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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餘懷英合掌讚奇才 玉胭脂靈心救危機

  殷震賢帶著徐英若和玉胭脂,先到昆山見了閔姊,閔姊無比歡喜,拉住英若的手盯了半天,歎道:“夫君如果不是惦記那個失散的妹妹,也不至於憂思纏身,早早撒手而去了!如今還有相認的時刻,你卻做了合不攏眼的冤鬼!”說著由不得一陣傷心,英若和玉胭脂也在一邊陪著落淚。殷震賢勸說道:“我姑母在那邊也不知哭了多少回了,回來您又在這邊哭。本來是好事,何必弄得如此傷感?”閔姊想想也是,拭了淚笑道:“可不是我高興壞了,反而糊塗了!”然後來瞧玉胭脂,隻見這女子溫柔沉靜,容顏美麗,真如玉染胭脂一般。聽說是徐家認養的女兒,心裏眼裏打量了半天,好生喜愛。殷震賢這才問道:“舅舅呢,左侍衛的傷勢怎麽樣了?”


  閔姊說:“你放心,左侍衛性命無憂,隻是他受傷過重,功力幾乎喪失殆盡,你舅舅每天早起陪著他到婁江邊上去練功。看這時間很快就回來了,你們且等一等,吃點東西。”


  這時李東已經備好了食物端上來。閔姊說:“我們這裏沒有好吃的東西,姑娘們不要嫌簡陋,隨便吃些吧。”


  徐英若一看,圓圓一個竹籠蓋,熱氣騰騰幾個渾圓青色的糕餅。詫異道:“這是什麽東西,綠油油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閔姊說:“才到清明節後,用青草的汁水做料,混合糯米做的團子,顏色就是這般青綠,我們這裏叫青團子,嚐嚐吧。”


  徐英若伸手要吃,玉胭脂說:“既然舅爺還在外麵,我們沒有先吃的道理。還是等一等,大家一起見過,再說吃飯不遲。”


  徐英若說:“幹嘛要等等,等得個個心焦氣悶的。幹脆讓賢哥哥去找他們回來。我倒想看看那個小舅爺是什麽模樣的,還有那個俠肝義膽的左侍衛又是什麽樣的?”


  李東高興地說:“你們先吃著,我去找人。”說完歡歡喜喜出門去了。沒有多久,身後跟著兩個風度翩翩的公子笑盈盈回來了。徐英若一看,前麵一個公子,麵容英俊,舉止沉穩,眉目親切,想必是自己的小舅舅;後麵一人,舉止飄逸,神色俊朗,銳氣十足,猜想便是左侍衛。兩個人一一見禮,果然猜得不錯。眾人就問起當日情景,閔采臣把那日早上村民抬來左宇飛,左宇飛重傷幾死之事一一講明。閔采臣說:“幸好左師弟用祖傳‘密宗心法’護住心脈,否則就是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了!我當時用手一摸是‘密宗心法’,嚇得心裏直哆嗦,連忙也用‘密宗心法’幫他護住心脈,又用‘雲霓返魂丹’給他研碎服下,這才起死回生從閻王爺那裏奪回了他的命。”


  眾人讚歎感慨良久,隻有殷震賢聽罷心裏有點失落,怏怏說道:“母親也太偏心了!什麽‘雲霓返魂丹’,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家學隻傳給舅舅卻瞞著我!我不知道還有多少閔氏傷科的絕學奇藥被這樣瞞著!”


  閔姊說:“我們閔氏傷科的絕技向來傳男不傳女,因為你舅舅年紀太小,你外公才將這絕技傳給我,其用意也是讓我傳給你舅舅。這‘雲霓返魂丹’是閔氏的十八絕技,又是絕學中的精髓,我已經在你外公麵前發過誓:閔氏十八絕技絕不外傳,我不能食言!所以才讓你到上海去拜名師!”


  殷震賢悻然不樂。閔采臣笑道:“你先別急。姐姐發誓不外傳,我卻從來沒有發過誓的!隻要醫理明白,幾個藥方又算什麽?等我慢慢傳授給你,看姐姐有什麽話說?”


  殷震賢說:“還是舅舅好!不過像你所說,當時左侍衛已經被砍斷四肢,筋脈斷絕,我們閔氏的藥真的能治愈這樣嚴重的傷症嗎?”


  閔采臣說:“我們中國傳統醫學博大精深,可惜都是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所以無法發揚光大。《史記》上講灌夫深中大瘡傷,幸好得了萬金良藥得以不死;《吳書》講合肥之役中淩統身被六七槍傷,有卓氏良藥故得不死;遠的不說,道光十年京畿三地發生地震,壓死的人不計其數,當時有傷科名醫獻丹,民部親自製丹,救活災民數千人。即使遍體重傷,死已數日,隻要身體柔軟,用此丹灌服的,少頃都有微氣,再服一次的就能活命。我每每讀到這樣的文字,心內痛傷不能得到這些丹藥之方,致使失傳。我中醫的醫理,最神妙之處在於將五髒六腑之器,與經脈氣血貫通,理通五行陰陽,沒有不能化解之病。我們閔氏曆時幾百年,也保存了一些靈藥仙丹,這也是曆代先祖心血所化,自己子孫不能傳授,豈不是荒謬可笑?”


  徐英若聽罷屈指讚道:“小舅爺說得好,就這番話,可見小舅爺為人氣度,可欽可敬!”


  閔姊也不由得點頭歎息。徐英若著急說:“快點!快點!還有那柳枝接斷骨是怎麽回事?快說呀!”


  玉胭脂笑道:“這丫頭和她賢哥哥倒是一路的,都是脾氣急,好歹讓人喘口氣!”


  閔采臣接著說:“這柳枝接斷骨,其實也是我一時著急所致!那時候左侍衛筋骨全斷,必須有假體來輔助,我就考慮用新生的柳枝作假體放在筋骨處,柳枝兼有柔韌堅固兩樣性能,用來連接斷骨是最合適不過的。”


  “啊,”徐英若愣愣地看看左宇飛。左宇飛笑笑說:“如今行走已經正常,這一招還真是神奇有效。”


  徐英若半信半疑說:“你伸開胳膊我看看,能否看見柳條?真的會結實嗎?”弄得左宇飛臉一霎時紅了,連忙說:“真的不妨事了!”


  玉胭脂笑道: “左侍衛風神俊逸,是名震天下的英雄。單單被你這一看,嚇得魂不守舍了!”


  殷震賢說:“你一個將軍府的千金小姐!你能不能有點斯文樣子?你看看人家玉妹妹!”


  閔采臣說:“這個不妨。我曾經去墳墓裏看死人的屍骨,說來也是神奇,我竟然見過一個屍骨,生前似乎就是用楊柳枝條做假體用的,那部分骨骼竟然結實無比。”


  徐英若“啊”了一聲,“你竟然去看死人的屍骨?”


  眾人都笑起來。閔姊說:“你倒是講講,你到京城都做了哪些事?又如何認了你姑母?”殷震賢就把萬國公館救徐次長,後來密雲山中局受傷,以及姑母認出梅花等事,一一講明。眾人慨歎不已,惟左宇飛沉默半晌,問:“這諸般惡事,都是陸漸鴻那叔侄倆做下的!那陸漸鴻不知哪裏去了?”


  殷震賢說:“聽說是投奔福建的一個督軍去了。”


  左宇飛微微皺眉說:“這廝作惡多端,謀害徐次長,又用我父親之名誘騙賢弟,其罪當誅!我必不能放過這賊子!”


  閔姊歡喜說:“經曆這麽多,還好你沒事,還帶回來兩個妹妹。我一生就巴著要個女兒,現在一下子出來兩個,讓我疼不過來了!”


  閔采臣說:“我當初趕到萬國公館去,看到滿地屍橫,真為你擔心!還好一切順利!”


  閔姊說:“這許多日子不在,你學校的餘懷英先生十分掛念,托人幾次問你的情況。你趕快去上海拜見他,好讓他放心。”殷震賢說“好,我明天就動身。”徐英若喊著要跟去,閔姊說:“你和你玉姐姐都去吧,一起去那繁華世界看看。”


  第二天一早,三人結伴往上海來。果然繁華異常,各種字號的店鋪酒樓林立,車馬人流,穿著打扮,與北方迥然不同。小攤小販高呼叫賣,如同唱戲拉腔,帶著濃厚的江南味道。徐英若看得開心,忽然聽得一陣喧嘩吵鬧聲,一位老婦人抱著一個滿臉赤紅的孩子跌跌撞撞哭訴道:“那個不肖的兒子吃了煙土了,家裏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如今孩子發燒得人事不醒,連奶奶都不能叫我一聲,可叫我老婆子如何活呀?”


  殷震賢上前去,看那孩子的臉已經紅熱出汗,用手摸一摸,體溫也有一百度上下,喉中有嘶嘶沙啞之聲。殷震賢說:“這是要出痧子了,你別著急,我這就給你幾服藥來。”於是開出幾味藥來,遞上一把銀錢說:“對麵就是藥房,你按照這藥抓了來吃,三服下去就好了。”


  老婦人先恩萬謝抱著孩子走了。徐英若驚詫道:“賢哥哥原來還會看病施藥?”殷震賢笑岔了氣說:“我兩歲識字時就開始認識中藥,背《詩經》、《左傳》同時就背《黃帝內經》,我母親是閔氏傷科的傳人,我和小舅舅從小就學醫的,看病施藥有什麽奇怪的?”


  玉胭脂問:“你們學傷科的都要練武功嗎?”


  殷震賢說:“是。傷科關聯人的穴道筋脈,武功是必學的。所以閔氏傷科也有自己獨家的武學功夫。”


  玉胭脂笑著說:“殷公子,我看你年紀輕輕,卻會與人診脈看病,想必你也有什麽絕招,不妨說出來讓我們聽聽。”


  殷震賢得意地說:“你這算問著了!別人還不肯告訴你!中醫看病應當是望、聞、問、切。你要先問病人什麽病況,可是病人往往不肯講病況,偏要考考你的水平,所以待病者坐定之後,你該先問他一聲,起病有多久?凡是日子不多的,多數是外感症,你就可以說:你有頭痛、咳嗽、流涕及泄瀉;日子久的,一定是內傷和虛弱症,你就可以說:這個是慢症,需要好好調養的。一路上說下去,他們就會連連點頭,說對對對,”


  徐英若恍然大悟:“哦,原來你這麽狡猾啊!”


  殷震賢接著說:“當然這些還不夠,還要對上海地區的生活狀況有所了解。如果來看病的是成年人,大多患的是傷寒病;如果是小孩子,多數是吃壞肚子的,或者出痧子的;如果是女性,多是頭暈、女科不調的。要知道人體有寒熱之別,雖然是同樣的病症,用藥卻要分清寒熱,理清虛實。”


  徐英若和玉胭脂都聽得神神怔怔的,讚道:“好個神仙道長,還真有一套學問呢!”


  三人說笑著來到一個街巷,但見人頭攢動,喧嘩異常。這個說“被踩腳了”,那個喊“有人加塞了”,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歪歪斜斜排出一條長隊,排隊買藥的人群洶洶湧湧一直排到幾百米以外。藥店門口站著四個夥計,每人背後一個大大的藤製筐子,收了銀元往台上一擲,聽得聲音殷殷發出響聲,立刻丟到後麵筐子裏去,那後麵的筐子裏,各色各樣的銀元已經堆成小山。然後夥計取出一支又細又短小的白色鉛筆狀東西遞給買藥的人。


  玉胭脂看了眼睛直發愣,歎道:“一枚白花花的銀元,能換上一袋上好的白米,在這裏竟然隻能換一支白鉛筆。不知這白鉛筆是什麽東西?”


  殷震賢說:“我看不是什麽好物!你們看這些排隊買東西的人,雖然容貌各異,但是神色卻出奇地一樣:垂頭眼閉,困倦團縮,看其氣貌神情,要麽氣弱中幹,色灰齒落;要麽體形消瘦,狀如瘟雞。這種病狀我跟著先生診病見過不少,基本可以斷定是鴉片中毒。”


  徐英若驚訝道:“鴉片中毒?啊,難道那白鉛筆是鴉片?”


  殷震賢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可以上前問問。”


  玉胭脂上前去問一個瘦瘦弱弱的書生,說:“你要買的是什麽東西?莫非是鴉片?”


  那書生無精打采,嗬欠連天,愣愣說道:“不是鴉片……”


  徐英若責怪他說:“你枉為書生,明知鴉片不能碰,一碰上必然家破人亡,還要去吃。如今弄得容顏衰敗,還要買這麽貴的鴉片,你還有沒有良知啊!”


  那書生歎道:“姑娘責罵得對。我們不幸染上煙癮,也想戒掉,不料戒煙時痛苦不堪。這裏賣的藥是日本人發明的戒煙藥,名字叫‘啞支那’。”


  其他患者也應和說:“是這樣的。我們確實都想戒煙,所以來買‘啞支那’,價格這麽貴,吃一支也不管用的,我都買了好幾支了!”


  說話間,一聲哭喊,正見那位老婦人抱著孩子不知從何處趕來,一把扯住一個男人的手哭罵道:“你這忤逆的兒子要死了!家裏買米的銅鈿沒有一個,老婆也跑了,小孫子發燒沒有錢看病,你倒在這裏買禍害吃!你不要一家人活了麽?”說完一手抱著孫子一手去奪他手裏的銀元。那男人拉拉扯扯說:“我是要戒煙,我要戒了煙才好做人呢!”拚命護著銀元不放手。孩子受了驚嚇哇哇大哭,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看上去令人心酸。


  殷震賢看得心痛,歎道:“當今林則徐不在,中國人又開始受此鴉片之害了!”這時正好有個買好‘啞支那’的人走過來,殷震賢要過來,放在鼻子間聞了聞。那人生怕被殷震賢拿走了,命根一樣連忙奪了過去,殷震賢搖搖頭苦笑。徐英若想取點銀元周濟那人些,殷震賢拉著玉胭脂快步走出去了,扭頭說:“你救得了一人,救得了這麽多人嗎?你一個銀元拿出手,那班人餓狼似的圍過來,想走都走不出!”


  徐英若想想有理,自個兒也出來了。殷震賢說:“這個戒煙藥肯定是個騙局,這是變相的鴉片,用一種苦杏的香味用來遮掩。不知道是誰這麽缺德,竟然用這樣的騙局來害人!”他回頭看看,那家醫院上麵一個醒目的招牌——日和醫院。


  回到中醫學校,殷震賢來見老師餘懷英先生,隻說有要緊事情外出,並不多言其他,隻是將上海日和醫院所見情景一一匯報給先生。餘懷英聽罷沉思半晌,沒有說話。殷震賢說:“我有一個心願,我們用中醫材料和方法,研製出一種戒毒的藥丸,幫助中國人戒毒,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餘懷英尋思說:“我也正在想這個法子。我聽說有個前輩叫葉天士,他曾經創製過戒除鴉片之癮的藥方,可惜沒有流傳下來。不過既然葉先生有過這樣的創想,想必中醫裏也有對症的藥材。震賢,你可以動動腦筋來試試。”


  殷震賢點頭說:“我會好好想想辦法,決不讓鴉片再禍害國民。”


  餘懷英聽了此話頗感欣慰說:“需要什麽藥材,到藥房找你大師兄,直接拿藥就行了。”


  殷震賢謝道:“多謝師父支持。”


  餘懷英說:“此乃國家之恥,人人有責。中國人幾百年都依賴中醫治病,如今我輩為中醫學界之人,卻拿不出對症之方,也是我輩的恥辱。震賢,你天資聰穎過人,我有你這樣的學生,畢生醫學修養也算是有所傳。上次你提議用‘五飲丸’治病,倒是出了神效,治好了那位先生的病情。那位先生十分感激,提出要重重酬謝,被我婉言謝絕了。我隻告訴他你的名字,將來有用得到之處,請他多多周旋就是。”


  殷震賢滿懷好奇說:“這位先生是什麽人?”


  餘懷英含蓄地說:“這位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他自己不願透露身份,所以我就不便告訴你們。如今我中華飽受鴉片之苦,街上枉死受毒害之人滿目都是。你且好好研究這戒煙之法,期望能早日解除國民之患。”餘懷英說完,對管藥房的大徒弟錢半臣說:“你去把巫繼臣喊過來。”錢半臣答應出去,餘懷英接著說:“你巫師弟古文很高,他可以協助你讀一些古書醫經,你們可以相互切磋一下。”


  不多時,錢半臣帶著巫繼臣過來,說:“外麵怎麽還有兩位美麗的女子?”


  殷震賢連忙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先生稟報。外麵是我姑母家中兩位妹妹,想到南方玩耍,所以一起帶過來。”


  巫繼臣進來,看見殷震賢歡喜地說:“小師弟,這些日子哪裏去了?師兄師弟們聽說你回來了,都急著要來看你呢?”話說完,已聽得門外吵吵嚷嚷,探頭探腦,隻是害怕餘先生,沒人敢進來。餘先生交代兩句,自己回房間去了。那幫同窗才一窩蜂擠進來,拉住殷震賢問這問那。


  茂仲景一眼就看見屋子中央站著兩位窈窕美麗的女子,拉著殷震賢讓引見。殷震賢隻說是姑母家兩位表妹,不肯多說。茂仲景看兩人氣度容貌,深為驚訝。再看徐英若,婉約之中更有一種大氣爽朗,氣質高貴,竟然一下子怦然心動。諸位同學各自敘舊,錢半臣說:“師傅吩咐要考試,你們還是回去準備吧。如果回答不出,當心戒尺!”眾人麵麵相覷,吐吐舌頭散去了。錢半臣說:“兩位姑娘外麵來,多玩些時日。我們學校後園裏有一個雅舍,原本是富貴人家的後花園,你們住在那裏是再好不過了。”殷震賢說:“怎麽敢這麽討饒?”錢半臣說:“這是先生吩咐的,兩位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放在這裏已經受委屈了。你不用多客氣,把先生交代好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殷震賢連連說是,讓兩個妹妹先住下來靜養兩天,一門心思想著研製戒除鴉片的藥物,一連苦思了多日沒有眉目,半夜又起來翻看一些古書醫經。巫繼臣和他一起研讀,問他可有思路?殷震賢說:“中國古代並沒有鴉片這種毒害,所以沒有現成的驗方。如今要能夠幫助病人戒毒,首先要考慮幫助病人解除在戒除鴉片過程中的痛苦。很多病人戒毒不成的原因,都是因為熬不過病痛的緣故。”


  過了幾天,殷震賢寫出一個藥方來,心有畏懼,呈給餘懷英看。餘懷英看了看,有肉桂、人參幾味,又有五味子、酸棗仁、元胡、附子幾味。餘懷英問道:“你用肉桂人參,無非是考慮到脫癮的人身體會虛弱,所以要扶正補氣;用五味子、酸棗仁,想必是考慮到病人可能會腹瀉,所以澀腸止瀉;附子、元胡,用來補心止痛的作用。這方倒是對症,能治病嗎?”


  殷震賢說:“弟子恐怕單獨這方,不能治病。”


  餘懷英問:“這是為何?”


  殷震賢說:“戒毒的人,肌體陰陽失和,氣血逆崩,痛苦不堪。即使用上麵的藥療治,恐怕也難以解除痛苦。所以這方就是用了,也還是難以徹底根除病症。”


  餘懷英嚴肅道:“既然不能治病,為何拿了這方子來給我看?”


  殷震賢惶恐說:“弟子想到了一種藥,隻是這種藥用的有些驚險,弟子不敢寫,所以親自稟告師傅。”說完上前附耳,對著餘懷英說了幾個字,餘懷英聽了默默不語。


  殷震賢說:“弟子考慮此藥有鎮痛、鎮咳和催眠作用,尤其擅長緩解痙攣疼痛。如果能加用這味藥,必然能夠藥到病除。”


  餘懷英聽了殷震賢說的這個藥,心中暗暗長歎:這孩子果然天資卓越,能夠獨出機杼,切中肯綮,大膽攻其要害,令人欣慰。隻是用這種藥確實太過驚險,著實有些令人擔憂。因此責問道:“如此用藥,會不會使病人更加依賴鴉片,從而無法根治病痛?”


  殷震賢道:“此藥隻須三丸就能藥到病除。弟子已經連服三天,並無大礙,請師傅放心。”


  餘懷英說:“好!就照你的方子,讓藥房趕製一千丸,對外麵出售。貧病無錢醫治的,免費贈送。你和巫繼臣,還有你大師兄一起去做!”


  殷震賢為餘懷英慷慨大氣感動,抱拳說:“先生果然仁心妙術!讓學生無比敬慕。”


  餘懷英僵著臉說:“我用不著你拍馬屁!做你的事吧。”


  殷震賢囑咐藥房準備好藥品,自己親自配方,趕製出一批藥丸,在中醫學校門診部掛牌銷售。上海人一向信賴中醫,加上餘懷英先生在上海醫界的泰鬥地位和崇高聲望,前來求藥的人絡繹不絕。也就三丸藥,竟然有神奇的效果,隻賣了三天,就有人歡天喜地來感謝,說是吃了藥丸,戒毒的千般不適萬般痛苦都大為減輕,竟然捱幾天就能過那道鬼門關。一傳十十傳百,中醫學校的門診前麵也浩浩蕩蕩排起長隊,簡直摩肩擦踵人山人海。這時候上海灘民眾吃鴉片的人甚多,想戒煙的人也甚多,此時得了這救命神丸,舉家感謝!富貴人家得了藥丸,送過來大批大批的診金酬謝,就是無償取藥的車夫和店鋪夥計也在街頭交口稱讚,一下子把中醫學校的名氣渲染成上海灘最為熱鬧熱衷的事情。病人們不僅到處稱讚中醫學校的靈丹妙藥,更有咒罵日和醫院“啞支那”害人要命的。有些憤怒的病人集結起來在日和醫院門前鬧事,甚至砸了日和醫院的牌子。上海各界報紙上麵接連刊發日和醫院被砸的大幅照片,和餘懷英中醫學校救助鴉片患者的照片。餘懷英毫不諱人之才,坦然說明藥丸乃是自己學生殷震賢所創製。一時報刊上到處都是殷震賢的大幅照片。殷震賢本來英俊貌美,報紙這麽一宣揚,百姓更熱衷談論,殷震賢的聲名一下子享譽上海灘,風頭有點蓋過了餘懷英。


  錢半臣看著報紙上殷震賢神采英俊的照片,有點嫉妒地說:“餘先生,現在小師弟的風頭有點壓過先生了!”餘懷英抽口煙,泰然說:“他是壓過我了。我已經輸給他兩次了!”


  錢半臣驚愕道:“先生此話是什麽意思?”


  餘懷英抽了口煙,悠悠然說:“上次那個‘五飲丸’的病例,我百思不得其解,卻被殷震賢一語就破了,足見這個人的聰明才學;這次戒煙丸的配藥,殷震賢拿出來的方子,竟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可惜我沒有攻破,他倒是劍走偏鋒,想出了那麽奇怪的藥品。奇才!奇才啊!”


  錢半臣好奇地問:“他用了什麽藥品?”


  餘懷英說:“這個藥太奇了!如果讓你來配,你定然想不到,你也斷然不敢用。他用的藥是鴉片!”


  錢半臣驚愕半晌,支支吾吾道:“這?這?這怎麽可能?會不會出問題?”


  餘懷英說:“世人皆知鴉片是毒品,卻不知它也是藥品。此藥確實有鎮痛、鎮咳和催眠作用,尤其擅長緩解痙攣疼痛。戒除鴉片的痛苦,在於人身體產生痙攣疼痛,用鴉片治毒癮之症,妙!真妙!不惟妙,還是巧!所以我說,這個人可以委以重任,堪當大用!”


  錢半臣問:“先生的意思,難道是……”


  餘懷英點點頭說:“是的。學醫之道,自然要刻苦,但貴在靈性悟性。殷震賢不僅心性聰明,更能博通群書,學以致用,我看他醫理深邃,做人又正氣和善,完全可以堪當重任。我自己沒有兒子,所有學生中天資最好的,就是殷震賢和茂仲景兩個人。茂仲景雖然天分很好,卻心浮氣躁,好勝逞強,總是缺少一點誠實做人的韌性。殷震賢卻不同,雖然還有些頑劣之氣,但是心性善良,對人真誠,有容人之量。我一生的醫術精髓,也隻有殷震賢能夠繼承。”


  錢半臣驚愕說:“難道您打算把中醫學校交給小師弟繼承?”


  餘懷英點點頭,長出了一口氣說:“是的。我準備將來把中醫學校交給殷震賢。他現在在上海灘已經有了聲名,培養些時日,將來肯定可堪大任,一定不會辜負我的信任。”


  錢半臣聽了,半晌沒有說話。餘懷英說:“你是我的大弟子,跟著我這麽多年了!做事認真,勤勤懇懇,這一點你比他強。所以藥房的事情,我還是交給你負責。但是論起天資,你不如他。我希望你們能通力合作,把這個中醫學校辦好。”


  錢半臣點頭說:“師傅,您說得對。我會遵照您的意思辦。”


  這日清晨,殷震賢帶著徐英若和玉胭脂在街上找小吃,剛出了門,看見閔采臣匆匆忙忙趕過來了。殷震賢說:“怎麽這麽一大早趕過來了?左侍衛怎麽沒有和你一起過來?”


  閔采臣說:“我正要和你們說這件事情。我每天早上和左侍衛一起去河邊療傷,可是今天早上怎麽都叫不應。我進到他房間一看,隻留下了一封信,說有件重要事情要去辦,三個月以後回來。人就無影無蹤了!”


  殷震賢問:“左師叔的傷勢怎麽樣了?”


  閔采臣歎道:“我正為此事憂心。左師弟的傷勢比先前好多了,可是還遠遠沒有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可是他說走就走,一點也不給我商量。”


  徐英若跺腳說:“他怎麽這樣?去哪裏總要告訴我們一聲!白白讓我們擔心。”


  殷震賢說:“其實也不用擔心。左師叔武功那麽好,縱然傷勢還未痊愈,天底下也難尋到他的對手。”


  閔采臣點頭說:“師弟這人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喜歡天馬行空,來去無蹤。他說有要事急著去辦,想必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情。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吧。”


  玉胭脂讚許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說的就是左侍衛這樣的俠義之士!你看他平時悄然無言,安靜閑適,其實胸中早有籌劃,真有一副英雄慨然之氣!”


  閔采臣也點頭說:“姑娘果真看得準。左師弟確實如此。他一定有什麽計劃,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孤身一人去了!”


  眾人深思良久。殷震賢問:“你吃飯了嗎?要不跟我們一起去!”


  閔采臣說:“好吧。我們邊吃邊談,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我也要急急和你們商議。”


  殷震賢問:“什麽事啊,你先告訴我們,別弄得我們緊張得吃不下去飯了!”


  閔采臣說:“論起這件事,也不簡單。前幾日上海三雅園的裴遷裴班主派人到我們蘇州‘梨園公會’求救,說是今天有二十四個折子戲要演,請我們一起協助一下。我已經知會其他執事過來,你也是蘇州‘梨園公會’的執事之一,應當一同去才好。”


  殷震賢點頭說:“助演是可以的。不過這來頭好生奇怪,一天演七八個折子也就罷了,要演二十四個折子卻難,是什麽人白天黑夜的這樣看戲?”


  閔采臣沉思說:“這裏麵怕是有文章。我們一起看看再說。”


  玉胭脂說:“事關昆曲,我和英妹妹正好一起去看看。”


  徐英若也說:“是,有關昆曲的事情我們當仁不讓。正好也見識一下號稱‘南北雙璧’的南璧馮憐憐,她不是三雅園的壓台花旦嗎?”


  閔采臣笑著說:“這丫頭倒是見多識廣,這個也知道?”


  幾個人吃過飯以後就徑直趕往三雅園,裴班主正一籌莫展在候著。見了閔、殷兩位方才略展愁容,幾個人一起行禮、在後堂裏坐下,裴班主方將事情的始末來回說個明白:“論起我們三雅園昆班,傳承幾百年的老昆班了。從道光爺開始的時候就在這裏唱戲,和蘇州‘梨園公會’關係是最好的。隻是這件事情來得實在難弄,隻好請各位來幫幫忙。事情出在一位好戲的盛王爺身上。我們三雅園最頂尖的壓台花旦馮憐憐,自小在戲園裏長大,技藝出色,人又長得出水芙蓉一般。隻是性格極為孤僻,從不與外麵應酬,也從不出三雅園唱戲。這位盛王爺偏偏要請馮憐憐去唱堂會,馮憐憐堅決不從,結果弄得盛王爺失了麵子,故意來為難我們,說是今天要來聽日場、夜場一共二十四折戲,戲單他來定。如果唱不出戲單上麵的戲或者演砸了,就要砸了我們三雅園的牌子。諸位,這個牌子可是幾百年延續下來的老牌子,你叫我怎麽辦呢?”


  徐英若冷笑說:“這是哪門子的王爺?如此作勢?皇帝都下詔遜位了,他還逞什麽王爺的威風?”


  裴班主說:“小姐,休要小看這王爺,盛王爺可不是一般的王爺。他是先朝宮廷大員,正室側室一共生養了九個兒子,有五個兒子在政界商界做事,還有和洋人共事的,勢力大得很。上海灘斷斷惹不起這個王爺的。”


  閔采臣說:“裴班主不要著急。我已經通知‘梨園公會’的執事們,每人身上幾百出戲是有的。加上三雅園的戲,相信對付得了這個王爺。”


  裴班主說:“這個盛王爺是極通戲文的,不僅博古通今觀覽了諸多曲譜身段譜的藏本,自己還花銀子學了許多。他如今是刻意刁難,必然是專點一些極冷僻、難演的戲,我們不得不防啊。”


  閔采臣說:“裴班主不必過於掛懷。好歹有我們這些人在,還有一位姑娘,”閔采臣指著玉胭脂說:“她是北方‘玉家班’的玉胭脂,也是一位行家裏手。大家一起,應該能度過此關。”


  裴班主看到玉胭脂,連連點頭說:“還好有這麽一位挑綱的女角,實在太好了!”


  說話間,梨園公會各位執事已經到齊,三雅園昆班的人也陸續到了。早上八點鍾,那盛王爺早憋了一口氣按捺不住,帶著一通子人馬搖搖晃晃威風八麵到了,前麵是拿香巾絲帕水果點心的,中間是抬著綾羅綢緞折扇寶盒的,最後是一行赤膊彪形大漢,背著金瓜斧鉞刀槍劍戟的。盛王爺坐在戲台下麵正中央的八寶椅子上麵,指著裴班主粗聲粗氣說道:“裴遷!今兒咱們可說好了!我點二十四出戲,唱得出來,吃的穿的戴的用的我一個勁兒賞;珍珠瑪瑙琥珀珊瑚你們隨便挑,不能不說我盛王爺講義氣!可要是有一出唱不出來,你看好了,刀槍劍戟我都帶著,你這個牌子今天我就給砸了!”


  裴班主鞠躬作揖道:“盛王爺賜福!咱們戲班子全靠王爺賞賜才能有碗飯吃,您千萬別砸了咱的飯碗啊!”


  “呸!”盛王爺聞言大怒道:“你們戲班子有什麽了不起?哪來的那麽大架子?我請你們去唱個堂會,高價給賞,叫哪個不是高高興興去的?你們竟敢不去!讓我在王公大臣麵前丟盡了麵子!那個馮憐憐是個什麽東西?竟敢給我難堪!我看得起她才請她去唱!什麽南璧北璧,有點臭名氣就擺起鳥架子來了!這人我還沒見過呢!今兒我就見識見識!這第一場戲,就讓她先唱!上戲單!”


  裴班主連連作揖說:“是!是!”接過戲單一看,是一出《小宴》,這本是《長生殿》裏的名段,不生僻,連忙拿了進去。


  玉胭脂一聽戲單點的是《小宴》,有點擔心地說:“這位王爺是要挑馮憐憐的唱腔。這出戲不生僻,盛王爺必然對唱腔是熟知的,恐怕腔純不純,字清不清,調子磨得淨不淨,尾音到位不到位,盛王爺都要雞蛋裏挑出個骨頭來。”


  幾聲散板,笛聲悠然而起,鍾憐憐扮作的楊貴妃出場,隻見雲裳光璨,花繁穠豔,赤金鳳繞著牡丹團,說不出的雍容華貴。鍾憐憐輕啟溜圓清脆之聲,唱了一句“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氣息若無,冰清玉潤,唱得盛王爺沉沉浸浸恍入了迷津渡,哪裏還挑出什麽毛病來。果然不愧是馳名天下的“南璧”,眾人都忍不住暗暗讚歎。


  盛王爺聽了一折戲,硬是沒有挑出半點毛病來,又拿出一個戲單,閔采臣一看是《活捉》。《活捉》演的是閻婆惜被宋江殺死,不甘獨自做鬼,將其情人張文遠活捉做鬼的故事。張文遠不僅有一連串懸空翻滾摔“硬僵屍”的硬功夫;還有一個化鬼時的“懸空提影”的絕技。沒有十年功夫,練不成“硬僵屍”動作,更不用說“懸空提影”之技!盛王爺精於此道,所以點了這出《活捉》。


  玉胭脂一看就明白,著急說道:“這王爺真是故意找茬的,竟然挑出這麽難的戲份!”殷震賢笑著說:“看來這王爺名不虛傳,真是懂行的人,這才叫‘當行本色’!”


  鼓點打出來,一位醜角花臉出來,行動猥瑣,瞻前顧後,身段卻靈巧如飛,“翻跌”、“烏龍絞柱”、“遊蛇”,樣樣做得周到。到了“硬僵屍”部分,全身以兩肘尖和兩足尖支地,身軀挺直懸空,離地有三四寸距離,忽然一聲慘叫,直挺挺跌落而死。眾人都看得呆了,聽得盛王爺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再到後麵“懸空捉影”,那張文遠的鬼影子如同燈籠紙一般空空洞洞、飄飄呼呼旋轉起來,活脫脫就是個“鬼”了!盛王爺帶頭鼓起掌來,連叫三聲“好!”“絕妙!”“太厲害了!”


  玉胭脂微微含笑。徐英若驚叫道:“小舅舅原來有這般絕技。我就看小舅舅不喜歡張揚,可是論技藝才能,樣樣比賢哥哥強出三分來!”


  殷震賢抗議說:“我怎麽得罪妹妹了,這樣說我太刻薄了吧?”


  徐英若笑道說:“本來就是嘛。”


  裴班主又來請戲單,盛王爺命人拿出第三張戲單來。裴班主一看,眼睛直直的有點發愣,拿過來交給殷震賢。殷震賢看罷也愣住了。那戲單上點的卻是一出舞台上從未演過的戲本——《索命》。


  殷震賢急忙和“梨園公會”的執事們商議,可有會演這出戲的。一位執事說:“論起這出戲,是明代昆山先賢鄭若庸所著《玉玦記》第三十一出,也算是昆曲最早的戲本子了。可惜年代已久,身段唱譜皆已不存,現在恐怕已經無人能演。”


  玉胭脂說:“盛王爺點這出戲,想必他有曲譜身段在,否則他也不至於將自家不會的東西拿來考人。不如問他要這樣的曲譜身段出來,再作計較。”


  裴班主上前去給盛王爺作揖,盛王爺說:“怎麽?演不出了?”


  裴班主陪著笑臉說:“想當年昆曲繁盛之時,曲目戲文有幾千部之多,個個要昆班會演,也是難的。盛王爺這出戲,曲譜身段早已不傳,我們昆班如何能演呢?”


  盛王爺說:“如果曲譜身段不傳,我要你演豈不是為難你?這曲譜身段都在,現有證據在此。拿上來!”


  旁邊服飾人中有一位師爺打扮的文縐縐的人,手裏果然捧出一個發黃古舊的本子來。盛王爺瞥了一眼說:“諾,就在那裏。如果演不了就說演不了,我把你這三雅園的牌子拆了燒了,也就是了!”


  裴班主戰戰兢兢說:“盛王爺休惱怒,休惱怒。”


  殷震賢說:“盛王爺,咱們昆曲在民間廣為流傳,也會有曲名不斷變化之事,也許同樣的戲本有不同的叫法呢?不如讓我等拿著戲本給伶人們瞧瞧,也許有會演的也未知。如果真的不能演,王爺再砸不遲。”


  盛王爺得意洋洋說:“那好!砸也砸得你們心服口服。師爺,就把戲本給他們瞧瞧去。”


  殷震賢和玉胭脂等拿了戲本到後台去了,裴班主急著直冒汗。盛王爺說:“我這個戲本乃是開國初浙西詞派朱彝尊大人的手抄本,在我家中藏了有幾代了,哈哈,你們如何能見?狂妄無知的小子,竟然去後台問那些伶人,可笑之至,那些伶人能見到這等尊貴的東西嗎?”


  師爺奉承道:“他們如今是開開眼,見識一下王爺的淵博。”


  盛王爺說:“也有一陣子了,我說,怎麽還不出來呢?不能演就出來說一聲,我好叫人動手砸招牌!”


  裴班主賠笑說:“擔待!擔待!王爺您一定要擔待些!”


  盛王爺說:“我這個本子是孤本,全天下隻有我這一個,這出戲也隻有我知道怎麽唱怎麽演?哼哼,老鼠上油燈以為登天了!不自量力。你讓他們回個話,能演不能演?不能演我可就不看戲了!”


  “是是是!”裴班主急忙忙往後台來,“壞事了!要砸牌子了!這可怎麽辦呢?”


  “不要慌張,”殷震賢說:“你去回王爺,這出戲我們能演!”


  裴班主結結巴巴,“當真能演?”


  殷震賢點點頭,“馬上開鑼,玉姑娘主演。”


  裴班主遲遲疑疑過來回話,倒讓盛王爺愣了一下。“你說能演?當真能演?若真能演,我把那朱彝尊大人的手抄曲譜給當眾燒了!你趕快演給我看!”


  鑼鼓響起,緩緩走出一小旦來,正是飾演的妓女李娟奴。三分病態,半種精神。開口“野草閑花爭較春”,閉口“落盡東風無主人”。其身段表演,皆如戲本。唱腔勻字,不差分毫。一折下來,盛王爺大為驚詫,說:“這就奇了!難道這朱彝尊的手抄本還是假的不成?你把那唱戲的女子叫過來一問。”


  玉胭脂卸了妝過來。盛王爺抬頭一看,隻見一位美麗的女子,海棠含春,端莊嫵媚,正是“若耶溪上春風麵,傾城一笑嫣然。”盛王爺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的?你如何會演這出戲?”


  玉胭脂緩緩施禮回道:“小女子名叫玉胭脂,原是‘玉家班’的人。這出戲是當年鄭若庸的名戲,名列六十種曲之三十二目。我會唱又有什麽奇怪的?”


  盛王爺惱怒道:“我一直把這朱彝尊的手抄本當作孤本,尤其是《玉玦記》的曲譜身段據說早已失傳,僅此一本。誰料這是個假貨,令我今天顏麵丟盡。師爺,把這假冒的孤本當眾給我燒了!”


  玉胭脂盈盈含笑說:“盛王爺,這又何必呢?這本朱彝尊大人手寫的曲譜乃是傳世珍本,也是稀有之物,盛王爺千萬別動怒。”


  盛王爺說:“什麽稀有之物?我保存它是因為它是《玉玦記》的孤本,如今你們也有,它還有什麽稀罕的?本王爺隻要天下無雙的孤本,這等雷同之貨王爺一定燒了它。”


  玉胭脂再拜說:“您燒了它就後悔了,這個世界上《玉玦記》真的從此失傳了!”


  盛王爺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殷震賢上前回話說:“因為這位玉姑娘並沒有《玉玦記》的曲譜和身段譜,她隻是看了您的曲譜之後才會演出的。”


  盛王爺怒道:“這怎麽可能?不過是給你們看了一下。”


  殷震賢道:“王爺難道沒有聽說過過目不忘的故事嗎?建安時期的王粲看一遍碑文便能背得一字不差;張鬆被曹操冷落,一口氣背出他新寫的兵書;焉知當朝就沒有過目不忘之人?這位玉姑娘冰雪聰明,身上本來就學了幾百出戲,看了王爺的戲本之後默默記憶,所以能夠在台上演出。事先沒有告訴王爺,請王爺恕罪!”


  盛王爺“哦”了一聲,看看玉胭脂,看看裴班主,說:“行啊裴遷,今天找這麽多高手對付我啊!你是看我砸不了你的牌子?”


  玉胭脂笑著說:“盛王爺!你是上海灘呼風喚雨的人物,你要砸哪裏的牌子還有砸不成的?不過盛王爺詩禮傳家,是數一數二的風雅之人,砸了昆班的牌子豈不是失了身份?況且王爺懂昆愛昆,花費百金去學一出戲都肯的,說起來是昆曲的知音,別人砸了昆曲的牌子您都不肯依的,怎麽會反過來砸昆曲的牌?這不是氣糊塗了嗎?”


  裴班主陪了笑臉說:“今天馮憐憐也給您唱了戲,您就消消氣吧。這姑娘從小就在昆班長大,腳步不出三雅園,也是從小給自己定的規矩。您真要抬舉她,來咱這園子裏也聽得的是不是?我叫她給您賠不是。”班子裏的人急忙喚過來馮憐憐,千叮嚀萬囑咐讓她給王爺陪個不是。那馮憐憐千呼萬喚才肯出來,剛剛卸了妝扮,純白素蘭的雲裳,輕飄飄走了出來。眾人都去看她:臉若鵝蛋,杏眼含波,如秋水芳洲之伊人,似畫中冷月之素娥。肌膚若冰雪,猶有仙子三分影;綽約如處子,不著人間一點塵。


  眾人看了無不喜愛。那盛王爺眼睛直直怔怔的。裴班主連忙勸馮憐憐來陪個不是,馮憐憐冷言開口道:“我自小定的規矩,唱戲不出三雅園。難道你們的規矩是規矩,我的規矩就不是規矩了?我不管什麽王爺不王爺,我是唱戲的,我隻認戲裏的人物。管不了你官大官小事重事輕!如今要我道歉,我竟不知欠了誰什麽,錯了什麽?牛不喝水強按頭,大不了也是一條命!你要砸園子隨便砸,我今天就和這園子一起碎了,好趁了你們的心!”


  眾人萬料不到她竟冷冰冰說出這樣的話來,個個驚訝恐懼。裴班主支支吾吾驚愕地說不出話來。盛王爺拍手大笑道:“好丫頭!我就喜歡這性情的!真格是出塵脫俗,冰清玉潔。”師爺也讚道:“這叫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花之君子也。”


  盛王爺對馮憐憐說:“好!就衝你這些話,我服你!馮姑娘,今兒是得罪了!姑娘有姑娘的規矩,我不壞你的規矩。這筆賬今天翻過去了!來!把我準備的賀禮拿過來!”


  盛王府的人拿上來一個長方形的紅木箱子。盛王爺親自打開,裏麵有一個金光燦燦的頭麵,珠寶疊翠,價值匪淺。頭麵旁邊還有一個金色的盒子,像是個首飾盒。盛王爺指著這頭麵講:“本來我請馮姑娘唱堂會,完全一番好意,這個頭麵就是我準備賞賜給她的,派人精工打造,花費無數。”又拿起那個首飾盒說:“這是楊玉環在《長生殿》裏麵定情用的‘鈿合金釵’,我用純金製作的,也是送給馮姑娘。姑娘不肯去,我今天隻好送了來!請馮姑娘笑納!”


  裴遷驚喜道:“喲!這麽貴重的禮物,可真是折煞馮姑娘了!馮姑娘快過來謝了!”


  馮憐憐隻瞅了一眼,施禮說道:“盛王爺破費了!如此多謝了!”說罷頭也不回走了。


  盛王爺看她走去,點頭說:“好啊,這位天仙一般的馮姑娘,不同凡俗!好!還有那位玉姑娘,過目不忘,神了!三雅園如今是人才濟濟,就這三出戲,絕了!”


  裴班主說:“還有一位小哥,他的戲也是極好的,今天沒有給您唱。就是這位少年,他叫殷震賢。”


  “殷震賢?”盛王爺盯著殷震賢看了看,“原來你就是聞名上海灘的神醫俠士殷震賢?”


  殷震賢行禮說:“正是在下,神醫俠士不敢當。”


  盛王爺開懷大笑說:“今天是怎麽了?總讓我遇到神人!師爺!我今天就在三雅園請客,給我外麵叫菜去!八仙橋湖南菜館的冷盆,陶樂春四川館子的熱炒,梁園的烤鴨,鴻運樓的白汁排翅,統統的,多叫些送過來,我今天在這裏請客!”


  裴班主說:“這樣如何使得?三雅園可是燒了高香了!這要給多大的臉麵!”


  盛王爺說:“不必客氣!王爺給的臉,就是給咱昆班撐個頭麵!來!閔公子、殷公子,還有玉姑娘!哎呀,神人!這麽多人相助三雅園,還真是好事!我也算一份,裴遷,今後三雅園有事,找盛王爺!我——給您萬事都罩著!”


  裴班主連連道謝:“盛王爺,那您吉星高照萬歲千秋!給咱昆班賜福了!”


  眾人坐下一團和氣。殷震賢悄悄對閔采臣說道:“想不到盛王爺倒是一個侃快的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並不是蠻橫無理仗勢欺人的人呢。”


  閔采臣悄聲道:“也多虧了玉姑娘!今天沒有她救場,這個坎兒也難過去!玉姑娘看模樣似嬌花弱柳一般,卻有這般的奇才,真是不同凡俗!令人又欽慕又喜愛!”


  兩人說完不約而同去看玉胭脂。玉胭脂覺察了,低頭嫣然一笑。殷震賢說:“玉姑娘確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呢,心思周到縝密得很。我和她一比都遜色許多。心裏也敬重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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