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巫繼臣貪色迷花魁 左宇飛神功銷煙土
自從參加了一次茂仲景的曲會,徐英若和玉胭脂再也不肯去了。茂仲景每次來叫,殷震賢也推脫太忙不肯去了。過了有三個月時間,忽然有一個電話打過來找餘懷英,餘懷英聽了兩句就神色慌張起來,吩咐錢半臣和殷震賢說:“你們跟我一起到虹口去,巫繼臣出事了!”
殷震賢和錢半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帶了一些救急藥品急急忙忙趕到虹口這邊巫繼臣的住所。隻見巫繼臣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雙目直視,滿口胡言亂語。一位叫約翰的英國人搖頭說:“你們來了很好,這位先生是著了魔了!我們很遺憾沒有藥可救!”
殷震賢問:“你不要慌張,到底出了什麽事?”
約翰說:“他沒有去上班,我們感到出了問題,才過來找他!他吞食了過量的鴉片自殺,如今腸胃已經洗過了,但是還是不省人事!”
三人聽了這話更加迷茫,巫繼臣是個規矩本分的人,怎麽好端端突然自殺?約翰身邊一個中國助理解釋說:“我聽說是因為群玉坊的一個小姐,巫先生癡迷上了,幾乎每天都去找那位小姐,也花了不少錢。如今錢基本上花光了,那小姐最終不肯嫁給他,反而移情別戀了。巫先生又生氣又傷心,所以服毒自殺了!”
殷震賢心裏一跳,腦子裏一下子想到那晚茂仲景曲會上麵巫繼臣的著迷樣子,猜想可能是因為泓四。他讓巫繼臣的兩位同事暫時離開,自己來看巫繼臣的病情。隻見巫繼臣好像患了癲瘋病,一手抖抖索索,看人癡癡呆呆,麵對餘懷英等人也毫無反應,看來人已經不識了。餘懷英看著歎了口氣,悶悶地抽煙,良久才問了一句:“巫繼臣這孩子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怎麽會去那煙花汙濁之地?是不是讓茂仲景那小子給帶壞了!”
殷震賢知道餘懷英心裏十分疼愛巫繼臣,連忙說:“這件事情容我以後了解了再說。師傅不要著急,我看師兄還有救!”說著拉著巫繼臣的手叫了幾聲,那巫繼臣好似昏昏沉沉入了陰曹地府,眼睛愣愣的,一聲不應。殷震賢說:“這樣用藥恐怕也不行,他胃裏還有殘餘毒物,一定要嘔吐出來。”伸出手使出閔氏絕學,對著巫繼臣後腦部位忽然一擊,聽得巫繼臣大喊一聲“痛啊”,身體向前傾倒,“嗚啦嗚啦”吐出很多黃的綠的,髒兮兮的甚是惡心。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清醒些,嗚嗚哇哇抱頭痛哭起來。
這時茂仲景聞訊也趕過來,餘懷英脾氣躁,看見就忍不住罵他:“繼臣這孩子我最清楚,從來不在外麵惹事生非的。這段日子就和你走近了些,怎麽就沾染上花花草草,變成這個樣子。還好發現及時被救過來,如果出了事,我怎麽給他家人交代?你都在外麵做些甚麽?你自己不學好就是了,怎麽把你師弟們都帶壞?”
茂仲景苦笑說:“師傅這話說得重了!我隻不過是藥房開業高興就召集了一個曲會,請了一些上海的交際花和明星。巫師弟是本分老實人,沒見過這場麵,所以才肯死心塌地愛這些人。人家泓四小姐裙下多少富豪一擲千金?一天下來收的錢財都夠你半輩子花費了,巫師弟豈不是太書生氣了!”
錢半臣說:“師傅,還好師弟沒事,您就不要操心。您在這裏也不方便,不如我們就回去了。有殷師弟和茂師弟一起照顧,很快就好了!”說完給殷震賢等使眼色,帶著餘懷英離開了。
茂仲景對巫繼臣說:“師弟呀,你是太糊塗了,怎麽和那泓四小姐攪在一起,花光了全部家當,發了花癡要去娶她。那泓四小姐是什麽人?人家是專一做人情生意的,怎麽會跟著你過平民日子?可不是糊塗到底了!”
巫繼臣低頭不言,擦擦眼淚說:“她說我是真正的有情人,對她是真心的,所以肯和我好,如今錢用得差不多光了,她整個人立刻就變了臉,移情別戀和其他人好起來了!”
茂仲景說:“這個泓四是上海灘頂尖的花魁,多少男人被她玩得喪魂落魄,你還不知道她的手段?巫師弟你真是年少無知,怎麽會貪戀上這樣的女子?竟然吃了這麽大的虧。她每天都在和人說海誓山盟,每天都和人玩濃情蜜意,怎麽會有一個字的真話?”
巫繼臣懊惱說:“你這樣說,我還是不相信。兩個人已經到了如膠似膝的地步,怎麽會說變臉就變臉的?我現在被她害得這麽慘,實在不甘心!”
茂仲景笑著說:“你看你說傻話了不是?‘群玉坊’裏的倌人們,哪一位不是和客人如膠似膝的?又哪一位能夠長久的?依我說,‘解鈴還須係鈴人’,要巫師弟徹底明白過來,還需要對泓四徹底死了心才對。這樣,我做東,我們一起去‘群玉坊’裏會會泓四,把這件事了結了。不然的話,師弟你執迷不悟將來還會吃虧。”
殷震賢說:“既然師兄肯出麵解決,自然是最好的。我看巫繼臣那種癡情,一時半時還真走不出來。”茂仲景和上海各界都熟,很快和“群玉坊”老板聯係,說是過幾天晚上要請客,請泓四小姐出麵作陪,那邊連連答應。過了幾天,看巫繼臣病情恢複許多了,茂仲景就帶上殷震賢、巫繼臣,晚上一起到“群玉坊”來。
一進門,就有幾個幫閑的一重重高呼“客來了”,鶯鶯燕燕走出來幾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人人流光溢彩,服飾華貴;個個烏雲高聳,如花似玉。那些女人恭恭敬敬迎三個人進來,在大廳裏麵坐下,就有人端著銀碟盤裝的茶果放在麵前的桌子上:有花旗橘子,天竺雪梨,牛奶葡萄,還有一些黑白瓜子,都是一些時興的幹點水果。幾個稚氣未脫的小倌人圍著他們坐下,拿了幹果給他們吃。再看群玉坊裏麵的裝飾,金碧輝煌,雕龍畫柱,如同王府宮殿一般流著富貴氣。茂仲景見狀笑道:“小師弟,你知道我們男人追求女人向來千難萬難,受過多少曲折磨難。偏偏在這裏,男人最威風,女人最逢迎,所以世間男子沒有不愛這個地方的。愛隻管愛,來也隻管來,卻不要動真心。”殷震賢正色說:“師兄,你沒看繼臣兄被害成這樣,險些丟了性命。向來這花柳世界都是誤人子弟的。你不聞‘隻因世上美人麵,改盡人間君子心。’你還這樣誘導,回頭師傅一定要訓斥!”
茂仲景聽言哈哈大笑說:“小師弟,你倒是正人君子。我也隻是打個場麵,從來不在這裏鬼混的。”這時一陣香風蕩漾,泓四小姐咯咯笑著春風滿麵走了出來,不慌不忙給茂仲景打了招呼,又見了殷震賢說:“殷公子怎麽肯大駕光臨?讓我們‘群玉坊’蓬蓽生輝了!”巫繼臣又悲又氣,低頭不言。泓四似乎毫不介意,輕輕柔柔對巫繼臣說:“小兄弟,我才剛聽說你有了事,心疼得不得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呢?可不是小兄弟傻氣嗎?”說著吩咐丫頭收拾房間,將三個人引到她自己的房間裏去。殷震賢以為泓四房間也如一般貴家小姐一樣的閨房,到了房間一看,出乎意料地大,有沙發茶幾,也有桌子椅子。裝潢富貴豪華,絕非一般人家可比。茂仲景解釋說:“如今富貴人家和商戶們談論事物,也多在此地,所以這裏的房間很多時候都像會議廳。泓四與眾不同,最有體麵,她這裏自非一般人能比的。”
泓四吩咐丫環沏上好的茶來,不多時龍井茶香四溢,泓四這才輕輕握著杯子,為三人親自端茶。殷震賢這才敢稍稍細看泓四:隻見泓四穿著灑金湖色點子的洋紗內心,襟袖周圍鑲著荷蘭花邊;道襟上一朵豔麗的牡丹花。外麵是大紅絲綢號衣,遍盯水鑽,銀光耀眼。還有一個草霜質料的裘皮大衣被她順手斜放在身後。就這一身打扮,上海灘能和她相當的富貴人家已經不多。泓四穿的是上海灘最時興的西式上裝,半臂窄袖,露出一段雪白的冰肌。左手一個全翠的鐲子,宛似一汪綠水,通透無暇。兩個胳膊上各有一個八兩輕重的金釧臂,盤旋有五六圈,金光閃閃。鳳尾卷發,鬢邊一縷烏發斜墜,半遮著一側臉龐,更顯得眉眼深秀。渾身撲簌簌一股很濃的香味兒,不知用了什麽上等的香料香水,整個屋子都是香的。泓四發現殷震賢在看她,衝他點頭微笑。
茂仲景開口道:“我這師兄為你也是付出真情,勸也勸不來的。解鈴還須係鈴人,泓四小姐肯賞個麵子,我們不勝感激。”
泓四笑道:“哎呦,怎麽這麽客氣,茂公子也算是我們的朋友,聽說您那藥房生意紅火得不得了呢!今後有客人,可要往我這裏帶喲!你看我這地方,談生意說事什麽不行的?”轉而看看巫繼臣,好言勸道:“小兄弟,這件事可是你執拗了!我們可是開門做生意的,誰來了都是高接遠送!有的客人花了幾百兩銀子連個笑臉也撈不到,這種事情也比比皆是的,哪有太認真的?咱們書寓的規矩:‘一個客人不做一個倌人,一個倌人也不做一個客人。’大家和和氣氣,隨心隨意。泓四不好了,還有‘群玉坊’那麽多姐姐妹妹,總有可心的?何必跟我一個人生氣呢是不是?小兄弟願意再來,我們還是歡迎,隻是不要太固執了!今天呢,就在我這裏設宴,酒席飯菜我也請了,算是給小兄弟賠罪。”說著吩咐仆人道:“去叫一些‘八仙橋’的鹵鴨,再去‘梁園’要一些紅棗木瓜蜜餞,要拿最好的,給我小兄弟消愁解悶,快點去!姐給賞錢!
仆人答應過去,這時候就聽得門外喧嘩聲,有人一重重高喊著“趙四爺來了”,那泓四小姐斜倚著樓看了一看,盈盈含笑說:“我的客人到了,諸位稍等我這就過來。”一麵輕抹雲鬟,春風搖擺,笑語盈盈喊著“趙四爺,稀客呀!”,扭著腰肢下樓去了。
殷震賢說:“繼臣兄,虧你也是讀書人,怎麽會歡喜這樣的女子?美是美的了,就她一身妝扮,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金錢?口裏甜甜蜜蜜,也都是應酬的場麵話,你竟然想娶回家去!豈不荒誕?從今以後,你要徹徹底底死了這條心。”
茂仲景也說:“你比她年輕,她眼裏你隻是一個小孩子,哄你一點錢罷了!若論人情世故,你和她還差十萬八千裏呢,怎麽會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了?”
巫繼臣埋頭說:“我什麽不知道?可是我見了她,就覺得世間的萬般女子都如糞土,不能及她一分兩分。我根本就離不開她。”
茂仲景說:“你若真離不開她,不過以後多來幾次,至於真心要迎娶,莫說她不肯,就是你父母那邊也交不了差。”
提到父母,巫繼臣低頭無言,喝了很多悶酒。泓四出去以後就再也沒有過來,外麵叫過來的酒菜倒紛紛上來了。茂仲景看看滿桌飯菜冷笑說:“你看看泓四的招式!用這些酒菜打發我們,人卻跑得沒影兒了。你的命在她心裏也就這一點點分量,連個米粒都不到。好了,好了,我們先吃個肚子飽,然後這筆賬一筆勾銷。來吃吧。”說著自己先挑個‘白汁排翅’放在嘴裏,嘖嘖稱讚:“好味道,名不虛傳!來吃。”
當下三人都多喝了些酒,吃得醉醺醺的。看看這裏處處都是鶯歌燕舞,後門歡笑送客,前門歡樂迎賓,全然一幅花團錦簇、笙歌太平的繁華安樂。茂仲景見此情景心花怒放,按捺不住要風流一場,又怕殷震賢知道自己尋花問柳再給徐英若知道了,所以假裝規規矩矩說著“你送巫師弟回去吧”,“我留下買單,我買單”。殷震賢就扶著巫繼臣回去,外麵叫了車,一直把巫繼臣送到住處。看他喝得多,“嗚啦嗚啦”又吐了一陣兒,接著又是一陣兒哭罵。殷震賢隻好溫些水,給他喝點解酒的藥,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才將他身體上嘔吐的東西全部洗掉。看看此時天色將明,這才慢慢出來準備回去。
誰想命該殷震賢出事,從虹口出來剛剛走到大馬路上,隻見對麵駛過來一輛兩匹馬駕轅的大馬車。殷震賢往旁邊讓了一讓,那馬車行了幾步倒停了下來,卻是泓四的馬車。那泓四正好在外麵送客人趕夜班車回來,準備返回“群玉坊”,卻一眼看見了殷震賢。泓四已經見過殷震賢兩次,愛他風雅俊秀,心內甚是喜歡,就叫殷震賢說:“殷公子!你怎麽一人在這裏,正好乘我的車,我來送你回家。”
殷震賢見她言談親和,態度誠切,也就上了車。那泓四見了殷震賢,觸動了心事,忽然就掉下眼淚說起巫繼臣事來。泓四幽幽咽咽說道:“你這位師兄啊,可真是個死心眼。自從那日曲會見了麵,就不斷來書寓裏找我,一會兒說是李娃傳裏的李生,一會兒自比占了花魁的賣油郎,一心要娶我成家。你說我們風月場上的人,做的隻是生意。麵前應付了,誰還是當真的?誰想他卻是個癡人,反說我背情背盟,竟然自己尋了死。你說我冤不冤枉?”
殷震賢性子溫存,尤其對女人十分體貼。聽了泓四這番話倒也覺得在理。所謂“郎如陌上塵。妾似堤邊絮。一別兩悠揚,蹤跡無尋處。”風月場原本做的就是人情生意,認錢不認人的。巫繼臣顯然沒有看破。見殷震賢不言語,泓四竟然委屈起來,哭訴道:“人人皆知我是上海灘有名的花魁,但是愛的人多,嫉恨的人也多。多少人恨不得能把我生吃了,剁碎了,盼我早早晚晚出點事才高興呢。如今正好出這個事情,那些人不把我罵成是掃帚星,不祥物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還好你那師兄沒有死掉,倘若真的死掉了,明天的報紙還不知道怎麽寫呢!花國大黴頭、禍水妖女,我想起來都可怕得很!還好你們今天來開導他,勸他丟了這念想。論起來我還真得謝謝你呢!”
泓四小姐說到這裏,轉嗔為喜,羅袖輕揚,胳膊就搭在了殷震賢的肩膀上。殷震賢從來沒有這麽近接觸過女人,尤其是泓四這樣妖嬈的女人。此時斜著眼睛一瞧,但見肌膚如雪,紅粉生香,眼角一抹微雲,唇邊一顆滴溜溜的櫻桃,真是人間絕色,嫵媚動人,看得殷震賢心裏怦怦直跳。殷震賢如同著了魔一般,眼睛癡癡的,但覺得香風繚繞,神魂顛倒,恍惚想到曾經做過的夢來,夢裏和桃花林裏的仙子雲雲雨雨做得那般好事,如今那仙子的臉已然就是泓四的模樣了,隻覺得惶惶然、渾渾然,隻望了泓四的臉呆呆地發笑。此時天已放明,泓四的馬車正好駛過繁華街道,那馬車本來就經過特殊裝飾,華蓋銀裝,鮮豔耀目。裏麵坐著一個妖媚無比的美人,一個年輕英俊的書生,剛好被一個早起捕捉新聞的記者拍到。如此好事,那記者眼疾手快,左旋右張,很快搶拍出幾張大大的豔照來。殷震賢還渾然不覺。迷迷糊糊回到住處,胡亂睡了一覺,這才洗把臉往中醫學校來。
誰想關於泓四的消息,向來在上海灘最為熱衷的。第二天,上海灘大報小報都把泓四和殷震賢的豔照當作重大新聞,添枝加葉,濃墨重彩渲染一番。什麽“花國大總統夜會殷氏才俊”了,什麽“紅袖添香魂迷少年英雄”了,等殷震賢看到報紙,此事沸沸揚揚已然傳遍上海灘。殷震賢看到自己一臉色相和泓四勾肩搭背的照片,嚇了一大跳,頓時魂飛魄散,後悔不迭。
餘懷英也有看報紙的習慣,這天卻沒有見到報紙,問錢半臣,錢半臣支支吾吾,隻好將報紙拿了出來。餘懷英一眼看見了殷震賢的大幅照片,當時氣了個半死,不迭聲地罵茂仲景。錢半臣勸慰說:“這件事情和茂師弟也沒有多大關係。”
餘懷英說:“茂仲景背地裏做的那些好事,多少人暗地裏告訴我,我還不知道?震賢和繼臣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現在繼臣差點要了命,震賢又出這樣的醜聞,還不都是茂仲景帶壞的?這豈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錢半臣陪著笑臉說:“先生這話也說得偏了。總歸是茂師弟自己沒有惹出事,我那兩個小師弟自己不爭氣罷了!”
餘懷英深有感觸說:“向來這為人做事,就如同藥草,像丁公藤、天南星、九裏香、牽牛子,自身是含毒的,加一些毒品在上麵,不過更毒一些;而有些藥草清白無瑕,隻要染一點毒品在上麵,立刻就亂了性了。震賢、繼臣都是聰明謹慎之人,尤其是繼臣老實本分,規規矩矩,什麽時候惹出過麻煩?自打這茂仲景開了一個藥房,帶著兩個人出去交際一回,兩個人都變了樣。不是他帶壞的,還有哪個?你馬上派人去把殷震賢給我找回來。”
殷震賢正在外麵躲著惴惴不安,忽然碰到茂仲景來找自己。茂仲景拍手笑道:“想不到小師弟這麽有手段,泓四那是上海灘頭頂花魁,也被小師弟迷得神魂顛倒。我看那照片,泓四對你是動真情的了!”
殷震賢苦笑說:“這都是沒邊沒影的事情!偏偏在路上遇到她!”
茂仲景笑道:“殷師弟風流才俊,泓四喜歡也就喜歡了!何必遮遮掩掩?不過我可是規規矩矩的,買了單就自己回去了!那些煙花女人,說到底其實也沒有什麽意思!”
說到這裏一個小學徒過來了,殷震賢就知道是餘懷英找他。茂仲景笑道:“師傅這時在氣頭上,我要是去了會被他罵死!我還是躲躲吧。”說完一溜煙跑了。殷震賢自己跟著小學徒去見餘懷英。殷震賢看到餘懷英就跪倒下來,眼中含淚說:“這件事情實在是個誤會,弟子其實並沒有做什麽,隻是在路上偶然遇到就被說成這樣!”
餘懷英素來疼愛殷震賢,視如己出。看到他這樣,心也軟了。嘴裏還訓斥道:“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明德、慎獨、守禮!你隻要做到這一點,就不會惹禍上身。以後自己要小心,以免惹上這樣的事情。”
殷震賢答應說:“都怪我沒有避嫌,辜負先生教誨,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餘懷英怔了半天,輕輕歎口氣說:“你是精明人,我向來看重你的,也拿你當作親弟子。既然已經知錯,我就寬恕你一回。以後斷斷不可有這樣的事情。”
殷震賢連連答應。錢半臣說:“小師弟是性情中人,做事有些隨性隨意。你一生才過高,名太顯,自然會招嫉生恨。常言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以後可要小心謹慎行事,不要惹出禍端。”殷震賢自覺理虧,說道:“感謝大師兄指教。”
殷震賢沮喪至極,心想:這件事情弄得好沒有臉麵,想來整個街談巷議都在說自己,想必家中母親也都會知道了,沒來由怎麽碰到這樣的晦氣!看來盛名也有盛名之累!怪不得人說“名韁利鎖如重枷,銅臭堆中逝韶華”,倘若自己沒名頭,萬事也就了了。如今有了這虛名,反而給自己帶來這許多煩惱。殷震賢無顏呆在中醫學校,灰溜溜跑到僻街小巷,背著人喝酒買醉躲避流言蜚語。饒是這樣,那背街小巷的茶館地攤裏麵時而也會有花樣報紙冒出來,弄得殷震賢如坐針氈,更加狼狽。
那邊徐英若和玉胭脂也看到了報紙。徐英若詫異說:“賢哥哥不是這樣的人呢?想必是其中有什麽誤會。”然而看報紙上麵大幅照片清清楚楚,殷震賢麵上笑容媚態明明白白。恨得徐英若指著殷震賢的照片咬咬牙,拿著報紙去找殷震賢,可是連著尋了幾天,根本看不見人影。
自打出了這醜聞,殷震賢每天躲在偏僻之處,羞愧無比,深刻反省道:“怪不得母親和先生都教導我,為人一定要重視自己的聲譽,如果聲譽受到損害,那麽這個人無論做任何事都會抬不起頭。雖說自己和泓四小姐的事本是子虛烏有,但是不幸成了醜聞。以後看病的人看我,也一定懷疑我的醫術了。為人在世,看來還真需要謹言慎行,這樣的錯誤萬萬不可再犯。”
殷震賢不敢在街麵裏出現,怕人指指點點,於是天天在郊外一個偏僻少人的酒館裏麵喝酒。這天天色半昏黃,才灌了一肚子黃酒,晃晃悠悠回去。此時大街上空無一人,隻有星星點點的燈光照耀。忽然看見一個車夫慌慌張張在前麵跑,幾個彪形大漢前追後堵,很快將車子圍在中央。
那車夫嚇得渾身哆嗦,說:“我是車夫,身上沒有錢,好漢饒命。”
那劫路的彪形大漢說:“這裏沒你的事,滾得遠遠的!”那車夫舍不得自己的車,躲在一邊看著。
彪形大漢去掀車上的簾子,說“我們要錢不要命,小姐,把身上的錢、首飾、包給我們,不要讓弟兄們動手。”
裏麵一個驚慌失措的女子的聲音:“不要胡來,我給你們就是!”
殷震賢看到是劫路的,憋了幾日的鬱悶正好發泄,想到:小爺真是悶得慌,正好給你們幾個尋個黴頭!一個翻身挪步跳到車的前麵,笑道:“錢我有的是!各位有本事來拿吧。”
其中一個吼道:“不要命了!不要擋了我們的財路!”
殷震賢手一揮,“小爺的命怕你們還要不了!”
說話間,幾個人一起撲過來。殷震賢一試身手,就知道這些隻是些武功粗笨的人,不過仗著幾分氣力。三拳兩腳打得那些人哭爹喊娘。殷震賢罵道:“你們這幾個蟊賊!竟然做出這等作奸犯科的事。遇到小爺算你們的晦氣!”
那幾個人一起跪下磕頭,說:“小爺饒命!我們幾個都是押鏢的,最近鏢銀被搶了,弟兄們走投無路,才幹這種下三濫的勾當。小爺饒命,以後不敢行凶了!”
殷震賢罵聲“滾”,那些人倉惶跑了。車夫拉著車子要走。那位車上的客人低聲哀求道:“這位英雄,既然承蒙相救,不如救人救到底,送我們回家吧。”
殷震賢想此時半夜,路上不知會不會再有危險。答應道:“好,”就一路追隨車子。走在半路,殷震賢疑惑道:“小姐是年輕女子,怎麽會半夜出現在路上?”
那女子歎息道:“本來約好是明天回來的,不過我心急就提前坐了飛機。誰知家中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心裏著急要回來,就自己叫了車。千幸萬幸遇到了公子……”
車夫將車子停在一個白色柵欄門前麵,說:“小姐,是不是這裏?”
那女子應了一聲,走上去按了門鈴。裏麵有人出來看了一下,驚叫著過來開門。女子回頭含笑問了一聲:“英雄請留個名字。”
殷震賢本來已打算回轉身離開,忽然聽到嬌滴滴的聲音討問自己名姓,神差鬼使一下子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地址。
第二天,殷震賢聽得小賢在樹枝上咕咕叫,知道有信件來,連忙取來看,果然是舅舅寫的,說左侍衛已回昆山,過兩天來拜訪,心裏十分高興。想想自己那點醜事已經過去幾天了,中醫學校總還要去,於是厚著臉皮走出門來。看到幾個人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正是昨晚那些劫路的人。為首的那個胖子看見殷震賢,撲通一聲跪下來哀求道:“小少爺!小人叫陳三兒,我們幾個都是外麵鏢局的人,如今丟了鏢銀活不下去,看您武功高強,想跟著您討碗飯吃,您就收下我們吧。”
另幾個也跪下來說:“我們因為武功不濟,被人百般欺負,爺給我們做個主,也好重新做起生意來。”
殷震賢說:“我是一個醫生,不做你們的生意。但是你們再做害人的事情,我也決不寬恕。”看那些人滿臉困倦疲憊,個個衣衫襤褸,心中悲憫。身上摸摸,也隻有十幾個銀元,取出來給那陳三說:“你們先用著,實在沒有錢再來討,但是不要做害人的勾當。”那幾個人感恩戴德,拿了銀元高高興興走了。
殷震賢到了中醫學院的門診前麵,看見一個女子在門口站著,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徐英若。殷震賢含著笑說:“妹妹起得大早?”徐英若又急又怒說:“賢哥哥,你這幾天到哪裏去了?你知道我好擔心!”殷震賢低眉下眼說:“我大男人你擔心什麽?我說過這件事情完全是個誤會,不要沒完沒了行不行?”
徐英若說:“你什麽時候說過?自從報紙上說了這事,我從來還沒有找到你呢!躲得不知道哪裏去了呢?你知道嗎?玉姐姐好傷心的。她嘴裏不說,我可看得明白。”
殷震賢說:“你別胡說八道,我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說著在她耳邊說了兩句,徐英若笑著說:“這樣就好。他做事這樣悄無聲息的,卻做得如此漂亮。”
殷震賢滿心歡喜,盼著左宇飛早點過來見麵,等了幾天,卻一直未見。這天開堂坐診,前後診治了有七八個病人,忽然眼前一明,暗香撲鼻,姍姍走進來一位戴著麵紗的女子。那女子進門來先解下長袍讓仆人拿著,自己嫋嫋婷婷走了過來。隻見她穿著一身淡藍纏枝蓮花旗袍,罩著一層白紗外套。眉宇彎彎,一雙鳳眼,精致靈秀,柔媚多情,對著自己微微含笑。殷震賢見了心裏怦然一動。那女子落落大方來到殷震賢麵前坐下,說:“怎麽?一點也不記得我?”
殷震賢一愣,仔細看看,這女子烏發如鍛如瀑,眉目含情溫柔,耳邊一顆白色墜珠,瑩白標致;袖彎一輪綠玉翡翠,明潔動人。殷震賢看看搖頭說:“小姐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女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說:“你的好記性!前幾日晚上的事情難道就忘了?”
原來來者竟是前幾日那夜被救的女子。因為天色昏暗,並不曾見著女子的麵容。女子顯然對殷震賢很有好感,她隨口問了一些醫學上的東西,殷震賢對答如流;然後就坐在診所一邊看殷震賢診治病人。見殷震賢斷病開方沉穩老練,心中更加喜愛,說:“我叫鄭一茹,在德國留學學醫剛回來。如今看你這般功夫,是有真功底的,想必也是醫學世家。”
殷震賢點點頭說:“從小學醫,也是真的。”
鄭一茹說:“我左右看身邊同學,有學醫而不通醫的,有學醫而不好醫的,也有學醫不以救人反而來害人的,各樣都有,唯獨沒有真正學醫而用醫的,先生倒是個例外,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殷震賢還是第一次被人稱為“先生”,覺得骨肉有點酥麻,心中怦怦直跳。殷震賢想:徐英若、玉胭脂都是絕世美女,自己在她們麵前都能從容自若,毫無羞怯緊張之感,不知道為何在這位鄭小姐麵前感覺緊張,又拘謹得很,連說笑都有許多顧忌。他感覺這鄭一茹是有魔法的,仿佛手裏握著一支看不見的絲線,問他什麽他答什麽,叫他做什麽他做什麽。鄭一茹坐了些時候笑著說“我不耽誤你了,改日再來找你,”翩翩告辭而去。
殷震賢送到門口,回來坐下時,臉還感覺有些發熱,暗自笑道:“想不到竟然這般沒有出息。”說完又想那小姐,穿著那般華麗高貴,想必是富貴人家的女孩。自己和這女子,驟然邂逅卻有緣重逢,也許會有一段因緣故事,有些惶惶然,又有些期期然。
誰想那女子竟然一去好幾天不曾來。大約有一周多時間,左宇飛到上海來,殷震賢和他一起去西邊揚州人開設的“雅居坊”進餐。席間無人時,問起報紙上陸漸鴻被殺之事,以及報紙上所發評論,問是否左宇飛所為?左宇飛一笑置之說:“‘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義心。’陸漸鴻惡事做盡,天下義士人人得以誅之,死於非命隻是遲早的事情,殷公子大可一笑了之,區區小事何足掛懷?”
殷震賢聽了此話心裏感懷良久,暗地讚道:“左師叔,神人也!立此不世之功,言談舉止上竟無一字表白,其行徑高標,遠在我等之上。”因此並沒有話說。左宇飛說:“我今天來,暗中在你那醫院外麵察看了一下,注意到有幾個壯漢,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什麽來曆?”
殷震賢笑著說:“這是幾個鏢局的人,失了鏢銀沒法回去,就去打劫行人,被我發現教訓了一頓。如今反說我行俠仗義,功夫高強,非要跟著我幹。我不睬他們,他們就經常在門外候著。”
“原來如此,”左宇飛笑道,“如今世道太亂,鏢局的生意確實難做。如果他們有些功夫,可以讓他們到我們鏢局去做事。”
殷震賢說:“這幾個人行為不端,我看算了吧。我昨天在街上見到一個震東鏢局押鏢經過,看那勢頭非同尋常,走在大街上也是吆三喝六,橫衝直撞的。奇怪的是:就是軍方也給足他們麵子,在關卡那裏簡直暢通無阻!”
左宇飛冷笑一聲,說:“你也注意到了?我這次南下回來,一直跟著震東鏢局,也查到了他們的內幕。”
殷震賢吃了一驚,說:“你怎麽會忽然關心起鏢局來?”
左宇飛說:“你忘了我是世代鏢局世家,懂得其中的規矩門道。從來走鏢的人四方都要打點好,可是這個震東鏢局很不一樣,一路暢通無阻,有些地段還有軍方護送。我感覺甚是蹊蹺,暗中跟蹤查訪,結果發現這鏢局名義上是押鏢,實質是在販運鴉片。鏢局隻是掩人耳目罷了。”
殷震賢說:“當今政府明令禁止鴉片販賣的,怎麽會有這樣的事?真是匪夷所思。”
左宇飛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雖然政府表麵禁止,可現在軍閥割據,地盤要搶,槍支要買,軍隊要養活,這麽多錢從哪裏來?各路軍閥明裏是爭地盤,暗地裏都是爭鴉片生意。全國幾個省都是遍植罌粟花,四川的川土,暹羅的雲土,順著長江滾滾而來,這些都是上等煙土,供奉的都是達官富貴之家;熱河那邊有熱河土,品質差些,中等人家來用;還有更次些的,幾乎就是渣滓碎末,加工成紅丸,那些貧苦無錢的人食用。品質越次,毒性越大,可憐這些窮苦人一旦染上煙癮,飯可以不吃,毒卻一定要吸,傾家蕩產、賣光東西也在所不惜。吃了紅丸渾身中毒發熱,連寒冬也不怕的。煙癮過去,北風稍稍一起,一早上能死幾十個,個個骨瘦如柴,僵若木雞,好不淒慘!現在整個國家幾乎都毀在鴉片手裏!”
殷震賢聽了這番話,竟然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歎道:“怪不得有人稱我們東亞病夫,原來都是這些鴉片所害。從前英國人販賣鴉片到中國,林則徐廣州禁煙,這還是陳年舊事。想不到百年以後鴉片的禍害還在延續。難道政府就不管嗎?”
“唉!”左宇飛歎道:“現在一切的政權,督軍、總司令,還有大大小小的省主席,政務收入很少,暗中都靠鴉片收入,怎麽肯嚴厲禁止?都是明裏禁止,暗中放縱。更有甚者,結交各處鴉片販子,專門以禍害國民為牟利工具,實在令人氣憤!”
“難道各地都是這樣嗎?”殷震賢問。
“據我所打探,各地都是如此。現在明令禁煙並且舉措嚴厲的,也隻有北邊的徐樹錚次長。徐樹錚次長大仁大義,始終以民族安危為己任,這也是我深慕徐次長的原因。”
“你下一步怎麽打算?”殷震賢問。
“我不會看著這些鴉片繼續禍害國民。我會暗中盤查,看看他們把鴉片藏在哪裏了。”左宇飛沉靜若定地說。
殷震賢說:“到時候我來幫你一把。“
左宇飛搖頭,微微笑道:“我一個人足夠了。英姑娘、玉姑娘還好嗎?”
殷震賢說:“她們都很牽掛你,也很敬慕你,把你當做大英雄!”
左宇飛微微低頭含笑道:“你過獎了。”
殷震賢知道左宇飛做事獨我往來行蹤不定,也沒有多問。不想他又是一去無蹤影。這日殷震賢正在想左宇飛,門口忽然出現一位妙齡女子,殷震賢眼睛正好往門外望,一眼望見了,笑笑,正是鄭一茹。
“已經好久不見了。”殷震賢說。
鄭一茹嫣然一笑說:“唉,剛剛回到家,各方麵的親戚朋友都要見麵,弄得我脫身乏術,好容易才應酬一遍出來。”
殷震賢說:“尊小姐想必在上海圈子裏朋友很多的。”
鄭一茹嬌嬌一笑說:“朋友是有些的,難道殷先生很介意嗎?”
殷震賢也笑笑,見鄭一茹穿了一身白底細碎藍花的旗袍,外麵一領白色的毛衫,加上幾枚亮晶晶的珠飾,說不出的清麗嫵媚。兩個人反而笑笑沒有話說。鄭一茹莞爾一笑說:“我挺佩服你的,年紀還輕就坐堂問診,什麽樣的病患你都看得透。”
殷震賢接口道:“你也很好啊,在國外學西醫,想必有很高的成就了。”
鄭一茹說:“我不過學習一些醫理,用於實踐還差好遠,還要向你學習一些。”
殷震賢說:“像你這樣的身份,將來也是做全職太太的,學這些好像也沒有用。”
鄭一茹臉一紅,羞嗔道:“照你這樣說,人生還有什麽趣味?我也算留過學的新女性,怎麽會那樣去安排自己的命運?殷公子可是小瞧我了!”
殷震賢一時無話,笑著說:“我怎麽敢呢。”鄭一茹說:“諾,我要罰你了!你今天無論如何要請我吃一頓飯,地點你來選好了!”
殷震賢答應說:“小姐罰我,我自然認罰。既然你是留洋回來的,我就請你到租界那邊的綠雲咖啡館喝咖啡好了!”
鄭一茹聽了果然正中下懷,說:“我外麵有車,我們一起坐車去好了!”
鄭一茹自從初遇殷震賢,就對他暗暗稱奇。後來見了幾麵,見他貌似潘安,言談溫柔,一片芳心就悄然萌動,時不時來找殷震賢。殷震賢見她天然一段富貴之氣,言談不俗,做事也有主見,也願意和她談心。兩人一來二去就有了卿卿我我之情,嘴裏卻都不說破。
兩人坐車到了綠雲咖啡館,剛剛找了一個座位坐下。忽然聽見一陣喧嘩嬉笑的聲音,一個水蛇腰的妖豔女人挽著一個富家公子走進來,兩人邊走邊說笑,弄得整個咖啡館裏麵的眼光都被吸引過去。殷震賢瞅了一眼,不禁一陣心慌意亂:那女人正是泓四小姐。
鄭一茹聞聲也看了一眼,不屑地說:“真搞不懂,這些男人也像是有出身有教養的男人,怎麽會和這樣的女人攪在一起!”
殷震賢如同當眾被人打了臉,遮掩說:“管這些做什麽,權當沒看見罷了。”
幸好泓四隻在大廳裏站了一會兒就走了。鄭一茹輕蔑地看她走過去,感慨說:“男人真是一種沒有進化好的動物。這樣煙花叢裏的女人,品節是一點也沒有的。縱然長得美貌天仙,也不過一副臭皮囊罷了。竟然有這麽多男人為她神魂顛倒,你說這些男人到底都是怎麽想的?”
殷震賢尷尬得一時抬不起頭。鄭一茹毫不察覺,撒嬌地輕聲說:“我知道殷公子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是了,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的。”
殷震賢輕輕笑笑道:“我真不是那樣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是冰清玉潔的女子,一點汙漬也容不了的。我要是有這樣的行為,都會覺得愧對你了!”
鄭一茹聽了這話,方才轉嗔為喜。殷震賢心裏卻像被埋了一塊紅腫又癢的痧子,難受異常。他不知道有一天鄭一茹知道了那個消息會怎麽想,他盼望那段不光彩的一頁像舊報紙一樣早點翻過去,早點塵封在看不見的陰霾之中。
殷震賢回到住處,正巧有個客人來請出診,務必請殷先生本人去看診。殷震賢問了姓氏,回說是姓李。按照規矩,醫生問診從來隻問人家的姓氏,不問姓名。殷震賢也不好再問,看那人懇求真切,就帶著一個小學徒,拿上診病的用具跟著那人出診。車子走了許多路,才在東市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原來是一個獨立的大花園。車夫送到門口,一位年輕丫頭出來帶領進了一所很大的宅院,上了二樓,病人就躺在二樓一間房子裏。殷震賢抬眼看了一眼病人,不禁嚇了一跳:竟然是泓四小姐。
殷震賢說道:“病家姓李,怎麽會是你?上次害得我好苦!早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
泓四咯咯笑道:“我這個地方很保密的,知道的人很少,你隻管放心吧。你這個小哥也是的,上海灘的年輕公子都盼著和我有點緋聞出來,這又有什麽呢?看你慌成這樣!”
泓四年齡比殷震賢要大些,此時一抹黑發斜墜到胸前,頭上纏著一個三寸寬的藍色絲帶,上麵綴著一朵藍色的薔薇。身上卻穿著薄紗的抹胸,斜斜地歪在床上,麵色有些發黃。殷震賢問她病況,她伸了手讓殷震賢給自己診脈,說:“這一段身體總覺得不舒服,你給看看是怎麽了?”
殷震賢目不斜視診了脈,說道:“是不是心氣不定,乏力倦怠,吃不下去飯?”
泓四點點頭。
殷震賢又問:“月水淋漓不止嗎?晚上常做惡夢?”
泓四驚異,歎道:“小兄弟果然醫術不凡,正是這樣的毛病。我不知怎麽了,這段日子惡夢連連,晚上驚怖異常,不知是不是犯了什麽忌諱不成?”
殷震賢說:“血氣不足罷了。我有遠誌、石菖蒲、乳香、酸棗仁和沒藥配置的‘經濟丹’,加上‘附子四物湯’,飲用幾日也就好了。”說罷開了方子。因為害怕惹出麻煩,連忙要告辭出來。泓四笑道:“我有一個人要打聽,你在上海灘混,認識的人多,不知你可認識?”
殷震賢一本正經說:“煩請你說出名字,我才知道。”
泓四也一本正經說:“有個書生的叫柳下惠,不知你可否認識?”說完咯咯笑起來。
殷震賢聽到“柳下惠”三個字,才知道泓四耍笑他。泓四看殷震賢診脈如臨大兵,目不斜視,問起病情也中規中矩,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平日裏花花公子見得多了,個個俗不可耐,泓四從來不放心上的。隻是覺得殷震賢清奇過人,見其眸子清澈,眼角藏秀,對自己沒有一些些非分之想,心裏反而十分愛慕。泓四笑道:“看你這小兄弟這般膽怯,我哪裏能夠吃了你?就這樣慌不迭地要走!”
殷震賢正色說:“瓜田李下,我總要避些嫌疑。上次好端端的弄出那些緋聞來。今天是瞧病,明天傳出去,又惹一身胭脂香粉,弄得我滿嘴說不清楚。”
泓四睜著眼睛聽了這話,竟然愣了一刻,眼淚汪汪地直淌下來,說:“我就這麽汙濁卑賤,惹得你避猶不及嗎?早知道我在你眼裏是如此模樣,我縱然生病死了也不敢再勞煩你。你既然這樣害怕玷汙了你的聲名,就趕快離開去吧。”
殷震賢自覺失言,看泓四確實在病中,反而無話可說。泓四又歎了口氣說:“小兄弟,我雖然為你不齒,可我這雙眼睛看人,一眼看到心裏的。我身邊有無數王孫公子,願意為我花錢買笑一擲千金的隨處都有,可我從來沒有一份真心。而獨獨對你是真心的。我知道你是好人,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對我沒有一點邪念的。所以才特地找你來看病。你如果不願意,那也就隨你了!我以後再不敢勞你的大駕。”說完又輕輕地抹淚。
殷震賢心一下子軟了,心想這泓四小姐何嚐不是恁般聰穎絕頂,恁般花容月貌,倘若有個鄭小姐那樣的出身,也不至於去做上海灘的‘花國大總統’。絕代資質卻委身於汙穢泥土,怎麽說也是一個可憐可惜之人。這樣想著,形容都溫和起來,賠了一個不是說:“泓四小姐多心了。我隻是為上次的事情避人耳目,怎麽敢輕看你呢?小姐不必傷心,但凡吃了藥有好的,下次還找我開藥就是。若是不好,也可以傳話給我,我再換方子來治就是。”
泓四聽這話,方才轉悲為喜,從自己枕頭下麵取出一塊粉色的絲綢手帕來,上麵繡著幾簇鳳尾繞著幾朵絢麗的牡丹,看上去是花功夫繡製的。泓四將手帕扯開,上麵留白處用金黃絲線繡著一個大大的“殷”字。泓四笑著說:“我知道診金對你是無所謂的。這方手帕是用上好的絲綢做的,圖案也是我親手所繡,因為打點要送你,所以上麵繡了一個‘殷’字。這是我一點鄙薄的心意,要不要隨你。”泓四說完用力把手帕往這邊一甩,那手帕就被甩了過來。殷震賢隻得接了,恭恭敬敬告辭回來。看那手帕實在刺繡得精致,用料也是上好的,想來泓四也很用了一番心意。殷震賢不知道為什麽泓四會喜歡他,平素裏不知多少富家公子為她神魂顛倒,偏偏她會對自己這麽用心。殷震賢想上次已經吃了虧,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招惹上。於是將那絲帕藏在懷裏,堅持告辭回來了。將那方絲帕取出來,卻不知道應當放在哪裏,枕邊床上都不合適,最後信手塞在一個閑置的書桌抽屜裏麵。
自從遇見鄭一茹,殷震賢的生活感覺有了變化。每天清晨的第一個念頭總是想:她起床了嗎?有沒有在想我?有一個心裏喜歡的人想著,精神就像開滿花苞的枝條變得新鮮飽滿。殷震賢精神滿滿洗了臉出來吃飯,猛看見院子裏站著徐英若和玉胭脂。殷震賢看見玉胭脂,臉麵紅紅的,玉胭脂卻含笑說:“好一時不曾見了。今天有貴客,所以一起過來了。”
兩個人閃身出來,才看見左宇飛在院子一邊站著向自己點頭。幾個人到屋子裏坐下,殷震賢問:“怎麽這麽多日子看不到你?都到哪裏去了?”
左宇飛微微一笑,淡淡地說:“我順著震東鏢局的路線到北邊去了幾天,發現了一些端倪。你知道藤下一郎這個人嗎?”
殷震賢搖搖頭說:“這是個日本人嗎?我沒有聽說過他。”
左宇飛說:“我早就注意過他。當年我在總理府做侍衛的時候,他和陸漸鴻關係很親密,我才知道他暗中在走私中國的國寶。前幾日我暗中跟蹤震東鏢局,發現了這個人的蹤跡。他的掩護身份是日和醫院的院長。”
“日和醫院!”殷震賢和徐英若等都驚了一下,殷震賢說:“他曾經賣過一種叫做‘啞支那’的鴉片煙,謊稱是戒毒藥丸,使很多身犯毒癮的人受騙上當,我們親眼看到他害得很多家庭雪上加霜,妻離子散。原來這個藤下一郎就是罪魁禍首。”
左宇飛點點頭說:“這個人的身份非常複雜。我潛入到他的宅院裏,親耳傾聽他和客人的對話,才知道了這個人的底細。所謂日和醫院的院長隻是個遮掩身份的幌子。他真正的身份,是日本青龍會負責中國事務的會長。日本青龍會直接受命於日本‘興亞院’,權力非常大,在中國不知道有幾號人馬,有船有槍。他們和一些軍方政府相互勾結,利用震東鏢局做工具,專門販運銷售鴉片謀取暴利。”
殷震賢說:“藤下一郎以前銷售‘啞支那’,坑害了不少百姓,我用中藥研製出‘戒煙丸’來對抗他的毒品,使他不能繼續害人。沒想到他舊病不改,還在販運鴉片。”
左宇飛若有所思說:“指望這些人收手自然是與虎謀皮。每一個有正義的中國人,都不能看著他們如此禍害國民。”
殷震賢聽這話,知道左宇飛可能會有所行動。於是對徐英若和玉胭脂說:“你們今天要好好備些酒菜招待左侍衛,晚上一起吃酒如何?”
徐英若說:“還要你說?我們自然考慮得到。這就去了!”說完拉著玉胭脂一起出去了。
殷震賢這才悄悄問:“左師叔要如何行動?”
左宇飛微微一笑說:“他們剛剛從北邊運過來一個輪船的貨品,明天就會到達碼頭。我準備在碼頭上動手。”
殷震賢會意說:“我做你幫手。”
左宇飛搖頭說:“這件事不需要牽涉過多。我一個人足矣。”
殷震賢說:“他們這麽重要的貨品,又和軍方聯手,一定是荷槍實彈地守衛,你一個人分不開身,還是我來助一臂之力。”
左宇飛笑笑說:“也好!你自己要小心。”
這天晚上正是初一晦日,天色黯然無光。殷震賢早準備許多尖角竹簽,滿滿裝了一身,又帶了一小罐燃油火把,趁著黑夜埋伏在碼頭對岸遠遠處。那碼頭上果然布滿明哨,荷槍實彈,爪牙幫凶,橫行密布。殷震賢心中暗暗焦急。過了有四十分鍾的光景,沿江過來幾條船隻,岸上燈火一下子通明,貨物開始搬箱進入碼頭,前後又花了一個多小時,遠遠望見搬運之人滿麵紅光,吆吆喝喝。又等了片刻,碼頭工人漸次離開,燈火熄滅大半,依舊有士兵暗哨嚴密把守著。
殷震賢想:這般光景,如何下手?還需想個辦法。看那卸貨的輪船慢慢走遠,就施展輕功飛身輕落在船上,將船頭船尾能點的東西全部點著,然後大聲喊叫:“著火了!著火了!”船上之人見著了火,大驚失色,高喊“救火”!這邊守衛之人看遠遠處船隻燒成一片紅光,都趕來觀看,一些人喊著“救火”,一些人喊著“快些報告”,亂成一團。那邊左宇飛一躍而起,一個燕子翻身跳到庫房屋脊之上,那上麵是一個狹窄的天窗,正好可以容身進去。左宇飛用力一扳,那遮板已斷裂。左宇飛飛身進去,撬開兩個箱子看看,果然是滿箱實實的鴉片。左宇飛冷笑一聲,用桐油燃油四處點了一些,又埋了幾根炸藥引線。看看黑煙開始上升,騰挪翻身向上一縱,人就輕輕站在屋脊之上。
這時庫房裏麵嗶嗶啵啵大聲響動,緊接著狼煙直衝蒼穹,外麵守衛的人剛喊了一聲“有人縱火!”,炸藥就爆炸出來,隻見一片紅光黑煙滾滾。左宇飛乘此之亂已經跑出三裏開外。護衛鴉片的都是青龍會的武功高手,四下圍攻,將左宇飛團團圍在中間。左宇飛毫無懼色,與他們對峙廝殺,那青龍會的人看著隻有一個人,團團圍得更緊。
殷震賢一個翻身跳到左宇飛身邊,低聲喊道:“快走!”左宇飛說:“兄弟快走!我斷後!”殷震賢道:“師叔先走!我對付得了!”將那竹簽一把一把打過去,聽得鬼哭狼嚎,聲聲慘叫,倒下一大片。
左宇飛喊了一聲“不要戀戰”,一個縱身脫身出來,飛也般不見了。殷震賢又一把飛簽,專攻那些人的穴位,那些人近前不得,隻在遠處圍著。後麵的人喊著:“躲開,放槍!”那些武士紛紛合圍著向後退。殷震賢想:“不能讓他們合圍起來,否則插翅難逃。”瞅個間隙連翻幾番,躍出重圍奪路而逃,這時紅光映天,亂槍齊發,殷震賢好不容易才殺出一條路來,隻覺左肩頭麻酥酥的,一伸手是一灘血。顧不上許多,使用輕功忍痛向夜幕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