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出奇招昆班再入京 施粉墨將軍弄風雅
殷震賢聽那女子原原本本將昆班的遭遇說了一遍,說:“我可以去找‘梨園公會’說個理,一定要咱昆班進京!”。殷震賢和閔采臣都愛昆曲,又樂善好施多多幫助昆班藝人,都被蘇州‘梨園公會’推舉為執事。如今聽說昆班有難,忍不住想幫上一把。當下就問那女子:“你們班主何在?”
那女子說道:“我們班主姓侯,一大早又到梨園公會去了!這般時候還沒有回來,估計事情還是不順!”
話音未落,忽見遠處走過來一個人,神情沮喪,灰頭土臉。女子急切迎上去問道:“侯班主,結果怎麽樣?”
那位侯班主搖搖頭說:“我們寧願將演出費用給‘梨園公會’交出來一些,可是‘梨園公會’死死咬定,就是不準我們昆班進京!”
殷震賢凜然說:“昆班的事情,我們不能坐視不管。我是蘇州‘梨園公會’的,明天我去幫你們說說。同行見同行,總要給個說法!”
侯班主臉上像凝了霜,歎氣說:“小哥肯幫忙,我們‘玉家班’感恩不盡!隻是今天‘梨園公會’已經發下狠話,說不許我再去煩擾,規矩已經定下,再說一萬遍也不濟事!”
殷震賢抱拳笑道:“何用一萬遍?我隻說一遍,他們果真不肯,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兩人告別‘玉家班’回來,徐英若問道:“你有辦法嗎?要不要讓我父親出麵和他們說?”
殷震賢笑道:“這樣的事情,怎麽好讓徐次長親自出麵?我自有辦法應對。”
第二天一早,殷震賢和徐英若就來到北京精忠廟梨園公所。侯班主已然在等候,幾個人一同進去。‘梨園公會’的人正聚在一起議事,看見侯班主等人進來,用力擺手訓斥道:“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不許再來煩擾,規矩似鐵板,誰也不能動!”
殷震賢開口說:“各位會首執事,我是蘇州‘梨園公會’的殷震賢。今天鬥膽替‘玉家班’說句公道話:懇請梨園公會給予‘加結’,準許‘玉家班’進京!”
京城‘梨園公會’的會首是一個年紀稍大的清瘦老頭,聞言起身對殷震賢說:“既是‘梨園公會’的同行,就該知道咱們‘梨園公會’的規矩。如今京城的戲班數量已經超過標準,所以才製定規矩:外地戲班一律不準再進京,也不再下發‘加結’文書。這個規矩如果破了,各地戲班蜂擁進京,大家爭搶這一鍋粥,你說,我們‘梨園公會’還怎麽管理戲班?這件事情不是我們不肯,實在是沒有法子破這個例!”
另一個執事接口道:“你可以到京城各處看看,皮黃、高腔、徽調、梆子什麽都有,有的一條小街就有三五個戲班子。如果我們再準許‘玉家班’進來,其他戲班意見肯定很大,我們‘梨園公會’又如何服眾啊?”
殷震賢抱拳俯首說:“各位會首、執事所言句句在理,我們自然遵從。隻是你們的規矩是:‘外地戲班一律不能進京!’,‘玉家班’卻不同,它本來就是京城的戲班。從明朝萬曆爺開始就把昆班帶到宮廷,從那時候,昆班就在北京城落腳了。到了康熙爺這裏,昆腔列為宮廷雅部,已經有二百年曆史。醇親王、恭親王、三格格家中都有昆班,這個您老人家心裏總歸是有數的吧。”
會首點點頭說:“這個你說的也沒錯。大清末年京城是有昆班的,那時候整個北京城都是昆班的天下。可是現在不成了,京城已經沒有昆班了。”
殷震賢鄭重說:“當年醇王爺府中就有昆班!後來醇王爺死了,昆班過不去日子被迫出京,到河北高陽醇王爺的封地去討口飯吃。如今這昆班想回北京城唱戲,無非是想回到自己老家,‘回京’而已!怎麽能算是外地戲班進京呢?您老人家覺得是不是這道理?”
會首愣了一下,幾個執事麵麵相覷。有個執事說:“這個道理講不通的。雖說過去有昆班,早已出京,怎麽可以算作本地戲班?不通,不通!”
殷震賢凜然說:“‘梨園公會’成立,就是為各個戲班謀個出路。大家都是吃祖師爺賞的飯。就算你們不承認昆班是京城裏麵的戲班,總要承認祖師爺吧。精忠廟裏供奉的祖師爺就是我們昆班的祖師爺!如果‘梨園公會’連我們昆班都不認,那祖師爺也不會保佑你們的!”
一位執事厲聲說道:“荒唐!從來沒有聽說我們供奉的祖師爺是昆班的祖師爺。你有什麽證據?”
殷震賢笑笑說:“你們花部供奉的祖師爺是沒有胡子的,我們昆班供奉的祖師爺是有胡子的。精忠廟‘梨園公會’供奉的祖師爺,是我昆班在大清朝康熙爺時候親自供奉的,曆代昆班開班都供奉煙火。如果我們昆班都不能進京,那麽祖師爺也不會答應的。”
各位執事更加莫名其妙,說道:“我們戲神的祖師爺是用帷幔圍著,任何人都不曾見過祖師爺的真麵目!有沒有胡須我們也不知道。”
殷震賢指著供奉戲神的帷幔說:“我們昆班這碗飯是老郎爺賞賜的,所以開班必先供奉祖師爺。如果你們不信可以當場驗看。”
那個會首果然顫顫巍巍走到幃簾前麵,對著神像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說道:“祖師爺,今日雙方爭執不下,隻好掀開幃簾一睹尊榮。還望祖師爺不要怪罪。”小心翼翼掀開幃簾,一尊黃銅塑像,麵部修長,果然是有胡子的。會首見罷,愣愣地沒有吭聲。幾個執事也啞口無言。
侯班主見此情形,“撲通”一聲跪倒在祖師爺麵前,含淚拜了兩拜說:“祖師爺,祖師爺啊!今天咱昆班遇到難事了!請您老人家顯顯靈,救救咱昆班吧!”說完放聲大哭起來。
侯班主這一聲哭,在座之人無不淒然。那會首看看諸位執事慨然歎道:“唉!此乃天意,此乃天意。昆班自古為各部之首,祖師爺都肯庇佑,我等再攔阻恐怕不吉利,諸位執事的意見……”
一位執事說:“既然祖師爺庇佑,不如就讓他們按照京城班子回京。不過現在大清朝已經完了,京城人都愛皮黃,恐怕他們進來也難過日子。”
侯班主鞠躬道:“‘梨園公會’準許我們回京,已經是感恩不盡。至於能不能混下去,那是靠我們的本事,不敢對公會有半點怨言。”
會首說:“既然允許你們進京,地方還是要給你們一塊的。不過現在這地方還真是為難……”
一位執事站出來說:“鮮魚口有個天樂戲院,已經荒廢擱置已久,不如騰出來給昆班演出。”
會首麵露難色說:“這個……天樂戲院那個地方雖然位置不錯,可是左邊有皮黃,右邊有徽班,聲威都很大,過去在這裏的戲班都唱不下去了,恐怕……”
那位管事的說:“如今京城米價貴,地盤稀,想在京城落腳,哪有那麽容易!”
諸位執事也說:“是啊,實在也找不出另外的地方了。真的唱不下去,也不好怪我們哪!”
侯班主連忙答謝說:“隻要有塊地方,我等已經感恩不盡,怎麽敢嫌地方不好?我們昆班願意到天樂戲院去落班。”
會首說:“好!既然這樣,我們梨園公會就和你們‘玉家班’訂約在天樂戲院,回頭把你們的甘結、戲單、花名冊等匯報上來,我們做了加結之後,要呈報內務堂。哦,還有一點,既蒙祖師爺顯靈賞賜,還要由你們‘玉家班’給精忠廟獻一塊匾,你看如何呢?”
侯班主激動說:“那是自然。理當如此!”
眾人皆大歡喜出來。侯班主喜出望外對殷震賢躬身施禮謝道:“這是萬萬想不到的事!我們一個班幾十口人,都要感謝殷公子的相助之恩!殷公子務必隨我回去!我們的酒雖薄,卻是完全出於真心。一定要請你去喝這碗酒!”
殷震賢竭力推辭。徐英若說:“賢哥哥!侯班主出於一片真心,你不去反而不好!況且我們正要去湊這個熱鬧,也認識一下昆班的人!”
殷震賢想想有理,就帶著徐英若,跟著侯班主一起回來了。這邊已經得了信,歡天喜地,到集市上買了茶果點心,又買肉買菜生火做飯去了!殷震賢看那茶果點心都是極簡陋粗疏的,昆班的人衣著也破敝不堪,知道昆班日子困難,不忍心讓他們破費,就去兜裏取銀兩。誰想身上隻有一點點隨身銀子,手摸了半天拿不出手,好不尷尬。徐英若笑得岔了氣,哧哧從懷裏掏出一大把銀錢來,放在桌子上慷慨說:“我哥哥最是個扶危濟困、仗義疏財的人!今天出來得匆忙,不曾帶許多銀子,這些散碎銀兩你們先拿了去,買酒買肉!過些天我們再送些銀子過來,幫助你們置辦行頭,開張營業!”
侯班主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這個萬萬使不得!您救了我們整個戲班的命,這頓飯無論如何也要我們請!我們雖然鄙薄,也是一份真心!”
殷震賢說:“侯班主不要客氣!我們是曲友,你們是昆班,大家都是一個‘昆’字當頭,也算一家人,何必分得那麽清楚?再說你們初進京城,行頭道具都要置辦一些新的,正需要銅鈿。回頭我就叫人送來一些。”
侯班主聽到這裏,方才命人將銀兩收了去買酒菜。班裏幾個小徒弟湊上來說:“卻不知道‘天樂劇院’在哪裏,那邊情況又怎麽樣?”侯班主道:“我就知道你們沉不住氣!現在你們就過去看看,回來回複一聲。”那些小學徒早按捺不住,三五成群一起奔天樂劇院去了。侯班主方叫班裏幾個挑梁的角過來謝恩。挑梁的角兒卻有四個:一個是黑臉,就是殷震賢所見喝醉酒的那黑臉大漢,名叫老墨;一個是小生,白白淨淨,名喚白雲升。還有兩個是旦角:一個是侯班主親生的女兒叫玉如意,一個是侯班主收養的女兒叫玉胭脂,正是當初和殷震賢和徐英若談話的女子。
四個人都來見禮,侯班主讓他們一起坐下來,說:“按照咱們昆班的規矩,遇上尊貴的客人,都要由戲班最出色的旦角給客人唱一出喜慶戲,叫做‘送彩頭’。我們‘玉家班’數玉胭脂最為出色,所以兩位客人你們可以點戲,讓玉胭脂給你們唱一段。”
玉胭脂也知是麵前兩位幫了昆班大忙,特地走過來給兩個人行禮。徐英若說:“這位姐姐,論起這事,功在賢哥哥!我從來不知道什麽有胡子沒胡子的,更不知道什麽醇王府的昆班,這些名頭都是賢哥哥肚子裏的。如今說服‘梨園公會’準許我們進京,那是賢哥哥的功勞,不關我的事!你要謝就謝他!”
玉胭脂盈盈含笑過來謝殷震賢,殷震賢雖說少年英勇,卻是從小到大不曾接觸過女孩子的,如今看一個女孩子來給自己行禮,窘得連連擺手說:“玉姑娘多禮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就是君子所為。不必言謝!”
玉胭脂莞爾一笑,說:“既然如此,我就唱一段《療妒羹》,讓白雲升唱一出《白兔記》,如何?”
那邊幾個絲弦師傅已經準備好鼓板三弦,笛子也吹起來,玉胭脂和白雲升各唱了一段。殷震賢聽罷情不自禁讚道:“妙啊!兩位的曲子唱得都細致周到。我猜你《療妒羹》用的卻是《遏雲閣曲譜》,白雲升唱的《白兔記》用的卻是《納書楹曲譜》,不知說得可對?”
玉胭脂笑道:“這也神了!殷公子不愧是行家,這些細微之處竟然也聽得出來?倒讓我們惶恐不安起來,今後不知怎麽在殷公子麵前唱戲呢!”
殷震賢謙虛道:“哪裏?玉姑娘取笑了!隻怕是班門弄斧而已呢。”
徐英若說:“玉姑娘,我賢哥哥戲碼子精通的,什麽‘風花雪月’、什麽‘琴棋書畫’,他樣樣會的。”
玉胭脂沉思道:“‘風花雪月’,莫非是指《風箏誤》、《占花魁》、《雪杯園》、《拜月亭》;‘琴棋書畫’,莫非指《琴挑》、《著棋》、《拆書》、《拾畫》這幾折戲?”
徐英若驚訝道:“這也是神了?玉姑娘竟然這麽通博,一下子就說出這許多戲的名字!你和賢哥哥倒是棋逢對手啊!”
玉胭脂紅了臉說:“不過認些字,怎麽能和殷公子相比!隻是不知道,殷公子的曲子不知師從何人?又是從哪裏學來的?”
殷震賢說:“哪裏有什麽師從?我們昆山家家戶戶都會曲子,我從小就聽父親唱曲子,什麽‘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或者‘笛聲吹亂客中腸,莫過烏衣巷,是別姓人家新畫梁’。一段一段的,當時就覺得很好聽,學了許多。也在外麵跟著‘拍先’學。這東西奇怪,水磨曲調,學著學著就愛上了,特別入迷。也就這樣罷了。”
說笑間,那幾個學徒已經跑回來了。侯班主心裏也急,就問:“那邊是什麽情形,你先說一說!”
一個學徒回道:“師傅!那個‘天樂劇院’,位置倒是很好的,在繁華的中心。裏麵舞台不大,也很精致,適合我們昆班演出的。可就是……”
“可就是什麽?”侯班主問道。
“可就是有一條,那條街道也不算長,竟然排列有五家戲班。其他的戲班倒還其次,唯獨有兩個,一個是‘和春班’的皮黃班,一個是‘大觀茶樓’的徽班。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剛好就把‘天樂劇院’包圍著。您想,這麽好的地方還能空著,還不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侯班主聽了沉默不語。老墨說:“管他什麽皮黃、徽班,有個落腳的地方,我們先搬進去睡個好覺,喊喊嗓子。草台村社唱了一年多了,早就窩憋得不像樣子了!”
殷震賢和徐英若回去,果然準備了幾十兩銀子送過來,給昆班置辦行頭。過了兩天,侯班主來送信說:“海報已經貼出去了!三天以後正式開鑼唱戲!請兩位一起過來捧場!”
到了開戲的日子,殷震賢和徐英若早早就往天樂劇院這邊來。走到天樂劇院這條街麵看看,人來人往,確是個繁華地方。再往天樂劇院這邊來,一溜兒好幾個劇院,都貼著花花綠綠的海報。越往裏麵走,感覺人流越多,也越熱鬧!
徐英若高興地說:“人這麽多都往那邊擠,都是去天樂看戲的吧?”
身邊有個人搭話說:“哪是去‘天樂’看戲的呀?你們沒聽說嗎?‘和春班’和‘大觀茶樓’今天搭台子唱白戲!大夥兒呀,都是去看白戲的!”
“看白戲?什麽叫白戲?”
“就是不買票,在大街上公開演出的戲,就叫白戲啊!”
兩個人往前麵一湊,隻見在天樂劇院的兩邊,“和春班”和“大觀茶樓”一東一西兩邊搭起了兩個大台子,一個徽班,一個皮黃,兩邊廂如同約好了一般,那邊鑼鼓鏗鏗鏘鏘,這邊檀板劈劈啪啪,將路上好熱鬧的看客全都吸引過來了,人山人海圍著觀看。一個賣茶點的人指著說:“看到沒有,對台搭上了,要唱對台戲!”
一個觀者問:“唱什麽對台戲?”
賣茶點的人顯然是這裏的熟客,指點其他觀者說:“什麽叫對台,就是擠兌別人的台子。你看,人家天樂劇院剛剛來個昆班,這腳跟還沒有紮下呢,今天剛開場,這兩邊台子搭上了!你劇院唱什麽戲,嗨!外邊也唱什麽戲?你劇院不是賣票嗎,嘿,外邊不賣票,觀者隨便給。你說,兩邊這麽一來,你昆班的戲給誰聽?還有誰買票去聽!就這麽著!不上一個月,昆班不就被擠兌走了嗎?以前這裏來過兩個戲班,都是這樣被擠兌走的。”
殷震賢和徐英若都料不到有這麽一手,麵麵相覷。再看位於兩個戲台中間的天樂劇院門前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開場鑼鼓響了三通了,也不見一個人進去。過了半晌,方見‘梨園公會’的會首帶著幾個執事走了進去。殷震賢和徐英若也跟了進去。
整個劇場裏麵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侯班主垂頭喪氣坐在舞台一角,耷拉著腦袋生氣。那會首沉沉地“嗨”了一聲說:“侯班主!今天戲班開場,我們都過來捧捧場,想不到會是這個樣子!”
一位執事說:“我們早就告訴過你們,京城這地方,不好混的!就是給你們進京,也未必能紮下根來。保不準還得灰溜溜回去!你看說準了不是?”
這時玉胭脂已悄無聲息過來了,說道:“今天昆班第一天唱戲,勞煩各位會首執事們都到了!我們昆班自來‘戲比天大’,沒有不唱的道理。還請各位會首執事們就坐,戲這就開鑼吧!”
侯班主喊了聲:“開鑼吧!”後麵拍板吹笛的早已準備好,散板清越,笛聲悠揚,戲就開場了。雖說後麵寥寥隻有兩三個人,台上卻極認真,步伐身段一絲不亂。那會首看罷歎息說:“我已有十數年不曾聽過昆聲了!果然不愧為雅部,一招一式都講究細致。‘玉家班’有這‘一黑一白’,還有雙玉花旦,行當是全的,真不容易!”另一位執事說:“畢竟昆曲這東西,太靜太繁縟,一般百姓還是好熱鬧。你看門前那陣勢,這裏還能開張?”
會首看看侯班主說:“我們梨園的規矩,對台戲是可以唱的。你看兩邊擺兩個對台,明情是擠兌你們。可是我們也說不上話,這也不壞梨園的規矩。”
侯班主作揖道:“我明白。多謝會首提點。”
會首歎口氣說:“今天第一場開鑼戲就這樣,明天還不知怎樣呢!侯班主,好自為之吧!”說完帶著眾執事走了。
剩下的人都聚攏起來,個個愁容滿麵。老墨慨然說:“原想進了京城好好亮亮嗓子,誰知是這般光景!這昆班的日子還怎麽過呢?”
殷震賢勸慰說:“大家先不要著急,初來乍到,總會有困難的。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共度難關。”
徐英若說:“我們昆曲雖說如今在京城裏大不如前,可是畢竟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書香士大夫之家的公子小姐,喜好昆曲的很多,他們倒是可以動員一下來給我們捧場。我們必要贏他們三四場才壓得住他們!”
玉胭脂想了想,對侯班主說:“我倒是有個主意。這第一場戲,還是侯班主您出麵,到河北商會那邊走一走。我們高陽一帶有很多商人在京城裏做布匹生意,後來就定居在京城。這些人是聽著昆班戲長大的,就把昆戲叫做‘家鄉戲’,甚至還有叫‘高陽戲’的。他們手裏有錢,又好昆戲,知道我們這種情景,自然肯幫忙的。他們一來,這第一場戲豈不是人滿了?”
“對!”白雲升讚同道:“高陽布商最愛昆戲的高腔戲,咱們老墨一出場,那是‘十裏八鄉走,不如老墨一聲吼’啊,管保他們開心愛看!”
侯班主點頭說:“這個主意好!我前幾天還在街上遇到一個高陽人,吵著要來看昆戲的,我怎麽就忘記了?我明天就到河北商會去看一看,請他們來捧捧場!如果他們來得齊全,這第一場戲就算贏了!”
徐英若聽此說,興頭忽然來了,說:“我們學校有好多學生都喜歡昆曲,回頭我去動員百八十個過來,第二場戲就有人氣了!”
侯班主感激說:“有這兩撥人,頭個月就不空了!各位,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咱們昆班有了你們,真是有了救星啊!”
第二天,天樂劇院重整旗鼓又開始敲鑼售票,貼出的海報是老墨領銜的《蘆花蕩》,演繹張飛擒放周瑜的三國故事。“和春班”和“大觀茶樓”早看到天樂劇院貼出的海報,皮黃唱《回荊州》,徽班唱《釋嚴顏》,都是張飛戲。兩邊百姓圍得水泄不通,看得興高采烈,拍手叫好說:“今天三個張飛助陣,真是京城少有,好不熱鬧!”還有的百姓接茬說:“這兩個張飛是不要錢的,那個蘆花蕩的張飛是要錢的。有不要錢的張飛看,誰還去花錢買票去看?”大家看看天樂劇院的場子門前,依舊是冷冷清清,寥落無人,都笑著說:“天樂劇院今天是第二次開鑼了吧,不知道會不會開張啊?有沒有這樣的傻子啊?哈哈!”
忽然聽得人聲煊赫,從街道外麵來了一大群人,個個精神飽滿,衣衫富貴,高聲談笑相持而來。這個說:“自打到了京城,家鄉戲再沒有看過了!今天有咱昆班戲,可要飽飽耳福!”那個說:“可不是嘛,打小就是聽著這戲長大的。咱高陽昆班來了,還不趕快來捧捧場?”這個說:“你們知道今天誰唱?老墨!你們聽過老墨嗎?‘十裏八鄉走,不如老墨一聲吼!’”有個頭領模樣的說:“各位!今天大家都來了,錢多的多出,錢少的少出,都慷慨拿出點銀子來,幫咱們昆班置辦些行頭,站穩了腳跟。可不要小氣!”另一個人接話說:“看你說的!就咱老墨那一聲吼,那叫氣壯山河!‘草笠芒鞋漁夫裝,豹頭環眼氣軒昂;跨下烏騅千裏馬,丈八蛇矛世無雙’!走吧!”
這群人走著議論著來到天樂劇院門口,每人掏出一把銀子丟給賣票的人,大模大樣闊步就進去了!賣票的想不到是這種模樣,隨便一個人丟的銀子都夠買一個月的票了。尖聲興奮地喊著:“滿了!滿了!滿座了!提前開戲囉!”
高陽布商絡繹來了三四日,天樂劇院門前一直熱鬧非凡。這天“天樂劇院”忽然換成了文戲,玉胭脂、玉如意領銜的《幽閨記》。兩邊的皮黃、徽班都擅長熱鬧戲,昆班這種文縐縐的戲不擅長,各自派出一個出色的女藝人,唱坤角戲。兩個女藝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豔無比,在台子上展露風情,搔首弄姿,贏得觀眾不住聲叫好!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遠處有整齊的口號聲,服飾整齊的一支大學生隊伍向這邊走過來,上麵還橫著一個巨大的橫幅,上麵寫著“寧捧昆,不捧坤,昆曲文化中華魂。”一邊還齊聲喊著口號說:“保護昆曲!弘揚國粹!”“愛我中華,護我昆曲!”,還有一些戴眼鏡的教授和老師帶隊。學生隊伍本來就整齊顯眼,又高聲激情地喊著口號,浩浩蕩蕩來到天樂劇院,統一買票進場。因為人數太多,大多數人隻在外麵喊口號,激情四溢宣傳保護昆曲的道理。原本在外麵看白戲的觀者反過來看這邊的熱鬧。如此堅持有三五日,天樂劇院門前始終門庭若市。
這下子“和春班”和“大觀茶樓”商議說:“我們白唱了這麽多天戲,倒給他們添了許多熱鬧!看這陣勢我們還不輸了?不如這樣,我們就去請京城裏麵有名的角色來給咱們撐一撐場麵,我們寧可多花點銀子,也不能就這麽灰溜溜輸給‘天樂’了!”
兩邊意見一致,論起最好的角色,京城中有兩個:一個是唱皮黃的叫孫二奎,一個是唱徽州戲的叫鄧玲生。於是貼出大幅海報,高價邀約兩位名角來劇院演出。這下子可驚動了京城,這叫“曬台子”!兩個名角一起出來唱對台戲,一東一西,那能不熱鬧嗎?這種消息傳了有三五天,百姓都是提著精神興高采烈的,專等著到時候來看熱鬧。
侯班主召集眾人來商議說:“他們能請名角來助陣,難道我們昆班就沒人了嗎?要論名聲大小,我們昆班都知道,名氣最盛的有兩個,一南一北,號稱是‘南北雙璧’。南璧是上海三雅園昆班的馮憐憐,聽說是一個年紀尚輕的女孩子,曲子卻唱得天下絕麗;北璧就是天津‘鍾家班’的班主鍾素素,聽說這鍾班主不但技藝了得,人也長得傾國傾城,在天津一帶有口皆碑。這兩個人都是我們昆班首屈一指的領軍翹楚!三雅園太遠,天津近在咫尺。不如我們就去天津請‘鍾家班’的鍾素素來助陣!都是昆班的事情,想必鍾班主也肯過來幫忙!”
殷震賢說:“這樣做倒是一條出路。不過你想:鍾素素和孫二奎、鄧玲生相比,也不過各有千秋,真能分出上下也難說。畢竟觀者各有好惡。況且鍾素素在不在天津也未知,倘若一時找不到,豈不自亂陣腳?眼前倒有一個極好的人,他若肯出麵,莫說一個孫二奎,一個鄧玲生,就是再加十個孫二奎,十個鄧玲生,也超不過他!隻不過,這個人身份十分特殊,不知道他肯不肯來幫昆班這個忙?”
徐英若著急說:“你說的是誰呀?說話吞吞吐吐,從來沒見你這麽含糊的?”
殷震賢笑笑不語。侯班主等人都納悶,猜不出是何人?徐英若忽然頓悟道:“啊!你說的是他呀!他……你可真敢想!”
殷震賢笑道:“我怎麽敢想?還不是想著有你呢?”
徐英若點頭說:“那我就試試看!”
這天晚上,徐府管家來請殷震賢,說:“今天徐次長有些閑暇,特地請您去廳中一起用餐。”殷震賢說:“好!”就跟著管家來到大廳。這時大廳已經安排好酒席,徐樹錚正坐,徐氏大太太、二夫人坐兩邊,徐英若坐在下手。徐樹錚一看見殷震賢,笑著說:“是我無禮了!自從回到京城,百事纏身,好容易才抽出一點時間。今天我設宴招待你,一來感謝你救命之恩,二來你姑母千辛萬苦認了娘家侄兒,我也為她祝賀祝賀。”
殷震賢急忙過來一一見過。徐樹錚笑道:“賢侄,我見麵不識,連連稱你幾聲賢弟,卻想不到是至親。來來來,今天你要上座!”
殷震賢堅決不肯,就坐在徐英若旁邊。徐樹錚也不堅持,歎道:“我和左侍衛隻有幾麵之緣,竟然蒙他九死一生為我送信,令我感激不已。還有你這個賢侄兒,年紀輕輕,竟然有一身好武藝。說實話,自從和你一別之後,還真常常想念不已。我有一個心願,就是讓你留在我身邊做事,先做個侍衛官,等曆練些日子再委以重用,如何?”
徐英若拍手說:“太好了!”
殷震賢推辭說:“我從小生在山野,性格自由散漫慣了,恐怕不適合官府裏麵的事務,有愧您的美意。”
徐樹錚慨然說:“人各有誌,我不能強勉。你這次救了我的命,有什麽要求隻管提,隻要我能做到,一定不會推辭。”
殷震賢聽到這話,正中下懷,趁機說:“姑父大人,您在收複外蒙之時,所作的《念奴嬌》早已傳唱全國。‘夜月吹寒,疏風破曉,斷夢休重覓。雄雞遙動,此時天下將白。’如此好曲子,真令侄兒欽慕。如今京城裏新來一個昆班,將京城絕跡已久的昆曲帶了進來,北大師生們都在街上宣揚昆曲,如果您能首倡,那真是昆曲之幸……”
徐樹錚歎道:“可惜我政務纏身,身不由己啊。我也聽說昆班進城了,可是竟然沒有時間去看看……”
徐英若說:“現在昆班就在‘天樂劇院’,爹您要是能親自去演出一折,那就震驚寰宇蜚聲四海了!”
徐太太正色說:“看這丫頭胡說!你爹是中華民國政府的次長,要講個體麵身份的,怎麽讓他去劇院唱戲?這也太荒唐了!”
徐英若著急說:“爹,您平日總是說:詩書曲藝是中華文化精粹;《四書》《五經》乃千年人倫之基。您在京城興辦儒學,弘揚傳統。昆曲乃我們民族精華,事關昆曲存亡之事,您怎麽‘葉公好龍’起來,不肯出麵相助呢?”
殷玉梨也說:“你父親現在的身份,到戲班去豈不是不倫不類?”
徐英若說:“什麽老思想?現在是民國了!社會都在革新,大家都是平等的。戲班也一樣!”
徐樹錚笑著說:“民國就是要革新,要天下共和,要萬姓平等!況且我已經答應過殷少俠,隻要我徐樹錚做得到的,決不拒絕,焉能當眾食言?我下個月初八有時間,到時候去天樂劇院演一折昆曲,粉墨彩串,如何?”
徐太太埋怨道:“你也是瘋了!這如何使得?一國的總理府次長去劇院裏麵唱戲,傳出去豈不是貽笑大方?”
徐樹錚笑道:“當年梨園成立,唐明皇親自為教官,按譜吹笛,依律擊鼓,楊貴妃親自作霓裳舞。這是千古風雅之事,皇帝貴妃尚且如此,何況我一個總理府次長?哈哈!”
殷震賢笑道:“多謝次長大人為昆曲做這樣的事!”
徐樹錚笑道:“不僅是我,你們都要彩串一下!昆曲乃中華國粹,身體力行之,千古留名事!說什麽貽笑大方!對了!我就唱關雲長的《單刀赴會》!”
徐樹錚粉墨登場的海報剛貼出來,整個京城都瘋狂起來,都來搶初八演出的《單刀赴會》的票。初八這日,天樂劇院前麵連海報都被揭下來了,然而人潮洶湧還在喊著擠著買。
侯班主連連鞠躬打揖說:“對不起各位,對不起各位,實在是不敢賣票了,真的站不下人了!”
買票的人紛紛爭吵說:“我們不要座,站著就可以了!”
侯班主說:“這位爺,站著的地方也沒有了,求求爺了,真是不敢賣票了!”
這時買票的人已經擠了很大一堆,聽說前麵不賣票,一下子喧嚷起來說:“我們連排了幾天隊來買票,你們為什麽不賣票!”
侯班主急得抱拳賠禮說:“你們都是戲班的衣食父母,對不住了!對不住了!今天人數實在是太多了,隻要大家安靜,劇場外麵也可聽到。戲馬上打三通了,請諸位安靜!安靜下來!”
果然,三通鑼鼓下來,劇院外麵也聽得清楚裏麵的鼓樂聲,紛攘的人群霎時安靜下來。班子裏掌管奏樂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觀眾,個個精神亢奮,敲出的鼓點熱鬧非凡,聲震於天。
劇院內忽然爆發出一陣雷鳴般掌聲歡呼聲,想是徐樹錚已經出場。這劇院外麵的人更急得踮腳撓頭,著急不堪。就聽一聲“好一派江景也”,徐樹錚放開金嗓,唱了一段[駐馬聽]:
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駕著這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早來到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覷著這單刀會,一似那賽村社。
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那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的檣櫓恰又早一時絕。隻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劇場外早已人山人海,奇異的是:這麽多人的鬧市裏竟然鴉雀無聲,就聽一種金石之聲伴著曲笛聲、絲弦聲、鑼鼓聲,悠悠然,洋洋然,沸沸然,悅悅然,協同人心一起蕩漾。高厄之處,響遏行雲;剛貞之處,似鐵似鋼;渾厚之處,熨心熨肺;跌宕回旋之處,令人淒然惻然。聲音底氣充沛,又有一種激昂激越之氣,似乎能夠攝住人的精神,縱然身在劇場之外,沒有感受不到他的歌聲的。觀眾聽得渾然癡然,呆若木雞。一曲終了,聽到徐樹錚朗聲對觀眾說:“昆曲乃是我民族精粹,我徐樹錚本人非常鍾愛。我希望大家都能欣賞昆曲,保住民族這一點傳統。”
觀眾鼓掌雷動。戲班接著開場,徐樹錚這才到後麵更衣間卸妝。侯班主、殷震賢、玉胭脂、徐英若,還有徐樹錚的貼身侍衛徐周等人都在那裏候著。侯班主看到徐樹錚,先跪了下來。徐樹錚讓他起來說:“現在是民國,不行跪禮了!”
侯班主跪著不肯起,說:“當初在風雪之中救我昆班的,竟然是徐次長!我等感激涕零,不知何時能報次長大恩!現在徐次長親自粉墨登場又來救我昆班,恩同再生父母。就請接受我昆班一拜!”說著又磕頭。玉胭脂也過來磕頭,捧著狐裘皮袍謝道:“當年在風雪之中,蒙次長大人以狐裘皮袍相贈,每日感恩涕零,再也不想今天有幸能遇到!隻是我一個伶人,身份卑微,怎麽當得起這樣的厚禮。所以洗滌幹淨,一心想要歸還次長。”徐樹錚笑著勸止道:“既然當日送了姑娘,斷無收回之理。我看姑娘氣質清雅,似乎也是讀過書的,不知我說得可對?”
玉胭脂歎道:“家中原本也是書香門第,父親是教書的秀才,從小確是讀過書的。隻因鬧義和團時,家中破敗父母雙亡,我一個人流落街頭,後來就跟了戲班活命。”
徐樹錚聽了這話,心中忽然大不忍,歎惋說:“你這般身世,和我二夫人命運倒是很像。說起來也巧,就是眉眼舉止都有幾分相像。”
徐英若見如此說,點點頭說:“怪不得當初見到‘玉姐姐’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惟是眉眼相像,就是神情也有幾分相像呢!”
“和春班”和“大觀茶樓”已經請好了孫二奎和鄧玲生,聽說徐樹錚來唱戲,那兩個角兒怎麽也不肯來了,說“這要是丟了戲份,以後還怎麽在京城裏麵混!”“和春班”的班主見過很多世麵,對“大觀茶樓”的樓主說:“我聽我們老班主說過:昆班和我們這些戲班不一樣,走到哪裏都有文人士大夫護著。現在的情形,連總理府次長都肯來客串,這是古今罕有的事情,看來老班主所言不虛。我們也別較勁了,跟‘天樂劇院’和好得了!”
於是兩邊都拆了台子,和‘天樂劇院’言歸於好。北昆自此在北京城裏紮下根來。
殷震賢和徐英若也去客串了幾場。徐英若擅唱小生,和玉如意配戲演《跪池》;殷震賢和玉胭脂合演《驚夢》。眾人看殷震賢扮相儒雅清淨,舉止溫柔有度,曲子更是磨得清泠委婉,讚歎說:“南昆不愧正宗,果然精致規矩,太好了!”
玉胭脂見殷震賢如此風雅俊秀,溫婉可人,心裏暗暗鬱結了一些纏綿悱惻之氣,正是“丁香暗結雨中愁”之意。徐英若也忍不住讚說:“我是頭一回聽南昆的唱法,真是精致得很,還有淡淡一股蘇州味道。蘇州是不是有很多像你這樣的曲友嗎?”殷震賢說:“是的。在我的老家昆山,每一條街巷上都有絲弦笛聲,鄉間裏巷都有,非常有味道。”徐英若讚歎道:“南方山水園林原本就冠甲天下,再加上這樣的淺吟低唱,不知道是什麽味道了。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看看!”
殷震賢笑道:“隻要姑父姑母沒有意見,我就帶你回去見見我母親。我家裏還有個小舅舅,他唱花臉,戲曲功夫還是一絕呢。”
徐英若喜悅叫道:“如此,我一定要去了!”
兩人商議著回來,看到玉胭脂站在劇場送別他們,眼神中似有依依不舍之意。徐英若看了,心裏也有一些不舍,回頭跟殷震賢說:“玉姐姐是那樣一個蘭心蕙質的女子,身世又可憐。我和她也是前世的緣分吧,看到她就覺得可親。”回到家裏,還是一再念叨。徐樹錚聽罷對殷玉梨說道:“這個丫頭我也見過的,原本是書香人家的女孩,最難得這女子談吐不俗,心中似乎頗有些識見。論起身世,倒和你有些相似。說來也怪,眉眼都有些像。”
殷玉梨聽見他如此說,笑道:“從來不曾見你如此誇獎一個女子的。你這樣說,倒勾起我的興致來了。哪天引來我瞧瞧,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過了幾天,徐英若果然把玉胭脂帶到徐府。殷玉梨見了,一隻手拉住胳膊端詳了半日,歎道:“果然是個清麗可人的孩子,你多大了?”玉胭脂一說,正比徐英若大一歲,可是身世坎坷,早已經吃盡人間百般苦楚。殷玉梨看這孩子細致伶俐,又善解人意,言談也得體大方,心中十分喜愛。想起自己的苦命身世,嗟歎半晌,竟舍不得鬆開,嘴裏說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
徐樹錚說:“這女孩子年齡雖小,做事卻有氣量識度,比英若要曆練得多。你膝下隻有一個英若,難免孤單些。如果實在喜歡,幹脆認作幹女兒。那女孩又無父母,正好給英若做個伴。”
殷玉梨說:“我怎麽就想不到?隻說可憐見、可憐見,卻是這麽好的事情!”玉胭脂哪裏料到有這麽好的事情,感激涕零答應下來,跪下給徐氏父母磕頭,極盡孝順之意。殷震賢說自己離家已久,擔心家中母親惦記,就和姑母一家告別。徐英若堅決要跟著。玉胭脂說:“如今‘玉家班’在京城已然紮下根來,行當也齊全。我早有意到南昆那邊去看看,不知你們是否願意帶我去!”
徐英若一把抓住,開心說:“那是再好不過了!”
殷玉梨歎息說:“你姑父不日要出去公幹,我要隨身照顧,不然我真想和你們一起回去,也好到兄長墳前奠一炷香。”話未說完,心裏陡然一酸,眼淚跟著滾落下來。殷震賢安慰道:“姑母不必傷懷。父親平生最惦記姑母。如今我找到姑母,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知道了不知有多寬慰呢。”殷玉梨聽罷也轉悲為喜,說:“英若此番要跟著你去,她向來任性,你好生擔待些。”殷震賢笑著說:“這是自然。我好容易從天上掉下來個妹妹,自然要好好疼她。”
殷玉梨說:“還有一個玉丫頭!難怪你姑父讚她!這丫頭看模樣弱不禁風的,心裏卻有不同尋常的見識,倒叫我另眼看了!從來女子無論身份貴賤貧富,或者占個才,或者占個貌,或者占個德,能夠雙全的就極少了。可是這個女子竟也占全了!有她和你們一起,我倒是更放心呢!”
玉胭脂聽殷玉梨這般誇讚,羞赧不已說:“義母過獎了!您隻管操心義父的事情。英妹妹這邊,我會盡心照顧的。”
於是三人結伴而行,一路上有說有笑,一起南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