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設義診半臣妙算賬 赴曲會褚少戀花海
當下盛王爺叫來上海灘各處的名酒食,和一幹幹果菜品,加上當時流行的外來的美國鮮橙、德國克裏士等,一起擺在三雅園,盛王爺叫人斟了幾十碗黃酒,自己連喝了幾碗,吩咐殷震賢、閔采臣一起來喝酒。玉胭脂向裴班主提及想到三雅園來搭班,裴班主十分欣喜,滿口答應。徐英若祝賀說:“姐姐要到了三雅園,將來我們就是三雅園的常客了。”裴班主說:“不是各位的抬舉,咱們昆班能熬得過這幾百年嘛。從古到今,咱昆班靠的就是你們這些喜好昆曲的文人。”殷震賢說:“靠文人士大夫不如靠王爺。當年恭親王、醇親王還有京城的三格格,府裏都養的有昆班。”話音剛落,盛王爺的師爺接話道:“盛王爺府中原來也是有昆班的,所以盛王爺也學了一身的好戲。可惜,山東馬仲麟那個馬賊破了北京城,皇帝爺也遜了位了,咱王爺也沒了俸祿吃,這才南下回來。要論懂昆曲的王爺,當今還有哪位能比得過盛王爺好昆曲?懂昆曲?”
這時,下人過來悄悄把師爺叫到一邊去了。師爺皺著眉頭,然後過來傳話說:“有個人說有十分緊要的事情找殷公子,我說讓他緩緩,他非說時間一刻也緩不了,是為了昆曲的事情。”
盛王爺惱怒說:“什麽事情一刻也緩不了,沒看見我在吃飯嗎?”
殷震賢說:“既然來人這麽說,我就見他一見。請恕我失陪!”
盛王爺說:“叫他過來回話,如果不是緊要,我扒了他的皮!”
下人果然去傳話,不多時來了一位年輕人,豐姿倜儻,更兼有一種書生意氣。殷震賢一看,乃是自己少年學堂同窗,昆山正儀人,名喚何九,目前在上海的《申報》工作。何九手裏拿了一篇文章的草稿過來,麵色十分焦急。
眾人給他讓出座位,何九說:“近日來上海一些激進人士一直在提倡變革,妄想把傳統文化一舉殲滅。如今找不到靶子,就把傳承幾百年的昆曲當成舊文化的代表進行抨擊。你看這篇是上海孫傳芳的秘書長,留洋歸來的西醫博士褚敏瑜所寫,字字句句針對昆曲,將這一民族國粹貶斥得一文不值。如今昆曲在皮黃、徽劇、越劇這些花部的競爭下已經江河日下,再被他們這樣渲染一番,更加不堪一擊。何況這個褚敏瑜是政府的官員,名氣又響,他的稿件肯定會一個字不落全文發出。如果報刊發了,其他反駁的文章就不好再刊發,對我昆曲豈不是一大打擊?我心裏著急,所以來找殷公子商議此事。”
殷震賢接過文稿草草看了一遍,歎道:“這個褚敏瑜精通昆曲,又是個文章老手,這篇駁斥昆曲的文章能夠抓住昆曲的弱點,層層剝筍,鞭辟入裏,對我昆曲真是滅頂之災!”
閔采臣接過看了幾行,念道:“有人妄言昆曲是‘和平之表,文化之符’,聲稱‘ 欲睹升平,當複昆曲’。若是複昆曲遂可以致升平,隻消一道命令即可,家家戶戶唱昆曲,難道中國便可升平了嗎?文學代有興廢,昆曲衰亡自有衰亡的原因,既然不能自保於道鹹之時,也決不可能中興於既亡之後。而皮黃雜劇正是出於昆曲,而代之繼盛之變音。”
何九慷慨說:“褚敏瑜也是個大才子,你看此文犀利獨到,功力匪淺。如果單獨發出這樣一篇稿件,後麵反駁文章又不敢發,這豈不成了最後定音?所以依我之見,殷公子在上海灘如今風頭正盛,加上你懂昆曲,文采超人,所以請你來操刀織錦,以解此厄。我們在報刊上對發,這樣才能在輿論上為昆曲爭得一席天地。賢弟你看可好?”
殷震賢慷慨說:“此事關乎昆曲,我等皆是昆曲曲友,護衛昆曲當然義不容辭。不知什麽時候要這篇文章?”
何九說:“報社下午就要排版,晚上印刷,明天淩晨就要派發各處,所以時間刻不容緩。”
殷震賢激情頓生,說:“多謝何九師兄來送信,我等即刻磨墨寫作。”當下鋪開紙卷,腦海裏風起雲蒸,一揮而就。眾人邊看邊讚。玉胭脂念道:“‘水因懷珠而媚,山因縕玉而輝’,中華民族因為孕育了昆曲而文化煥然,正是我中華瑰寶,盛世元音。”說得實在太好!
徐英若說:“賢哥哥此文,闡述昆曲出身之貴,文辭之美,演出之雅,教化之用,正是藏珠縕玉之民族精粹,真能令人心服。”
殷震賢將寫就一文呈與盛王爺過目,盛王爺連連點頭。交給何九,何九讚道:“賢弟真是文采風流高雅之人,我馬上回去排版,不要耽誤了時日。”說完急急告辭。
第二天,《申報》果然整版篇幅,對發了褚敏瑜和殷震賢的文章,一反一正,一貶一揚,各說其道理,各鳴其主張,相映成趣。褚敏瑜是歸國博士,剛被認命為孫傳芳的秘書長,文采風流;殷震賢因為研製戒煙藥風頭正勁,才華橫溢。兩個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當下報紙一出,四方人士議論頌揚,各有各的擁戴者。昆曲在江浙滬很有基礎,不少昆曲知音看到“筆戰”之後都來支持三雅園昆班,三雅園生意反而因為這場論戰興旺許多。這時滬上的丹桂園、筱桂園等班底都有名旦,齊放異彩,互爭高下。三雅園馮憐憐扮相絕美,音色清澈婉致,在各色女旦中獨樹一幟。加上盛王爺的追捧,報紙一幹人等簇擁,被評選為“滬上第一名旦”,一時名震上海灘。
說來也巧,當時滬上的“書寓”聞風也在評選花魁。各個書寓互不相讓,促蜂引蝶,最後將群玉坊書寓的泓四小姐評選為上海灘第一花魁,號稱“花國大總統”。一幹小報將泓四照片印在報紙上各處散發,中醫學校也送進來許多。眾人看那“花國大總統”果然容貌絕美,傾國傾城,恨不能早日一見。一個是“滬上第一名旦”,一個是“花國大總統”,都在報紙左右頁上,整個上海灘都在評頭論足。
中醫學校這邊的學生也看到了報紙,胖子當下指著泓四的豔照對茂仲景說:“今年評選的‘花國大總統’還真是不一般,那眼神真有勾魂攝魄的魅力,我們什麽時候去會會!”茂仲景隻看了一眼說:“這種女人,想要多少都有,有什麽稀罕的?還有一種女子,‘窈窕淑女,寤寐思服’,卻不知怎麽去追求。”
胖子詫異說:“你看中哪位女子了?看你的樣子,喲,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起來一往情深喲!”
茂仲景笑笑不言。茂仲景聰明過人,心性也高,他出身浙江貴族,親戚人脈在京城的也有許多,上學期間就常常在外麵交際,結識不少達官貴族的小姐,也都看不上眼。唯獨見了徐英若一回,魂靈兒仿佛被勾走一般,朝思暮想,不能忘懷。暗中托人打聽徐英若的情況,才知道是總理府徐次長的女兒,一心一意要追求到手,生怕別人搶了機會過去。這時候中醫學校臨近畢業,家中催促要他出國留學,茂仲景哪裏舍得這時候出去?於是由家中出資,在上海南浦那邊開個大藥房,兼一個療養院,中西藥都賣,取名就叫“德茂藥房”。平時沒事,就隔三岔五來找中醫學校找殷震賢玩。殷震賢心性善良,不屑於用心猜忌別人,也和他一起交遊玩耍,兩個人的關係反而比上學時更加親密。
巫繼臣因為古文功夫好,也在中醫學校的藥房裏幫著抄處方。一次出診回來,天已傍晚,在街上撿到一個皮包,款式質地非常高檔。巫繼臣自小秉承家教,修養極好,於是就在皮包遺失的地方苦等失主回來。過了有兩個時辰光景,天已全黑,對麵忽然急匆匆過來幾個英國人,一路低頭尋找什麽。巫繼臣將丟失的包送上,那些人打開包裹,看看裏麵票據、單子厚厚一疊,花花綠綠的票子都在,十分感激,非要取出錢感謝巫繼臣。巫繼臣分文不圖,執意告辭。其中一個英國人用生硬的中國話表示,自己正準備請一個中國文書做助理,問巫繼臣是否願意去做。巫繼臣才知道英國人在虹口那邊開了一個銀行,有很多經紀業務,正是學習營生的好機會,於是答應下來。回來和餘懷英等說明理由,就到英國人的銀行做事去了。殷震賢見他有這麽好的機會,心裏也暗暗為他高興。
殷震賢接手中醫學校以後,一切都按餘懷英先生原來的規矩辦,不懂的事情還有餘懷英坐陣,生意往來都慢慢進步。這天看到幾個應診之人貧困不堪,在外麵猶疑不決似進非進。殷震賢道:“先生,如今世道亂,從上海外麵湧進來一些窮苦之人。他們前來患病求醫,卻苦於拿不出銅元,病痛慘怛十分可憐。先生常常教誨我們:‘術無德不行’,醫生絕沒有不救病人的道理。我想在診所外麵開個小門診,專門接待貧苦病人,施診贈藥,這樣那些貧病之人能夠得到治療,也廣為傳播先生的善行。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餘懷英說:“現在我已經把中醫學校交給你來管理,什麽事情你不用請示我,自己可以做主去辦。”
殷震賢點點頭,於是招呼人在診所外麵又增設了個一個小診所,專門對窮苦人家開展義診。兩三個月以後,中醫學校的生意忽然大增。不僅是老顧客光臨,新顧客也源源不斷過來,病人來得太多,還要排號等待很久。餘懷英深感詫異,說:“病人怎麽忽然增加這許多?”
一位健談的病人侃侃而說:“你們中醫學校研製戒煙丸,上海灘誰不知道?如今又開設小診所對窮人義診,不知道救治了多少貧困之人。大家敬慕你們的醫德醫風,所以聞風而來呀!”
另一位病人卻說:“餘先生,你這麽多客人光臨,其實也是小門診的功勞。你這邊免費贈藥的病人雖說都是貧弱下等人,基本上都是街上的車夫,商鋪的門房,店鋪的小夥計,還有看門的門房。這些人雖然貧賤,可是都牽連著他們的老板和雇主。那些老板和雇主生了病,問個上海的名醫,沒有不推薦中醫門診的。都說中醫門診有神藥,料病如神,那說得神乎其神。這街上的車夫,隻要是找醫院的,十之八九往你們這診所拉。你說你的生意能不紅火嗎?”
錢半臣撥打算盤說:“先生,我算了賬,義診所出的費用甚少,而新增的診費卻提升很多。眼下這形勢,真有蒸蒸日上的味道,這真是始料未及的事!”
餘懷英感慨良久說:“行醫之人,德術兼修。殷震賢能做得到以德為本,廣開善緣,剛剛接手沒多久,中醫學校就有這般發展昌盛!”
錢半臣點頭說:“師傅,您真是看對人了!我現在對小師弟也是心服口服。”
殷震賢說:“弟子蒙師傅師兄厚愛,怎麽當得起師傅的誇獎!不過我還有個事情要稟告師傅,就中醫學校現在的規模,恐怕不能滿足越來越多的病人。我看了地方,虹口那邊剛建了一座四層樓房,地段也好,方便我們做醫院使用,我想在那邊開設一個新的診所,擴大我們中醫學校的規模。不知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餘懷英點頭說:“我也有這樣的意思,都被你想到了。你放手去做吧,不要管我怎麽想,我和你大師兄都一樣支持你!”
殷震賢得了師傅的誇獎,又遇到中醫學校開設新診所的喜事,心裏無比歡欣。晚上睡覺時朦朦朧朧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河,河畔嫩草如茵,散落許多花瓣。前麵似乎有個桃花林,紅錦雲霓般一帶仙境。裏麵綽約一個仙子,雲水幽蘭,冰雪玲瓏,看得殷震賢癡癡的。那仙子一笑生嫵媚,原來是馮憐憐,殷震賢詫異說:“憐憐妹妹,你怎麽會在這裏?”憐憐不怎麽答語,笑盈盈往桃花裏麵去了。殷震賢急急跟了過去,不知怎麽與那仙子纏在一起,如墜欲河之中,沉淪跋涉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徐英若和玉胭脂在門外嘰嘰喳喳說笑。殷震賢連忙起來,忽然想起昨晚的夢來,臉羞得通紅。心想怎麽做這麽奇怪的夢,難道自己喜歡馮憐憐嗎?他忽然想起馮憐憐那張清秀可人的鴨蛋臉,心裏不覺有些溫情。徐英若說:“你怎麽這麽晚起來?快出來,看今天的報紙!”
殷震賢急忙穿好衣服出來,徐英若手裏拿著剛剛送來的報紙,一則大的標題非常醒目:“陸漸鴻在福建宅邸內被殺,凶手不知所蹤!”殷震賢看罷大驚大喜,又把這新聞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抬眼看徐英若、玉胭脂,幾目相對,會心而笑!幾個人又去找其他的報紙,看看各方的評論猜測,有說是飛簷走壁的俠盜,有說是武功蓋世的江湖高手,據說是刺客潛伏在院子裏的高樹之上,夜半進了房間。當時陸漸鴻和七姨太纏綿之後昏昏入睡,那刺客不知怎麽進了房間,一刀要了陸漸鴻的命。傳的天花亂墜,神乎其神。
連續幾日,陸漸鴻被刺之事都是各方報紙評論的焦點。有報紙說:“陸漸鴻濫殺平民,罪不可赦,死有餘辜。”也有報紙說:“陸漸鴻被殺,肯定是盤根錯節的派係鬥爭。”更多的報紙則把重點放在刺客身上,紛紛猜測刺客是誰?有一家報紙將陸漸鴻被刺殺當晚情形描述甚詳:說當晚那刺客闖入房間,數落他幾番罪,說是替天行道,誅殺惡賊。陸漸鴻的七姨太嚇得渾身如篩糠,那刺客說:“刀劍雖利,不斬無罪之人。”因此並沒有加害七姨太,反而用帳子將刀頭血一抹幹淨,從容而去。七姨太隨後驚慌大叫,衛士趕來時,早已看不到刺客身影。那刺客竟然是來無影,去無蹤。
報紙如此渲染,那刺客竟然成為國內一等一威望的俠客,各大報紙都尊為“英雄”、“俠士”,倍加讚譽,大肆宣揚。
玉胭脂含笑說道:“殷公子,你說說這刺客是哪個?”
殷震賢笑道:“不知道舅舅可曾看到報紙?他應該放心些了。”
徐英若說:“這個人倒是一個怪人,來無影去無蹤的,做什麽事情像風一樣,一言不發,卻手到擒來,真是俠士也!”
玉胭脂聞言忍不住說道:“要說來無影去無蹤,倒也是的。要說毫無來頭,卻也不是。陸漸鴻暗殺義父,又將左侍衛筋脈盡斷,這也罷了,還假冒左老先生陷害殷公子。這許多的仇怨,左侍衛是那樣恩怨分明的人,自然不可以不報。那天在昆山老家你們議論起這事,我看左侍衛表情沉默,似有所思,我就想到他傷好之後必有行動。果然被我料中了!”
徐英若嘻嘻笑著說:“怪不得都說玉姐姐聰明過人,果然心思縝密。那我來問問,你還料中什麽了?再給我說說?”
玉胭脂自思說得動情,有些自誇了,臉微微發紅,說道:“我還真是料到了別的事情,就是不能說,一旦說出來,我怕有些人臉皮薄,和我惱了呢!”
徐英若聽這話不依不饒,非要玉胭脂說出來。玉胭脂隻得含笑微微說道:“我說了你別惱。左侍衛是個沉默卻有心的人,我看他平時一言不發,含而不露的樣子。隻要遇到英妹妹講話,也不管講什麽,他先笑笑,然後就低下頭去。我偷偷瞧見了幾次,所以我猜測:左侍衛對妹妹是有心了!”
徐英若聽了這話,臉一下子緋紅起來,怨道:“玉姐姐你也會胡說!竟然拿我打趣!你要如此說,我能說出來一百個人!哪個男人看玉姐姐不是脈脈含情的?就說我小舅舅,那是何等的沉穩老練?隻要看到玉姐姐,頭先低下半截,聲音輕柔得害怕驚了小鳥似的,可也是對姐姐有心了?還有賢哥哥,隻要看到玉姐姐,就是眼神怔怔的樣子!”
殷震賢聽罷連忙擺手哧哧笑著說:“你們兩個好打嘴仗,千萬別扯我進來!和我沒關係!”
玉胭脂卻紅了臉,說道:“這是什麽花開了?我聞到院子裏麵有一種淡淡的花香。”
三個人抬眼一看,架上的荼蘼花已經開了一處,潔白嬌美,暗發幽香。徐英若吸了一口香氣沉醉地說:“這荼蘼花的味道我最喜歡,玉姐姐最喜歡海棠花。說來也神奇,這自然界什麽樣的花,都有其獨特之處,也會有不同的人去愛它們。”
正說話間,三個人忽然就靜下來,遠遠看見茂仲景穿著齊整端莊的西服,手裏拿著紅色的帖子,往這邊走過來。茂仲景看見三個人,麵帶喜色說:“小師弟!我的‘德茂’藥房要開業,所以遍請上海灘的名流喜好昆曲的,來開一個曲會。你們一定要去給我捧捧場!你現在的名氣,在上海灘管用的很!還有兩位妹妹,聽說都是會曲子的,所以一起來參加,好不好?”
殷震賢接過請帖說:“師兄的曲會,我自然要去捧捧場。”
茂仲景笑著說:“當然,捧場是一樣,還要見識一下上海的曲友。上海灘曲子唱得好的,我幾乎都請來了!巫師弟也去,還有孫傳芳的秘書長褚敏瑜,你知道的。”
殷震賢聽到“褚敏瑜”三個字,愣了一下,點點頭,問道:“是什麽日子的?”
茂仲景說:“日子就定在明天晚上!一定要來啊!兩位妹妹務必要賞光啊!”
雅會使用的宴會廳很大,陸續有衣著華貴的客人進來,茂仲景和胖子一起在那裏招待客人,見到殷、巫等人揮胳膊舞臂非常高興。殷震賢等找幾個座位坐下,看著客人絡繹而來,竟然有舞廳的歌女,電影歌劇的明星、還有一些名聲很噪的交際花。這時聽見有人笑聲爽朗說:“喲,我來晚了!失禮!失禮喲!”聞聲走進來一位女子,身材窈窕,珠翠滿頭,打扮得異常妍麗出眾。在殷震賢和巫繼臣眼前飄然走過,但覺熏香無比。客人悄聲議論說:那就是上海灘“群玉坊”著名的“花國大總統”泓四小姐。這泓四小姐巧笑倩兮,光彩照人,雖說出身書寓,可站在那些群芳中間,氣勢耀眼,把那些貴族小姐和明星佳麗比得都矮了半頭。殷震賢經常在報紙上看到泓四小姐的照片,如今看到真人,覺得遠遠比照片更加明麗:但見那泓四小姐臉如鵝蛋,膚凝脂玉,水蛇蠻腰,婀娜豐滿,舉止行徑都是受過訓練的,一顰一笑都有傾國傾城的媚態。那泓四小姐看殷震賢忘情地看她,衝著殷震賢莞爾一笑,巫繼臣也看得入了迷。
忽然間聽見茂仲景大聲叫道:“貴客到了!歡迎我們的褚秘書長大駕光臨!”
一時間賓客眼光齊聚門口,眾星拱月中,翩然進來一位書生模樣的人,也是西裝革履,外貌俊美,豐采高雅。褚敏瑜看到佳麗滿座,不由得怡然大樂,說:“甚好甚好,滿座皆好!”茂仲景等人連忙讓為貴賓。徐英若說:“茂仲景竟然請他過來!賢哥哥,這個人可是你的對手!當初你們在報紙上爭辯,他心裏想必當你是他的仇人呢!”
殷震賢說:“這個人也奇怪,自己把昆曲貶得一錢不值,竟然也來參加昆曲的曲會?真是莫名其妙!”
說話間,茂仲景帶著褚敏瑜已然來到麵前,介紹殷震賢。褚敏瑜聽到“殷震賢”這三個字,愣了一下,抬起眼睛仔細看他。殷震賢正好也在打量對方:但見褚敏瑜麵色溫和,書生味十足,眼睛親切透明,對那場論戰似乎毫無芥蒂之心。褚敏瑜連連作揖說:“幸會!幸會!久聞大名!”
一會兒眾人入座,絲弦聲起,褚敏瑜率先唱了一曲。褚敏瑜擅長花臉,聲若洪鍾,唱得也很有些味道。過了一會兒,褚敏瑜悄然來到殷震賢身邊說:“我拜讀了你的文章,心中十分敬慕你。其實我從小習學昆曲,也能按譜尋聲,那年有個老藝人編纂的曲譜沒有錢印,還是我花錢幫他出版,我心裏也很愛昆曲的。隻是身不由己,奉命操刀,寫了一些違心話。想不到賢弟雖然少年,竟然有那樣的文采,我們也是棋逢對手。今天有緣,我敬你一杯。”
殷震賢和他行禮。褚敏瑜說:“正經我和你還真是知音。我祖上也是學醫的,我出國留學學的就是西醫。隻是我是濫竽充數,真正開方子治病我卻不擅長的。”說完在殷震賢耳邊耳語一陣。殷震賢笑笑,也悄聲對著他說了一番。
這時一個嬌俏的女子上來攔住褚敏瑜的腰,嬌嗔說道:“哎呦秘書長,人家想你想得不知怎地,你還好在這裏聊天。”褚敏瑜笑著說:“就來!就來!”又衝過來一群女子,拉著褚敏瑜就走。褚敏瑜很享受這種萬花叢中擁脂偎粉的感覺,衝著殷震賢扮個鬼臉,便挾香溫玉跟隨那些美女去了。
玉胭脂說:“這個褚秘書長倒不像是政府裏麵的人,更像個風流才子。看他熱衷女色的樣子,毫不顧忌別人言論,也是奇了!”
殷震賢說:“我看他胸無城府,與人為善,倒是個好人。”
徐英若問道:“賢哥哥,剛才你們兩個交頭接耳說些什麽呀!”
殷震賢說:“這個女孩子不好知道的。”
茂仲景早湊了過來,笑著說:“這家夥在法國留學,書是沒有興趣的,就喜歡動物交配,植物傳粉這樣陰陽交合的學問。你猜怎麽著?竟然發現一種奇特的動物交配規律,結果也混了個博士出來。要知道西方的博士不好拿的,可見這人對於交配學研究之深,所以人送外號‘交配博士’。”
眾人都大笑起來。徐英若說:“賢哥哥真沒臉,想必剛才也是給你傳授交配學問的。”眾人又笑,殷震賢急了,辯解道:“哪裏的話?他隻是問我一些補藥的吃法,我告訴他而已。”
茂仲景聽見這話,預測先機似的搶先說:“壯陽藥是不是?我就知道這家夥最愛研究的藥就是這些。”殷震賢急忙偷偷拉他的衣襟。茂仲景方意識到這話說得唐突,連忙轉換話題說:“褚公子這人性格卻是極好的,人家和孫傳芳是親戚裙帶,所以被孫督辦脅迫著在政壇上發展,仕途上是一帆風順。
茂仲景尋空在徐英若身邊坐下。徐英若說:“你這算是什麽雅會?弄這些亂七八糟的人過來,我以後再也不來了!”
茂仲景說:“你休這樣說,這裏哪個人是不會唱曲的?你就說泓四,人家的曲子不是一等一的?一開口你就知道了!”
果然泓四開口唱了一支曲子,旖旎委婉,能得七分味道。玉胭脂說:“唱得如此,也算是難得了。”徐英若說:“宮商之調,平仄之音,抑揚之節,都說得過去,隻是收音還差些。”
這時正好到了殷震賢唱曲,眾人都閉了口靜聽,聽他唱的是“拜星月”之曲,吐字極圓靜,度腔有筋節,運喉則清脆媚巧,收音極為純正,無音不收。大家深為折服。褚敏瑜精通昆曲,聽罷讚賞道:“果然深中肯綮,稱得上是滬上第一小生了!”
殷震賢意氣滿滿笑著回來,茂仲景說:“小師弟,你真真是有才能的,也難怪師傅那麽信任你,把中醫學校交給你來管。”
巫繼臣聽罷說:“師傅也想交付給你們,怎奈你一心要在外麵開藥房,還要辦療養院,要掙大錢的,不肯做罷了。”
胖子也正好跟了來,聽到談話說:“現在中醫藥都是采自草根樹皮,廉價得很,哪裏能掙到錢?你們知道嗎?那個日和醫院現在改成‘中西療養院’了,現在上海的富人,看病都是既看西醫又看中醫,收費極貴,一個晚上要幾十個銀元,仍然病房天天客滿。可是中醫呢,一個病人下來不過幾角幾錢銀子,重病的不過兩個三個銀元。所以說要掙大錢,還得掙富人的錢,來得又快又輕鬆。”
徐英若不喜胖子這般俚俗之語,扭頭一邊去了。茂仲景跟了去,拿出一本曲譜來悄悄說:“我前些時候忙著購買藥材,無意中竟得了一本明代沈寵綏的《度曲須知》,看了一看,竟然頗能感悟。不知徐小姐讀過這本書嗎?”
徐英若詫異道:“不會是哪個人的杜撰假托吧,這本書想來稀缺得很,哪裏輕易能找得出來?”
茂仲景說:“縱然是假托,也算能得曲中三昧了。我記得有講度曲、品曲、出字、收音總決的,真能曲盡其妙,真真是好書!”
徐英若接過書看看,果然頗有見地,玩味不語。茂仲景說:“所謂‘天下好物,為有德者居之’。這本好書就送給妹妹,我原本也不配有這樣的好東西。”
徐英若含笑說:“這樣怎麽使得?我也稱不上有德之人。”
茂仲景聽了這話,魂都飛出一半來,說道:“小姐不配,這世間沒有配得上的人了!我隻能效仿俞伯牙將這書燒了去!”
二人聊得開心,十分投機。回頭看見巫繼臣眼睛癡癡的,一直盯著泓四小姐如金鳳彩蝶一般在萬花叢中張翅炫羽,翩躚往來,看得癡癡迷迷。徐英若鄙視道:“看你們男人,平時也裝模作樣的。一看到美貌女子,就變得這樣魂不守舍。真是可笑之至。”
茂仲景笑道:“妹妹有所不知。巫師弟這人出身書香大家,有些書生意氣,什麽事情都看不透,所以才會被這些美女弄得著迷。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用情很專一,遇到我喜歡的女子,我一定會有始有終始終如一的。徐小姐,我真的很歡迎你經常來參加我的曲會。”
從熙熙攘攘的曲會裏出來,徐英若說:“這算是什麽雅會?簡直像是花天酒地的歌舞會!你看你那個巫師兄,平時也是文質彬彬一團儒雅之氣的,看見那個泓四小姐眼神都癡癡呆呆的,我看魂兒都被勾走了!以後這樣烏七八糟的曲會,你少叫我!我再也不去了!”
玉胭脂說:“若說曲會,總得有幾支好曲子。褚敏瑜倒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曲子也唱得好,就是花間流連忘返,太放縱些……”
殷震賢搖搖頭笑著說:“你們別這樣說,各人有各人的興致所好。別參加了一個曲會,我巫師兄也罷,褚公子也罷,都被你們貶斥得一文不值!”
徐英若指著殷震賢對玉胭脂說:“玉姐姐!你聽到沒有?‘各人有各人的興致所好’,虧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賢哥哥心裏也有這樣的雅好,要不然也不會為這樣的人叫屈!”
玉胭脂抿著嘴笑而不言。殷震賢說:“罷罷罷,我服氣你們了!隨便你們說去!我再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