聖瑪麗教堂很熟悉,直接往醫院後麵走,在一個房間前麵輕輕敲門。一位端莊賢淑的女子開門,驚叫道:“一茹!”
鄭一茹背了人悄悄說:“蘇媛,你趕快幫我朋友做手術,取出他體內的子彈,這件事情要隱秘,不要讓別人知道。”
蘇媛領會,連忙開門讓他們進去,說:“這是我的房間,趕快躺下,我去準備針劑。”說完急急出去,不多會兒拿著針藥進來打了麻醉,看了看傷口說:“不要太擔心,傷口沒有發炎,如果發炎就危險了!怎麽會中了槍傷?”
鄭一茹說:“一言難盡!這件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蘇媛說:“你放心,我們這樣的關係,還不相信我?子彈取出來了,過兩天記住來換藥。”
鄭一茹將殷震賢送到中醫診所,自己才回去。徐英若和玉胭脂都急急等待著,看見殷震賢安全無恙回來,才放了心。殷震賢詫異道:“今天的事情可真是奇怪!眼看那狗已經嗅到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兒,怎麽你一出來,那狗卻像見了克星似的,忽然低著頭夾著尾巴走了?我想來想去就想不明白!”
徐英若笑道:“玉姐姐就是它的克星!它再也不敢到這裏來了。”
這是錢半臣笑嘻嘻從外麵回來了,看見玉胭脂笑著說:“玉姑娘,老虎屎你還要嗎?我今天又去補了一些貨,順便也進了一些老虎屎用。畢竟人生百病,什麽樣的藥都要配備一些。”
玉胭脂含笑說:“不要了,夠用了。”
錢半臣看殷震賢沒弄明白,解釋說:“是這樣的。玉姑娘呢,今天早上忽然問我:聽說老虎糞便也可以入藥,我們藥房有老虎屎嗎?我說老虎糞便民間多用來治療風濕的,找了找隻剩下一點就給她了。諾,現在我又補了一些。所以問她夠不夠用!”
殷震賢看看玉胭脂微紅發亮的臉,心想這女子真絕了,竟然想出這樣的妙招!不由得頷首讚許。徐英若問:“這個鄭小姐是什麽人啊,看上去和你很親密。”
殷震賢最怕徐英若問這個問題,裝作不懂地說:“一個朋友嘛。”想鄭一茹今天這樣慷慨不顧一切幫了自己,心裏甜滋滋的。
再說鄭一茹送別殷震賢回到家中,輕輕哼著歌走進廳堂,感覺有些怪怪的:父親母親一本正經坐著,兩個哥哥也在。鄭一茹笑著說:“這是怎麽了?今兒怎麽這麽齊全?”
鄭老夫子先將司機叫來說:“你每天開車送小姐出去,她結交什麽人要回來告訴我,你一直不言語,才會做出這樣有違家風的事情!”
鄭一茹愣了一下,說:“父親,您在說我嗎?”
鄭老夫子將一疊報紙攤在桌子上說:“你自己先看好了,現在各個報紙都是你的亂七八糟的新聞,你是大家小姐,怎麽會做出這樣沒體麵的事情?”
鄭一茹立刻明白是殷震賢的事,冷笑說:“現在是民國了,婚姻自由,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有什麽體麵?難道我喜歡一個人就是不體麵?”
鄭家母親說:“婚姻要門當戶對!我們的家族,怎麽能夠找一個身份地位相差甚遠的醫生來做女婿?現在給我們提親的人,不是家中豪富的貴胄公子,也是有前途的政府官員。你看都不看,自己在外麵交結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鄭一茹聽了極其逆耳,說:“不是這位殷公子,我的命都危險了。人家好心救了我,反被你們說得如此不堪。我自己喜歡他,婚姻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們不要多管。”
鄭老夫子說:“斷然沒有這樣的事情!你千萬不可犯糊塗!你們好好管教,不要讓她用車,不要讓她再拋頭露麵,更不要讓她惹出不好的事情來。就在家裏呆著好了!”
鄭一茹抗議道:“你們憑什麽限製我的自由?現在是自由社會!”
鄭老夫子說:“正是給你太多的自由,才惹出這般麻煩。逸傑,你明天去知會那些報館的人,一律不能再發這樣的事體。”
鄭逸傑是鄭家二公子,他在黑白兩道上都有關係,當時答應說:“是。這個殷震賢,我看不是什麽好東西。趕明兒我派人作了他!”
鄭一茹心內大懼,拚死威脅道:“你敢!你現在就去作了他!我明天就去給他殉葬!”
鄭家母親聽了這話,又急又氣,說:“你好歹是個大家閨秀,說出這樣沒有體統的話!”轉而又罵鄭逸傑說:“你這不成器的孩子!那位殷公子也沒有錯,你幹什麽就要死要活的,你把你妹妹逼死了,你才高興才對!”
鄭老夫子說:“這事還是自己家女兒的事情,關外人怎樣?你們管好自己妹妹,不要讓她出去。現在外麵議論已經夠多了!”
鄭家果然加派人手,將鄭一茹牢牢看住。殷震賢獨自去教會醫院換了兩次藥,身體康複很快。可是一連多日不見鄭一茹,心中萬分牽掛。
鄭一茹被鎖在房間裏出不了門,哭喊掙紮都沒有用,心裏又委屈又著急,不知道殷震賢那裏怎麽樣了。這天守著窗戶往外麵看,遠遠望見蘇媛來了,一陣欣喜。蘇媛是鄭家的常客,笑眯眯毫不知情的樣子,背人的時候悄悄說:“殷先生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就是惦記你。”鄭一茹說:“你將我的情況告訴他,你讓他慢慢等待,過些日子他們自然會放我出去。”蘇媛點點頭。
蘇媛果然過來告訴殷震賢情況,殷震賢得知鄭一茹被家裏人反對,心裏無比痛苦。蘇媛說:“殷公子你放心,我是了解鄭一茹的。她是很有主意的人,自己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回頭的。她既然認定了你,就一定不會屈服家中的壓力,你隻管放心好了!”
這日夜裏,月光皎潔如銀。殷震賢躺在床上,翻翻覆覆不能入睡。想起鄭一茹已經多日不曾見到,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了;她被家裏人威逼,依然意氣不改,一心還想著自己,著實令人感動。這樣的女子,我殷震賢如果得到,一定愛若至寶,好好珍惜,不能辜負她對我的如此深情。殷震賢本是纏綿多情的人,對月傷懷,半天不曾睡著。忽然聽見門外急急敲門,還有鄭一茹的聲音:“震賢,震賢,快開門,你在家嗎?”
殷震賢一個魚躍而起,打開門扉:隻見鄭一茹神色慌張拚命敲門。看見殷震賢,鄭一茹忽然拉住手,痛哭流涕起來。殷震賢問:“發生了什麽事?”鄭一茹邊流淚邊說:“沒有什麽事。今天他們要我出席宴會,我趁著他們看管不著,急忙逃了出來。我就是來看看你!想你想得很!”說完痛苦流涕。殷震賢讓她往屋裏坐,鄭一茹連忙擦擦眼淚說:“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的,說不定已經到門前了。我不能停留,你多保重,等著我!”說完就往外麵跑。殷震賢拉著不肯,鄭一茹著急說:“你快鬆開我,被他們看到,會說你拐騙婦女!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看見你就心滿意足了!”說完“心滿意足”四個字,眼淚又奪眶而出。這時聽得汽車刹車的聲音,鄭逸傑已經帶人到了門口,鄭一茹賭氣跑了出去。鄭逸傑一把抓住鄭一茹,說“你還要不要臉麵!”氣勢洶洶把鄭一茹拽到車裏,回頭冷酷地望了殷震賢一眼。鄭一茹隔著車窗望著殷震賢,淚流滿麵。殷震賢望著那車影,心痛得五髒六腑都碎了。
殷震賢呆呆地看著鄭一茹的車子絕塵而去,一個人迷迷糊糊捱到天亮。錢半臣看殷震賢一直無精打采低著頭悶悶不樂,勸慰說:“婚姻這事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早就安排好的,何必強求。鄭小姐多日不來了啊,我看鄭小姐蠻好,就是太嬌氣。倒是玉姑娘,為人和氣又溫柔賢惠的,配你實在是太好不過!”
殷震賢聽了這話,腦子裏也反複思考一下,比較一下玉胭脂和鄭一茹。論才藝論性情,玉胭脂樣樣都不比鄭一茹差。鄭一茹還有缺點可以挑剔,玉胭脂卻沒有,你幾乎挑不出她的毛病來。她做事太周密了,考慮問題又全麵,人情幽微玄妙的地方她都能一笑知之,這樣近乎完美的女人,殷震賢偏偏覺得缺少一點感覺。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和玉胭脂之間有一條線,將他和玉胭脂悄然隔開。相反,他倒是有點喜歡馮憐憐那種任性冷僻,也喜歡徐英若那樣的率真直爽,還有鄭一茹那般貴族小姐的驕矜自傲,對自己撒嬌使氣。可是玉胭脂不一樣,她太精明,能夠洞穿他的心靈,看到他心底最隱秘的東西,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者準備做什麽?讓他覺得在玉胭脂麵前他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在感情上覺得有點虧欠玉胭脂,可是他又沒有什麽東西來償還這種虧欠。
殷震賢想了半晌,悶悶無聲。錢半臣看他不做聲,也不再言語。鄭一茹半夜來探訪他,被她家裏知道,不知會怎樣處置她?會不會把他們之間的鴻溝拉得更遠更深?有心請人去和她家裏人談談,但是看她哥哥看自己的那個眼神,似乎視自己猶如積怨深厚的寇仇,貿然前去反而會給自己增加更多的麻煩。如此過了兩天,對鄭一茹的思念更加刻骨銘心,容貌都憔悴許多。
這天茂仲景笑嘻嘻來找殷震賢,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說:“小師弟,看不出你這人外表一本正經的,結交女士卻挺老道。才先和泓四勾搭上,然後就套上了鄭家小姐,你這般勾連女人的功夫真讓我刮目相看!”
殷震賢萎靡不振,一聲不吭。茂仲景說:“鄭小姐家族可是上海灘的名門,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在政府裏做事的,而且和上海灘幫會的勢力勾結著,炙手可熱!他們那樣的家庭,隻有這一個女兒,不攀附個高官怎麽能成就呢?所以你們的事情,鄭小姐家裏才會千方百計去阻攔。”
殷震賢說:“你消息倒靈通的,你怎麽知道鄭小姐家裏會阻攔呢?”
茂仲景說:“我上海灘多少朋友?什麽消息打探不出來?我還聽說,鄭小姐和家裏鬧得很不愉快,最近還絕食呢。不過他們那樣的家庭,是不會給鄭小姐任何機會的。所以小師弟,不是我奉勸你,這件事情還真要死了心。我可是當真是為你好。”
殷震賢聽說鄭一茹在家裏絕食,心裏比刀割還難受。茂仲景說:“徐小姐呢,我好久沒有見到她了。我的曲會她也不參加,怎麽全都避瘟疫一般避著我呢!”見殷震賢悶著不言語,茂仲景隻好尷尬地笑了笑,自己走了。
殷震賢被他幾句話說得毫無情緒,早早就昏昏睡下了。偏偏晚上有人拍門,說有病號請“殷先生”出診。殷震賢聽從餘懷英教誨:行醫從來不拒絕病人,坐著來人的車子東拐西拐來到一個僻遠的處所。傭人將殷震賢引到後院一座小洋樓裏說:“我家小姐就在裏麵,已經等您好久了!”
殷震賢走了進去,裏麵流蘇匝地,簾幕低垂,看上去像是小姐的閨房,有一種幽幽細細的沁人馨香,卻辨不出是哪種香味來。裏麵病床上,斜倚著一位女子。
一般女子求診,都是父母親人陪著,如今這屋子裏卻隻有一個病人。殷震賢覺得有些納悶,站在三尺開外輕聲問道:“敢問小姐得了什麽病?為什麽沒有親人陪護呢?”
那女子慢慢坐起身來,歎口氣說:“我親娘早就沒有了,姊妹兄弟無依靠,隻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弱女子罷了,還有誰來陪?”
殷震賢上前診了脈,覺得她脈象還好,不像是體弱多病的樣子。又看她的臉色,麵似桃花,眼含狐媚,紅唇鮮豔,似笑非笑。殷震賢說:“看你臉色很好,脈象也正常,不知道你哪裏不舒服?”那女子說:“你是上海灘的名醫,還要問我哪裏不舒服。我一個女孩兒家,這種事情可怎麽說呢?”殷震賢說:“我聽你家傭人說,你已經多日不曾進食,看你的精神倒還不至於。身上可有病痛?可也發燒?嘔吐?”女子笑說:“病痛是有的,燒是燒的了,火燙火燙也有的。不信你摸摸,”說完用纖纖玉手拉著殷震賢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去量,然後就勢將那手順著粉嫩的臉龐滑進脖頸裏。殷震賢覺得手尖陡然一顫,渾身忽然強烈衝動起來,心想我是怎麽了?怎麽會這樣不能自持?心裏想著,手連忙抽出來,正色說:“姑娘身體還好吧,你的病我是看不出了。很抱歉我告辭了!”說完拎著藥箱就往外走。那姑娘“殷公子”、“殷公子”喚了好幾聲,殷震賢頭也不敢回。
出了門,看見小學徒還在外麵東張西望等著,疑惑地問:“如何這麽快?”殷震賢說:“我最怕給年輕女人看病。這位病人行為有些古怪,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這個地方不可久留。”說完帶著小學徒大步流星往外麵走。
殷震賢一步不回頭地走出庭院,那陰暗之中卻走出兩個人影來,一個是鄭逸傑,另一個被陰影遮住臉,看不清麵目。這時那屋子裏麵裝病的女子走了出來說:“二少爺,這個殷公子也稀罕了!我們用了上好的‘合歡鴛鴦散’, 還有我這‘萬花樓’一等一的美色,竟然沒有弄倒他。這個人看起來還真不一般。”
鄭逸傑取出一把銀元說:“柳春煙,這個酬勞比你在‘萬花樓’出十個局要強得多了。但是嘴給我封緊點,否則你知道結果。”
那個‘萬花樓’的倌人柳春煙連忙說道:“少爺放心!我保證一絲風都不透的!”
鄭逸傑揮揮手,柳春煙跟著鄭逸傑的手下坐車回去了。陰影中的那個人說:“二少爺!我早知道一個‘合歡鴛鴦散’對付不了他,所以後麵特地給他準備了更好的‘醒酒花’。‘萬花樓’的美色不行,還有‘群玉坊’的花國大總統。這麽猛的藥,就算是神仙也抗不過。您就放心吧。”
鄭逸傑回頭笑笑說:“多虧你有如此妙術!這次你肯幫我做事,我一定好好感謝你!你的生意,我也會照顧你的。”
“您太客氣了!”陰影中的人講,“二少爺是上海灘風雲顯赫的人物,能夠為二少爺獻點力,是我求之不得的榮幸!”
殷震賢帶著小學徒出了庭院,外麵已經是漆黑半夜,找不到一點人影,哪裏去尋黃包車?小學徒說:“夜裏出診應當是病人那邊安排好車輛的。如今我們急急忙忙出來,哪裏找車子啊?”
殷震賢說:“今天這事太蹊蹺,我的頭現在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我們往前麵走一走,接近鬧市了,就會有車子。”
兩個人向前走了有四五裏路,正好看到一個拉夜路的車夫駕著車走過。小學徒呼喚來,叫殷震賢坐了上去。走到半道,車夫忽然停下來說道:“這路邊好像躺著一個人?想必是忽然得病暈倒了?”走過去看看說:“奇怪,還是個女的?”
殷震賢下車過來,但覺酒味之外另有濃濃的脂粉香味,十分撲鼻。借著月光看看,那女人的容顏一下子被殷震賢認出來:正是‘群玉坊’的泓四小姐。殷震賢連忙扶起來叫道:“泓四!你怎麽在這裏?”再看泓四渾身冰涼,麵色蒼白,好像是飲酒過度癱倒在地,昏昏然人事不省。殷震賢摸摸脈搏,脈搏跳得虛弱卻急促,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麽病症。殷震賢想想這事情好不蹊蹺,奇怪道:“泓四不是一般的女子,縱然喝醉,身邊總應該有人陪伴的,怎麽會這樣一個人昏昏倒在大街上?”車夫問怎麽辦,殷震賢說:“醫生總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連忙將泓四抱在車上。泓四的住處殷震賢是去過的,所以吩咐車夫將泓四送到她的住處來。
殷震賢坐在泓四身邊,但覺泓四身上有陣陣熏香撲鼻而來。殷震賢知道泓四喜歡用各樣的香脂濃粉,上次在群玉坊見她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是濃濃的香味。自己和泓四雖無深交,但是這女人似乎對自己頗有好感,說話也娓娓動人,善解人意,上次還送他親手繡製的絲帕。這樣的女子,怎麽樣也不能置之不理。殷震賢將泓四送回住處,吩咐傭人們打水洗臉,煮一點藥水醒酒。泓四迷迷糊糊方才清醒過來,驚異道:“我怎麽回來的?你怎麽在這裏?”
殷震賢說:“我半夜出診回來,正巧看到你昏倒在路邊。你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酒爛醉了不說,就是這樣的天氣足夠把你凍死在街頭了。”
泓四想了半天說:“今天我正好接待了一個客人,記得是和他一起飲酒來者,後麵的事情卻記不清了。”說著順手去整理頭發,卻發現滿頭珠翠和手上的珠子鐲子都沒有了,罵道:“我的首飾不見了!想是遇到了痞子,做出這等無恥的事。”
殷震賢說:“‘久在河邊站,哪能不濕腳?’你每天遇到多少人,人心叵測又魚龍混雜,自己千萬要當心。”
泓四聽了這話,轉悲為喜道:“我在上海灘也混了許多年了,就是貓兒眼、祖母綠,也不過如同白米飯一般,丟失這點小物又算什麽,隻是惹了一身晦氣罷了!小兄弟,上次你給我開的藥是靈的,我吃了以後就好轉許多,這次偏又碰到你救命,也是我們這輩子該有的緣分吧。其實我看到你第一麵,就感覺你這公子哥與眾不同,為人最是和氣正派的,今日果然應驗了。回頭我還要多多感謝你一下。”
殷震賢聽泓四說這話時軟語溫存,和婉又親昵,難怪這女人在男人堆裏能夠應對從容,遊刃有餘,果然一嗔一笑都能打動人心。泓四看殷震賢眼睛癡癡的,笑道:“我這個身體什麽時候能好呢?”
殷震賢說:“還好你吐了一回,我看酒勁也下去好多了,再喝點醒酒湯正好。”殷震賢說著將熬好的藥水給泓四服下,泓四飲過一碗藥水,膚色如處子般白嫩,略上了一絲粉紅,兩綹長發搭垂在臉際,雙眸含情,嫵媚動人。殷震賢和她相距咫尺,心裏不知為什麽總是有點飄飄悠悠的。也難怪天下那麽多男人都是賤骨頭,受不得她的軟語奉承,經不起她的美貌撩人,看到她就骨酥肉麻,這果然是天下少有的尤物。殷震賢想到“骨酥肉麻”這四個字,忽然覺得大腦一陣迷亂,身體裏麵一陣陣衝動,臉麵發紅,恍惚中看見泓四上前來拉著自己的手傾訴道:“小兄弟,你真是好男人。我見過許多年輕俊俏的公子哥,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我是真真的打心眼裏喜歡。”說完把一雙嫩手合圍著搭在殷震賢脖頸上。香風陣陣,更讓殷震賢感覺心旌搖晃,意亂情迷。
殷震賢是書香禮儀人家出身,自幼受閔姊嚴格訓教,做事清白守禮、規規矩矩。加上尚在少年,對於男女巫山雲雨之事也懵懂半知,此時受泓四誘惑,自己又昏昏迷亂,險些控製不住做了違背禮法壞了規矩的大事。當下殷震賢心裏還有一絲明白,暗自想到:我今天是怎麽了?為什麽總是想入非非做些無禮非分之想?我救泓四隻是出於醫生的責任,先生說過“術無德不行”,萬不能喪失醫德行那不軌之事。想到這裏竭力抑製自己,想暗中運功調理一下,誰知道全身經脈似乎有些逆行,頭部似中了邪般陣陣眩暈難支,勉強對泓四說了聲“給我點水”,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大亮。殷震賢覺得有人給他嘴裏喂水,敏然驚醒。看見泓四親自端著一碗水,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殷震賢說:“怎麽敢勞姑娘如此?”說罷才想起昨晚的事情,說道:“奇怪!我怎麽會睡在這裏?”泓四嫣然一笑說:“昨晚你是因為救我所以把我送回來的。睡在這裏又怎麽樣呢?多少王孫公子想都想不來的事!”殷震賢痛心道:“我真是昏了頭了!這事情要傳出去,我就是長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了!”泓四笑道:“你這個公子哥真是怪,平時那麽多豪門貴胄,送了多少奇珍異寶,我也不過給他們一個笑臉。如今我這般照顧你,就是看重你與眾不同,我最敬你的就是這一點。你反而說點這話!”殷震賢想想昨晚之事,猛然大悟道:“中了道了!昨晚我去看病,就覺得那香味特別,現在想起來是‘鴛鴦合歡散’的香味;我偏偏在路上遇到你,你身上的香味,我誤以為是脂粉香,現在才想起來是‘醒酒花’的香味。這‘鴛鴦合歡散’和‘醒酒花’,都是最毒最功效的迷魂春藥,是什麽人這麽歹毒,設這樣的連環毒局來陷害我!”
泓四聽罷柳眉一豎,恨恨說道:“你又說這樣的話!你暈倒了,我一宿未眠來照顧你,對你這樣也算是真的了。你卻看我如同蛇蠍妖物一般。還說什麽中毒不中毒的。若說中毒,也是中了女人的毒。”殷震賢顧不上許多,也不告辭,徑直就往屋子外麵走,泓四後麵叫著說:“公子何必急!何不一起喝個早茶!”跟著也出來了。卻不知從哪裏忽然躥出來二三十個記者,橫拍豎拍拍走幾十張照片。殷震賢始料未及,又來不及遮擋,亂七八糟被拍進去許多。殷震賢想起出診那詭異的女子及道路遇上泓四的事情,方明白自己中了圈套,懊惱不已說:“是何人用心如此之深?設這局來陷害我!”
第二天,各樣小報大報都炒殷震賢的花邊新聞,果然是泓四和殷震賢的各種合影,其中一幅拍得極好:泓四小姐芳華絕代,脈脈深情,回眸對著殷震賢含笑而視。這些照片很快被收集在一起,送到鄭一茹的閨房,讓她仔細看個究竟。
鄭一茹將報紙統統踩在地下,怒道:“你們從哪兒弄得這等下三濫的東西,無非是想阻止我們的自由戀愛。我偏不相信你們。”鄭逸傑冷笑說:“事實擺在眼前,你還要不信,難道這些照片都是我們擺拍出來的嗎?殷震賢風流成性,前麵不見你,後麵就和書寓的倌人們纏在一起。這早就是別人熟知的事情,隻瞞著你一個人罷了。”
鄭一茹冷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們!什麽事情做不出來!一定要阻止我們,才這樣去做緋聞。殷公子和我情深意重,怎麽會在這時候弄出這樣的事情?憑你們怎麽說,我是不信的。”
鄭逸傑說:“你可以認為這些事都是假的。但是你回國之前,殷震賢就和泓四小姐有緋聞,這難道也是假的嗎?你自己腦子昏了頭,才會說出這樣沒頭腦的話。”
鄭一茹驚詫道:“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很清楚殷公子的為人。”
鄭逸傑將殷震賢昔日和泓四的那些舊照片報紙都翻了出來,說:“這些都是上海灘的舊事,整個城裏沸沸揚揚誰不知道?殷震賢是個什麽樣的人,每天和倌人女伶混在一起,大家都清楚的,唯獨你蒙在鼓裏。這些都是舊報紙,再也不會是我們精心策劃去做的吧。”
鄭一茹看到這些報紙,心裏陡然一涼。果然是殷震賢在自己回國前夕的舊照,大篇幅都是渲染兩人戀情,照片上殷震賢眼神迷離,似醉非醉,顯然也是動情之時。鄭一茹看罷倒吸了一口冷氣,似乎有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淋得自己羞愧無比,無地自容。想想殷震賢是個正正經經的人,再也想不到會是這樣,自己癡心癡意愛著的人,真的是如此荒唐絕倫的人嗎?鄭一茹怎麽也不肯相信殷震賢是這樣的人,反反複複想來想去,抱頭痛哭了三天,最後對鄭逸傑說:“我反正不信!除非我親自看到,或者親耳聽到他承認!”
原來這一切都是鄭老爺子的主意。鄭老爺子想自己的女兒心性堅強,自己認準的事情絕不回頭,如此下去卻怎麽收場?總不肯將千金小姐下嫁給布衣郎中。於是對兒子說:“要改了她的主意,先要讓她自己死了這份心。”鄭逸傑這才精心設了迷魂香藥的局,引誘殷震賢中招。誰知這樣白紙黑字的證據擺在鄭一茹眼前,鄭一茹依舊不肯相信。鄭逸傑早已買通了殷震賢身邊的一個小學徒,將那小學徒暗暗叫出來,當著鄭一茹的麵,將殷震賢留宿泓四之事一一說出,說得鄭一茹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澆得滿身濕漉漉的。小學徒還拿出泓四當年送殷震賢的絲帕出來,因為殷震賢當時沒有留心,隨意丟在抽屜裏,被他偷出來給新主子獻功。鄭一茹一看那絲帕,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絲綢是“鼎和齋”出品的,紋飾飽滿,工藝繁雜,一般貴族家的小姐也用不起這樣的絲綢。針法用的卻是蘇州“兩麵繡”的工藝,針角細密得如同毛毛細雨,可見用心深刻。那個“殷”字卻是用軟絲金線繡製的,不是給自己心愛的人,誰肯花這樣的工夫?鄭一茹一看這絲帕,心裏又恨又妒,止不住咬碎銀牙,痛徹心扉。
鄭逸傑說:“你如果還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他。如果他否認了,就算我們都說錯了。你要不要親自問?”
鄭一茹想:“這樣的事情,難不成都是別人陷害殷震賢的?雖說自己心裏不信,可是這麽多證據擺在眼前,又怎麽能不信?索性當麵問他清楚,也免得心裏有這麽多疑慮。”於是點頭說:“雖說這件事情是真的,我還要親自去見他,要他當麵給我說明我才肯信。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死心的。”鄭老夫子說:“既然如此,就讓你二哥陪你一起去問他。這樣驗證明白,你的頭腦才好清醒些。”鄭逸傑就帶鄭一茹來到南市一處郊外,將殷震賢約過來,自己站得遠遠的,等著他們對證。
殷震賢抬頭一看,不過兩個月光景,鄭一茹已經清減許多,整個人如同開在深秋裏的清菊,素淡冷寂。鄭一茹遠遠站著,眼睛並不看殷震賢,隻冷冰冰問道:“報紙上那些事,可都是真的?”
殷震賢不知道怎麽解釋,他拚命搖頭說:“不是,不是這樣的。”
鄭一茹逼問說:“那是怎樣的?你告訴我!你怎麽解釋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殷震賢惶惑起來,像犯錯誤的孩子慌忙之中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一樣,皇措不安說:“對不起。我其實也說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我想也許是有人故意在陷害我,從而阻止我們的關係。”
“是嗎?”鄭一茹說:“我也希望是這樣。那麽,這一幅照片呢?”
鄭一茹取出殷震賢和泓四坐在馬車上麵的照片說:“你怎麽解釋這張照片?這個時候,我們應該還沒有認識。”
殷震賢啞然了。他以為那件事情已然過去,至少他自己已經逃離得遠遠的。沒有想到那是一口深不可測的洞穴,隨時可能伸出一條毒蛇將他吞沒。他呆呆地愣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
鄭一茹一下子絕望了。殷震賢的沉默讓她失去了最後防護的堤岸,崩潰的河水一下子洶湧澎湃。她最擔心最恐懼的情景果然出現在眼前了。
“你為什麽沉默?為什麽不說?”鄭一茹急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說什麽,我隻想說這是一個誤會!”殷震賢為自己辯解說。
“誤會?我好希望這是一個誤會!”鄭一茹取出了那方絲綢繡花的絲帕:“這方絲帕是你的吧,是誰送你的?你願意為我解釋清楚嗎?”
殷震賢見到那方絲帕,腦子裏忽然暈暈乎乎的,如墜在某種夢境裏。絲帕?這不是泓四送給自己的絲帕嗎?怎麽在鄭一茹手裏?他很困惑,也很迷糊,但是他看到鄭一茹的臉色變得雪白,神情也變得悲傷而幽怨。
“你能告訴我,這方絲帕是誰送你的?你能告訴我,你沒有去過書寓,沒有和書寓裏的女人來往嗎?你能告訴我,你是清清白白、正正經經的男人嗎?”鄭一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激動。
回答鄭一茹的是殷震賢死一般的沉默。那個昏昏沉沉的晚上是怎麽樣的,連殷震賢自己也說不清楚。女人,脂粉,春藥,他就像掉進了染坊裏染了一身亂七八糟的顏色,自己都不知道怎麽為自己辯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算是清白的,不管他有沒有和泓四發生點什麽,他確實在花魁的香閨裏睡到天亮。殷震賢知道:這是陰謀,這是陷害,但是他有口說不出來。他隻知道鄭一茹再也不會相信他了。鄭一茹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一個高貴驕矜的女人,她的純淨世界容不得一粒沙子,她的一泓碧玉裏容不得半點瑕疵。而他殷震賢現在已經疤痕累累,體無完膚,一個站在她麵前自慚形穢的人。
殷震賢愣在那裏,不再吭聲了。那方精致無比的絲帕如同王母娘娘手裏的金釵,一下子把他和鄭一茹劃開了,劃成了銀河兩岸遠遠的對望。隻聽鄭一茹說道:“我不能相信這一切,不管他們對我說什麽我都不相信。我隻相信你,所以要親自來問問你。我以為我深愛的人是一個清白無邪的正人君子,我深信我愛的人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鄭一茹說到這裏,忍不住聲淚俱下。殷震賢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隻能無話可說。一茹,我……”
殷震賢很想說:“我是清白的!”可是,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句話了。他隻能孤單單站在那裏,眼淚委屈得嘩嘩直流。鄭一茹看到殷震賢像一個大孩子一樣委屈得嗚嗚痛哭,心裏難過極了。但是她無法原諒這個男人的欺騙,毅然決然扭頭離去。那方美麗的絲帕被她撒了手,丟在身後,輕輕悠悠滑落在地下。
“一茹!……”殷震賢絕望地喊了一聲。
“對不起,我愛的人,他不能有過去,他必須是清清白白的人,沒有瑕疵,沒有塵土,幹幹淨淨在那裏等我……”鄭一茹傷痛欲絕,一字一頓地說。
“我,我……”殷震賢說不下去。
“你能說你是清清白白的嗎?”鄭一茹問道。
殷震賢真想有一把尖刀直直插在自己心髒,讓鮮紅鮮紅的血驗證一下自己的清白。可是,自己是清白的嗎?自己現在還算是清白的嗎?他不敢想,不敢說,那個曾經無數次幻想和憧憬的美好愛情就這樣輕飄飄被毀滅了。他傻傻地站在那裏,看著鄭一茹如同白玉蘭一般的身影飄然而去。
小時候受了委屈,就會一頭撲在母親懷裏,痛痛快快哭上一場。殷震賢覺得此時他真的很像一個孩子,懷抱著滿懷的委屈和悲傷卻無處傾訴。他抬頭看看天,天烏藍烏藍的,仿佛是母親最寬大的懷抱。他對著天穹“啊”了一聲,仰天嚎啕大哭起來。
鄭一茹走了!她帶著滿腹的絕望和心傷,也帶走了殷震賢刻苦銘心的初戀。殷震賢覺得自己的形象咣當一聲撞碎了,像玻璃碎渣一樣散在地上,滿地都是。他的心空落得難受,很想找個地方把破碎的心包紮起來,可是找不到地方。他回到住處,喝了一瓶酒,昏昏倒地什麽也不知道了。
閔采臣和左宇飛一起到上海來看望殷震賢,在中醫學校卻找不到殷震賢的影子。找到三雅園,徐英若和玉胭脂都在那裏。徐英若說:“他可不就這樣嗎?不是喝得爛醉如泥,就是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了一個女人弄成這樣,我們才懶得問呢。”
殷震賢到夜半才踉踉蹌蹌回來,一身酒氣。玉胭脂見狀,連忙去燒開水給他醒酒。徐英若說:“賢哥哥,也虧我叫你一聲哥哥,你竟是個糊塗到底的人。你和那個鄭三小姐算是什麽?你也需要為了這個事情傷心難過?真正的愛情,就是麵對自己深愛的人,不管他做了什麽,不管他做的對做的錯,她都會站在你身邊,默默地理解你、支持你、守望你,因為她愛你。你和鄭三小姐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玉姐姐冰雪聰明的人怎麽會不知?她一聲不響愛著你;你有了難處,她不顧一切幫助你;你受到委屈,她設身處地地體貼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愛你!你的那位鄭小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讓你卑躬屈膝做她的奴隸,讓你心甘情願為她付出。等你們之間有了一點誤會,她就毫不猶豫離開你,這是愛嗎?為什麽這麽好的女子在你身邊你視如不見,把持你作踐你的女子你卻緊緊放在心上,你這樣的下場不是活該嗎?”
殷震賢此時心肝俱碎,哪裏聽得別人說鄭一茹一句不好的話?仗著酒勁說道:“這件事情從頭至尾都是怪我好不好?都是我的錯!鄭小姐為我已經做了許多了,不能怪她!她是很高傲,很矜持,那是貴族小姐的品性,我不怪她,我心甘情願她把我的心玩弄於股掌踩在腳下。我喜歡她,我是真心喜歡她……”
徐英若冷笑說:“那你就喜歡她吧,看你痛苦成這個樣子,就是活該,這就叫現世報!”玉胭脂剛好端了水過來,輕聲說:“洗把臉吧,看醉成這樣。”自己輕輕出去了。閔采臣知道她心裏難過,後腳跟出來,說:“玉姑娘,你不要在意。我和震賢一起長大,了解他的脾性。震賢他從小腦子裏就有許多奇怪的想法,尤其對於女孩子,總覺得他弄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玉胭脂淡淡一笑說:“這種事情,隨緣罷了。我倒是覺得,鄭小姐確實是個才貌出眾的女子,可惜了……”說罷衝閔采臣點點頭,自己悄然回去了。
第二天,殷震賢方才酒醒過來,看見左宇飛和閔采臣,十分愧疚。左宇飛說:“休要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件事情看起來是偶然,想來也是必然。鄭家要反對婚事,自然這障礙是他們栽下的,手段也夠卑鄙無恥的。”
閔采臣說:“用這樣的手段來陷害你,即使你和鄭小姐成了姻親,又有什麽趣味?索性舍了這份心思,隻當沒有這個緣分罷了。”
殷震賢說:“心思早就斷了,隻是心裏難過。你們忽然到上海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閔采臣說:“我們才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來呢。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議。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縝密籌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