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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俊少年奇才救英雄 苦玉梨梅花識骨肉

  上海中醫學校的課堂上,餘懷英先生麵色嚴肅,神態端莊,正在給學生們上課。他的大徒弟錢半臣端著水杯,站在餘懷英身邊督導學生。


  餘懷英先生清清嗓子,鄭重其事說道:“醫生者,如同人之父母,病人以生命相托付,豈能不慎重為之?常言說:‘道無術不行,術無道不久。’何謂道?做醫生的,不能貶低同行,不能嫌棄貧弱,不能因為困難而放棄治愈,也不能因為容易救治而放鬆警惕。人命關天,這就是醫道。謹遵醫道,醫術才能提升,不遵醫道,縱有千金妙方也隻能貽害他人。你們都記住了嗎?”


  學生齊聲答應道:“是,謹記先生教誨。”


  餘懷英若有所思,接著說道:“今天我們要共同來做一個病例:有這麽一位病人,生活習慣是很好的,平時隻喝喝茶,下下棋,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兩年前他的身體忽然出現怪病,渾身忽冷忽熱,冷起來棉衣增加多件不能保暖,熱起來冷水衝洗也無濟於事。病人曾經多次求醫,眾位醫生為其把脈,脈象正常。也曾服藥無數,不見療效,如今病人深受此病患之苦。現在我來考考你們:這位病人患的是什麽怪病?古書上哪一本書記載有類似的病症?”


  “這個病症很好判斷!”一個神氣軒昂、麵貌英俊的學生站起來說:“看這病狀,應該是瘧疾無疑!”


  “對對對!茂大才子說是瘧疾,應當是瘧疾沒錯!”幾個學生附和道。


  “瘧疾本是常見病症,這位病人服藥無數卻不無效,這又是為何?”老先生問。


  “想必是藥方不好。我家中有很多外間失傳的古書驗方,我背了很多呢,”那位茂才子振振有辭。


  “是啊,”和茂才子同桌的一個胖子學生附和道:“茂仲景是浙江才子,仕宦顯貴之家,人家家裏的醫書,整整放了一個藏書樓呢!”


  那位老先生眼睛一瞪,“盡信書不如無書!如果醫書多了就可以成為名醫,那就不需要來這裏上課了!”


  “是先生。”那些學生做出規規矩矩的樣子回答。


  那位姓茂的學生拿出一張紙,唰唰寫了幾筆,出來一張驗方:諸位學生來看:有鮮馬鞭草、鮮青蒿、柴胡、常山、檳榔、黃芩、半夏、烏梅、千裏光、生薑、紅棗等等。錢半臣看了看對餘懷英說:“這個方子配比清晰,用藥合理,半夏配千裏光,中規又奇特,從配方的藥物藥性作用來看,應該是治療瘧疾的很好的方子。”


  “是啊,茂大秀才,你又贏了!”眾學生恭維道。


  “哦,這個方子的確是不錯。還有沒有其他的看法?”老先生把眼睛投射到台下的學生堆裏,期待有新的發現。


  “餘先生!我有話講。”殷震賢忽然站起來說。


  餘懷英一看是殷震賢,欣慰地點頭說:“你不妨說出來。”


  殷震賢朗聲說:“先生,這位病人四處求醫,想必各種名醫驗方也吃了不少,所以學生以為:縱使搜列失傳的藥方,也未必就能對症下藥,關鍵還是找出病根所在。病人脈象正常,說明五髒陰陽是平衡的,既然平衡,就不應該有冷熱症狀。您說此人並無其他嗜好,隻是喜歡飲茶,我揣摩再三,斷定此人病症是飲水所致。雖然飲茶也是正常事,但是如果體質不好,或者過飲了涼茶,就會造成體內積滯,形成病症,這種症狀脈象正常但是表象卻千奇百怪。這種病極少,萬人不會有其一,所以診斷很不容易。一般醫生也不會想到是這種病症,他們按照瘧疾之方去治療,所以用藥多而無成效。先生,您認為我說得對嗎?”


  餘懷英一邊聽一邊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不僅剖析了病狀,而且聯係病人的診病曆史,分析得很好。依你之見,這是什麽病?用什麽方子好呢?”


  殷震賢說:“我記得在哪本古書中看到過類似的病症,所以我斷定:這個人得的應該是留飲、澼飲、淡飲之症,是飲水不當所致。可用‘五飲丸’開方治病。”


  那老先生愣了半晌,問道:“你能確定是這個症狀嗎?”


  殷震賢點點頭說:“可以一試。”


  老先生大喜說:“你這次開出的藥方雖然簡單,然醫理深邃,非一般學醫者能夠參透。你能夠想到‘五飲丸’,真是讓我眼前一亮。實不相瞞,原是社會上一個名流得了這個怪病,在報紙上征集治病偏方,我思忖良久不能想出,所以隨口提出和你們討論。你這麽一提醒,我想想其中道理,深以為然。好!我就以此方來試試。你們且下課吧。”


  學生們高興地歡呼。和殷震賢同桌的巫繼臣欽佩地拉住他的手說:“你可真了不起!先生被難倒的疑難怪病被你想出來了!”殷震賢說:“這叫‘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是突發奇想忽然冒出來的念頭。先生的腦袋裏麵擠滿了這樣那樣的妙方奇方古方驗方,擠得一點空隙都沒有,所以一時想不起來罷了!嘻嘻嘻嘻!”


  正說話,胖子和茂仲景搭著胳膊走過來,胖子指指殷震賢拿腔作調說:“小師弟,你會的還不少,真看不出來啊!”茂仲景板著臉拉著胖子說:“哼,得意什麽呀,就愛人前賣弄!我們走,外麵玩去!”


  巫繼臣說:“哼,隻能自己是最好的,別人強些就看不順眼,殷震賢就是比你聰明!”


  茂仲景不服氣說:“有什麽了不起?是什麽病還不知道呢?哪能斷定就是他贏了?”


  殷震賢爭辯說:“就是我贏了!我敢肯定這病就不是瘧疾!要不然咱們打賭?”


  餘懷英見此,喝住兩個人說:“你們兩個過來!”


  殷震賢和茂仲景低著頭站過來。餘懷英訓斥說:“你們是同門師兄弟,理應相互尊重。這點小小事情都要爭個高下,胸懷氣度在哪裏?”


  巫繼臣插話說:“先生,不怪殷震賢,是茂仲景心性高傲,自覺聰明,處處想高人一頭。”


  餘懷英說:“你也在其中!行醫或是做人,一定要有仁德之量。隻知道爭名逐利,是做不成好醫生的!”


  殷震賢低頭認錯說:“是!先生不要生氣,是弟子做錯了!”


  茂仲景撇撇嘴沒有吭聲。殷震賢上前說:“對不起師兄,是我出言不遜,冒犯了師兄!我給你賠不是!”


  餘懷英語重心長說:“所有師兄弟當中,你們兩個是最出類拔萃的。論起天資聰穎,你錢師兄也不如你們。我一直對你們倆寄予厚望,你們兩個務必要友愛團結,認真鑽研,給師兄弟們作出表率。”


  茂仲景高聲說:“是,師傅!”


  正說話間,天空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有位同學喊:“殷震賢!你弟弟‘殷小賢’又來了!你媽又讓你報平安呢!”殷震賢回頭望去,隻見小賢咕咕叫著,落在窗外那顆新發的綠柳枝上麵。它的腿上,綁著一根顯眼的紅繩子。


  剛剛還是賓客盈門觥籌交錯的萬國公館,在送走外國使團之後一下子寒光森森。陸漸鴻的黑衣社早將這裏圍住水泄不通。從外麵看樓閣矗立,門窗肅穆,整個大樓沉寂無聲,不知道裏麵早已廝殺得血水橫流。因為要偽造歹徒殺人的假象,黑衣社全部棄槍用刀,隻看見一團刀光劍影,殺得壯漢哀嚎,鬼神皆驚。徐樹錚身邊的侍衛死傷殆盡,隻剩幾個近身侍衛死死護住,邊殺邊退,已經被擠壓到宴會廳的一角。徐樹錚喝令徐周和身邊的侍衛說:“他們要的是我的命,你們能走都走!”


  侍衛官緊緊護衛說:“次長之命,就是我等之命,屬下誓死捍衛。”


  這時大門忽然被打開,烏壓壓又進來一群黑衣人,人人手執利刃尖刀,排列在廳堂前後。空中一陣陰森得意的狂笑,一個彪壯魁梧的黑衣大漢走了出來,一隻手拎著一把大刀,獰笑著站在徐樹錚麵前。


  徐樹錚淡然一笑說:“哦,不辭辛苦,果然是你親自來了!”


  陸漸鴻冷笑說:“陸某身負總理重托,不敢不效力!”


  徐樹錚凜然說:“總理登基必成天下人之共賊!你等鼠目寸光,將置國家安危於何地?”


  陸漸鴻說:“這個不需要你操心!還是到黃泉路上問問閻王爺吧。”對手下的人嗬斥道:“奉總理密令緝拿叛賊徐樹錚,殺無赦!”


  那些黑衣侍衛聞令一起前攻,和徐樹錚的侍衛刀光劍影廝殺在一起,刀刀見紅,血雨帶腥,又有幾個侍衛不敵倒在地上。徐樹錚見此情景,知道難免於難。然而置身國家大事,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毫無膽怯畏懼之色,鎮定自若看著眼前的廝殺。


  陸漸鴻最恨徐樹錚這種自謂風雅、死生若定的態度。他揮舞起手裏的大刀,冷笑著喊道:“徐樹錚,到陰間去做你的名士風流吧。”一道森森寒光,手起刀落,向徐樹錚砍了下來……


  幾乎是一瞬間,一把彎刀飛馳如電,迎著陸漸鴻的刀撞了過來,將陸漸鴻的刀“哐啷”一聲擋了回去。緊接著一個白衣少年身影一閃,飛起一腳踢了過去。陸漸鴻不防,疾步退了回來,這才看見徐樹錚身邊忽然多了一個少年,腳在地上一劃,一把鋼刀就飛在手裏,身手迅捷,忽左忽右,碰著就倒,觸著就亡,將那一把寒光耀目的刀使得光怪陸離,神出鬼沒。徐樹錚見此拍手笑道:“好身手!‘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曹子建的白馬少年,正該如此而已!”


  殷震賢聞言笑了笑,回旋翻轉,又殺退幾個刀手。陸漸鴻怒喝道:“給我一起上!”陸順帶著二三十個黑衣人一起廝殺過來。殷震賢見狀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上下翻飛專打來人的穴位,一把下去倒下一片。那些黑衣人防不勝防,紛紛後退。陸順和殷震賢接了幾招,也被打傷。陸漸鴻大驚失措之中,已經有幾枚打在肩膀胳膊上,渾身酥軟無力,見勢不妙喊聲“快走!”帶著陸順和剩下的人奪門而逃。


  徐樹錚從廳堂上走下來,拍拍殷震賢的肩讚歎說:“小兄弟身手如此不凡。你用的是什麽神功?”


  殷震賢不好意思笑笑說:“這哪是什麽神功?我小時候和舅舅一起比賽用銅錢打對方的穴位,打得天長日久就練了這麽一手,正巧在這裏用上了。”


  徐樹錚又問:“你是何方人士?怎麽知道賊子在這裏設了埋伏?”


  殷震賢拍頭說:“哦,對了!”,連忙將閔采臣飛鴿送過來的紙條拿出來給徐樹錚看。徐樹錚歎道:“原來是他!我看人不假,左侍衛果真是天下少有的俠義之士!”


  一個侍衛走過來說:“袁賊已經動了殺機,此處不能久留,請將軍趕快考慮脫身之計!


  徐樹錚略思片刻說:“我們可以暫且到租界裏,想辦法到海外暫避。不過我有一件要事,還要拜托給這位小兄弟。”


  殷震賢笑說:“‘拜托’不敢當,有什麽吩咐,我願意效勞!”


  徐樹錚凝思說:“我不放心我的女兒,她乳名英若,現在在京城裏。這些賊子殺我不成,恐怕會對我女兒不利。此時我無人可用,拜托小賢弟火速趕往京城,告訴段次長這裏發生的事,請他設法保全家人。”


  殷震賢點點頭。徐樹錚拜謝說:“此事宜早不宜遲。”


  殷震賢抱拳說:“好!我即刻動身,一定趕在賊人前麵。”


  徐樹錚和殷震賢各自告別。殷震賢不敢少許耽擱,給家裏送了個口信要到北京去,然後急匆匆坐火車往京城趕。到京城時已然過了亥時。殷震賢按照徐樹錚交代的地點,直接往銅鑼巷一帶去找徐樹錚的府邸。剛轉過一個巷子,就聽得遠處似乎有廝殺打鬥之聲,心中一個激靈,叫聲“不好”,疾步飛馳過去。


  遠處銀白月光之下,婆娑樹影之間,站著七八個身形彪悍之人,個個手持凶器,刀光閃閃。聽得一個人驚恐喊道:“爾等大膽,知道這是什麽人?乃是徐次長府中的小姐!”對方傳來嘶嘶冷笑:“不管是誰,命都要留下。”一聲口哨,月光下黑影忽然圍成半圓,白光閃爍,如惡虎猛鷙般直撲過來。護衛之人顯然不是對方的對手,很快退到死角地帶,護住後麵一位小姐。


  殷震賢見勢忽然騰空躍起,對著前麵一人迅疾一擊,奪了他手中的鋼刀。左右揮舞,殺退前麵幾個,餘下的全部圍上來,將殷震賢圍在其中。徐英若正在驚恐當中,忽然看到一個白衣少年來救,長袍飄搖,身手敏捷,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忍不住開口讚道:“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黑衣人瞬間倒下三四個,剩下的眼看不敵飛身而去。殷震賢對那女子施禮道:“徐小姐受驚了!我奉徐次長之命前來保護小姐,不想這些賊人來得這麽快,都怪我來遲了!”


  徐英若抬眼看看,月光下一個英俊少年,卻有這般神奇的功夫,笑道:“你來得倒是正好呢!正好讓我看到你的勇武非凡!你看上去很小啊,你是我父親的手下嗎?”


  殷震賢笑笑說:“誰看上去很小?你怎麽這麽晚還在外麵?現在世道不太平,千金小姐應該留在家中才對!”


  那侍衛解釋說:“小姐喜歡唱曲子,所以每天晚上都去曲會裏聽先生拍曲子,誰知就被賊人盯上了。”


  殷震賢恍然說道:“哦,怪不得徐次長唯獨擔憂你!如今徐次長暫且外出,你自己要多多留神,以免遇到危險。”


  徐英若笑笑說:“你這人年紀不大,倒喜歡管閑事,說話也婆婆媽媽的!”


  殷震賢不服氣說:“第一次有人這麽評價我!不過你正好說錯了,我最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


  徐英若說:“我聽你口音,倒像是南方人。你是誰啊?”


  殷震賢說:“我是誰不重要,你記住我的話就行了!”


  徐英若有點生氣地說:“你是誰呀,這樣跟我說話?”


  說話間已經到徐府,一位素雅溫柔的夫人正在院子裏等候。徐英若上前去嬌嬌地叫了一聲“娘”。侍衛上前稟告幾句,夫人大為吃驚,連忙叫殷震賢過來問訊。殷震賢就將送信營救徐次長之事細說一遍,婦人麵露憂懼之色,心神不定。殷震賢說:“夫人不必擔憂。徐次長現在可能已經到了海外,暫時不會有危險。”


  原來這位夫人正是徐樹錚的二夫人。她安排殷震賢在府裏暫且住下,派人稟報段祺瑞知道。段祺瑞聽說有這樣的事情,驚懼不已說:“他竟然敢這樣?”派人嚴密將徐府保護起來。


  二夫人在堂上設宴招待殷震賢,隻見這白衣少年麵龐清秀,行事機敏,年齡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竟然有一身神奇的功夫,越看越喜愛,歎道:“這是誰家的父母這般有福氣,養出這麽好的孩子來!”徐英若因為昨天殷震賢唐突她幾句,心裏有點不忿,臉上淡淡的;殷震賢看她淡淡的,自己也淡淡的,兩個人倒有點尷尬別扭起來。二夫人倒詫異說:“你們倆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感覺有點怪怪的?”兩個人都笑起來,更不說話。


  殷震賢住了兩日,看徐府已經安定下來,門前門後都有段祺瑞派來的士兵保護,可以放心了。想自己從萬國公館直奔京城,家中必然惦記非常,就準備告辭回來。正巧守門的護衛送過來一封書信,信封上寫著“殷震賢親啟”幾個大字。殷震賢好生納悶,打開來看,不由得一陣激動,原來是左大鵬前輩的。殷震賢想:“我真是糊塗了!到了京城,怎麽沒有想起去拜訪左前輩!他是母親和舅舅的師傅,算起來也是自己的師祖。明知道他在京城居住,如何到了京城卻忘了這回事?”


  殷震賢對左大鵬的名字早已如雷貫耳,如今接到他的書信,急忙打開來看,隻見上麵寫道:“我已經得了信,聽說宇飛南下送信受了傷,心中甚是憂念。聽說你已到京,不知能否見麵敘談。隻因徐府外麵遍布陸漸鴻的爪牙,不方便見麵,希望能到密雲山上詳談。”


  下麵是署名和落款,日期就定在下午申時等等。殷震賢少年時代就經常聽母親講左大鵬和外公之間的傳奇故事,自己所學“左氏神拳”和“密宗心法”,也是出自左氏真傳,對這位師祖敬慕有加。如今師祖相邀,殷震賢立刻收起書信,到後院去請見了二夫人,告訴她有個朋友要見,需要出去一趟。二夫人甚愛殷震賢,囑咐兩句讓他早些回來。徐英若正巧在二夫人身邊,眼睛看看殷震賢,似乎有跟隨去的意思。殷震賢不想讓她跟著,就沒言語,向守門的侍衛打聽了密雲山的方向,算算時間正好,撩起大步往密雲山這邊來。


  殷震賢一直行到密雲山頂,但見古樹遒勁,危岩磊磊,山勢峻峭突兀之處大大不同於南方。殷震賢等候有半個時辰不見左大鵬過來,又等一會兒,感覺天色有點半昏半暗,不知從哪裏忽然躥出幾十號人來,手裏還拿著長槍短槍。殷震賢一驚,歎道:“不好!中了圈套了!”


  領頭的正是陸漸鴻的侄子陸順,陸順嘿嘿冷笑說:“殷震賢,你前番兩次破壞我的行動,今天中了我的圈套,就好好等死吧。我知道你的功夫很好,看你能不能好過我的萬發子彈!”


  原來陸順自從萬國公館失手,在北平城裏又被一位白衣少年救下徐英若,派人秘密打探這人的來曆,查知是昆山殷震賢,所以設下圈套假冒左大鵬的名義誘騙殷震賢。殷震賢左右看看,隻見東北方向有片密林,隻能暫時躲進密林中與眾賊周旋,於是施展輕功向密林方向逃去。後麵槍聲齊響,子彈紛披,打得黃土滾滾,遮天蓋地。殷震賢腿上中了一發子彈,血汩汩往外冒出來。


  卻說英若在家裏忽然感到著急,說:“賢哥哥夜半來,京城又沒有熟人,誰會來家裏送信?”越想越不對勁,連忙去和母親商量。二夫人是精細人,尋思片刻也有點擔心說:“不管怎麽樣,‘小心行得萬年船!’還是多派幾個侍衛到密雲山上看看再說。”英若聽見這話,急急忙忙叫了許多侍衛跟著,一起趕往密雲山來。


  此時已然黃昏,但見天昏地暗,殺氣騰騰。英若見狀大驚失色,喊道:“賢哥哥出事了!”不顧危險,瘋了一樣往山上趕,侍衛連忙緊緊跟著,隻聽得槍聲已經依稀。對麵人看來了援手,招呼剩下的殘兵撤退。徐英若四麵尋不著殷震賢,隻見周圍屍身累累,黃土染血,可見剛剛經曆過一場無比殘酷的惡戰。徐英若心中大慟,聲嘶力竭哭喊道:“賢哥哥!賢哥哥!賢哥哥!”


  尋了半晌,方見一陡崖前麵樹枝旁邊半倚著一個血人,身上已多處受了彈傷,奄奄一息。英若定睛看了半晌,認出是殷震賢。哭喊道:“賢哥哥,你不能死!賢哥哥!你一定要醒醒!”


  殷震賢此時早已筋疲力盡,身上不知中了幾彈,血把長袍染成紅色,半倚在樹枝上勉強抵抗,耳邊聽到英若哭喊,知道自己被救了,反而鬆了精神,一下子昏厥過去了。


  二夫人在家中得到急報,也嚇得魂不守舍,連忙叫人請來段祺瑞府上最好的西醫大夫,收拾好一間房給殷震賢療治。西醫大夫拿著刀和盤子,上上下下取出了四顆子彈,包紮了傷口道:“慶幸沒有傷到要害,非常得慶幸!”


  二夫人看殷震賢臉色灰白,鮮血凝結緊緊粘在身上,囑咐傭人拿一件新衣服來換。因為心痛,也顧不上許多,親自用溫水將殷震賢身上的血衣濡濕,誰知血液粘得牢固,又不敢撕扯,隻能將衣服從外到內輕輕剪開。外衣撩開時,內衫裏麵忽然跳出一朵黑色的梅花來!

  二夫人見狀嚇了一跳,胳膊顫抖不止,愣了半晌才將那朵梅花放在手裏。英若拿了新衣服過來,驚訝問:“這……梅花?怎麽和我衣服上的一模一樣?”


  二夫人強裝鎮定說:“男女有別,你先出去,讓婆子們來給他換衣服。”


  “噢,”英若答應一聲出去了。二夫人又仔細看看那朵梅花,讓兩個婆婆替殷震賢擦了身體換好衣服,守著殷震賢直直坐了一夜。


  第二天,殷震賢才醒了過來。英若告訴他身上取出四顆子彈,是西醫來做的手術。殷震賢看看身上包紮的傷口歎說:“啊呀!西醫真是有其神奇之處,竟然能讓人在麻醉不醒的時候做手術。”


  徐英若說道:“你命差點丟了!還說什麽中醫西醫的?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又不是小孩子,人家一騙你就上當啊!”


  二夫人心疼地說:“殷公子剛剛醒過來,不要多說話。剛剛煮好的紅棗桂圓湯,喝一點來補補。”


  廚娘端過來一碗熱湯,二夫人試試溫度,親自拿了勺子來喂。殷震賢窘迫不安,急忙撐起身子半坐起來,二夫人輕輕扶住他說:“不要太用力,當心傷口。”


  殷震賢堅決不肯,說:“怎麽敢勞煩夫人,我自己可以喝的。”


  二夫人說:“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怎麽能用‘勞煩’兩字?你不要見外,喝兩口粥,我正有個問題想問你。”


  殷震賢看二夫人眼角濕潤,神色異常,隻好撐著喝了幾口粥,回話道:“夫人請問。”


  二夫人說:“我昨天為你換衣服,看到你內衫上麵繡著一朵梅花,敢問是誰人所繡?”


  殷震賢老實回答道:“是我娘所繡。從小到大娘為我做的每一件衣服的內衫上,都繡著這樣一朵梅花。”


  二夫人說:“你娘所繡?你父親他是何人?”


  殷震賢納悶說:“我父親原本也是京城的,後來家裏遭了難,祖父祖母都死了,父親千辛萬苦才流落到昆山。”


  二夫人聲音都有些顫抖,追問道:“敢問你父親的名諱?”


  殷震賢答道:“我父親名諱叫殷玉祥。”


  二夫人忍不住痛哭出聲道:“我的親哥哥呀,果然是你呀!二十年了,我找得你好苦啊!”


  殷震賢和英若都愣住了。二夫人緊緊拉住殷震賢的手,說:“這朵梅花是我娘小時候給我們衣裳上繡的,娘心靈手巧,特別喜歡刺繡,我和哥哥每件衣服上都有這樣的梅花。當年家裏遭難時,哥哥不知下落,我被他們賣給一個富商。誰想在路上遇到了徐次長,徐次長見我是大家出身,十分憐愛,不惜錢財將我贖回,做了家中的二夫人。我自從安身以後就多方打聽哥哥的下落,卻杳無一點音訊,真是上天有眼,竟然把你活脫脫送到我眼前。我就是你的姑母殷玉梨啊……”


  二夫人說罷,早已泣不成聲,一手緊緊拉著殷震賢,似乎怕他眨眼之間就忽然消失。一手解開外袍,內衫上果然有一朵梅花,和殷震賢身上的一模一樣。


  二夫人拭去滿臉淚,笑著問道:“我真想不到今生還能見到我兄長!我那兄長他還好吧?”


  殷震賢默默無語,低頭不言,眼中垂淚。殷玉梨見此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在地,好久才哭出來一聲,“我那苦命的兄長啊!”


  殷玉梨又痛又傷,剛剛慶幸哥哥找到了,卻不想他已英年早逝,兄妹倆至死沒有見上一麵,好不痛惜難過!好在哥哥還娶了親,留下眼前這個親親的侄子:聰明俊秀,武藝高強,可不是殷氏家門之福!縱然黃泉之下父母有知,也應該歡喜不盡,想罷又喜。仔仔細細端詳殷震賢,栩栩然有幾分兄長玉樹之風,又增了幾分英武之氣。細細詢問殷震賢母親方麵的情況,是昆山閔氏傷科的名醫望族,更加欣喜。殷玉梨此時一陣大悲,一陣大喜,將殷震賢緊緊抱在懷裏,感覺竟比親生女兒還要親上幾分。


  殷震賢自從父親死後,也是倍感身世孤零,如今意外找到姑母,也是又悲又喜。殷玉梨請了最好的大夫和藥品來醫治,殷震賢本身又有內功,所以傷勢好得很快。這才知道徐樹錚原來是自己的姑父,想起他臨危不懼的林下之風,還口口聲聲稱自己“賢弟”,不禁又可笑又歡欣。


  此時的京城卻發生了重大變故。袁世凱不顧民意登基做皇帝,立刻招致全國各地的革命黨起義抗議,反袁形勢風起雲湧。不過八十三天,袁世凱就在內外聲討聲中一命嗚呼。袁賊死後,支持袁賊登基的陸漸鴻等賊也成了眾矢之的,反對黨紛紛要殺陸治罪。陸漸鴻見勢不妙,帶著陸順轉投福建一個同袍澤的軍閥去了。擁護共和的段祺瑞威望迅速攀升,被推為北洋政府的內閣總理。段祺瑞主持京城政務,敦促在外逃難的徐樹錚迅速回國。徐樹錚得了詔令,欣然進京。京城百姓歡呼塞道迎接,京城上下一片喜慶。


  這邊徐府聽到消息,無比歡喜。徐英若說:“賢哥哥,你來京城這麽久了,還不曾到京城各處走走。如今我父親回來了,不如我們也出去逛逛,看看京城的樣貌。”


  殷震賢笑道:“好啊!妹妹說的正合我意。”兩人一起出來。但見京城兩側的喜慶之氣未散,茶館店鋪上麵還飄揚著五族共和的旗幟,有一群學生列隊不停高呼著“擁護共和!擁護段總理!”從街道走過。徐英若笑道:“當年袁世凱登基時,民眾就這樣喊著口號擁護袁皇帝,現在建立共和了,就又開始喊著口號擁護共和,真不知道民眾到底是擁護什麽?”殷震賢說:“你這話也太尖刻些!你看這些學生一臉真誠,當然是出自真心地擁護共和。”


  兩人在城裏走了段路,殷震賢說:“太沒勁了!封閉的四合院,窄窄的小巷子,還有曲曲彎彎的荊刺棗。不如到城外看看是什麽光景?”


  徐英若不滿道:“什麽東西到你嘴裏就變成這樣?你看清楚了,這是皇城腳下!城牆巍峨,河堤生煙,這叫‘滿城春色宮牆柳’。好好好,帶你到城外麵去逛逛!”


  於是慢慢轉到城外來。忽然看見路邊有一個破舊的窩棚,零零落落放著幾個大箱子,箱子上堆放著一些竹竿木板、道具刀槍、頭飾花冠之類。殷震賢看了看說:“這像是戲班子的行頭,看這花冠頭飾,像是昆班的。”


  徐英若仔細看看說:“確實是昆班的。怎麽不進城裏去唱戲,窩在這樣荒僻的地方?”


  窩棚下麵柱子邊蹲坐著一個黑臉漢子,拎著一瓶酒半醉在那裏。殷震賢上前問道:“你們是哪裏的班子?為什麽不唱戲,卻在這城外窩著。”


  那漢子聞言怒衝衝說:“我們倒是想唱!到哪裏唱去!”


  殷震賢奇怪地說:“這倒是怪事!哪裏人多往哪裏!朗朗天地,哪裏沒有我們昆班一碗飯吃?”


  那漢子半睜醉眼看著殷震賢說:“你是哪裏的醉漢?說這樣的醉話!朗朗天地,哪裏是朗朗天地?到處都是欺淩人的黑天地!”


  殷震賢和徐英若聽這話話裏有話,正想多問。忽然聽見脆生生一個女子的聲音:“老墨!你又在那裏喝酒!當心侯班主回來,重重地責罰你!”


  隨著聲音,出來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淡粉色衣裳,楊柳細腰,麵龐清秀,姿態嫻雅,猶如一棵三月海棠亭亭靜立。殷震賢看這女子衣著頭飾雖然簡單,氣質卻清麗不俗,溫潤如碧玉,不禁看得有些發呆。徐英若也禁不住低聲稱讚道:“好一個清麗的女子!”


  那女子猛抬頭看見兩個陌生人站著,不禁有些吃驚。很快盈盈含笑對殷震賢兩位施禮說:“不知二位在此,有些魯莽了!不知二位有何貴幹?”


  殷震賢連忙還禮說:“我們隻是偶然路過,奇怪這戲班的衣箱道具都齊全,為何不在京城裏唱戲,卻呆在這偏僻一角?所以上前來問問究竟。”


  那女子聽了殷震賢這麽問,麵露幾分憂戚之色,眉頭略略皺起,更有一番楚楚動人的姿態。那女子將殷震賢兩位讓進院子裏坐下,親自斟茶上來,才輕輕歎口氣說:“不瞞兩位,我們這個昆班叫‘玉家班’,原是在高陽唱戲,後來那邊發了大水,轉而跑到北京城來唱戲。誰知北京梨園公會不準我們進,就在這京郊一帶走村串巷也唱了一年多了!現在農村百業凋零,難以糊口,還是要設法到京城去。可是來來回回不知道說了幾百遍,求了多少次,京城的‘梨園公會’就是不準我們昆班進京!不是說大話,我們‘玉家班’要行當有行當,要角兒有角兒,班子會的戲也有千把出,可是這麽好的班底,就是進不了這北京城!老老少少這麽幾十口子指著這吃飯呢?你說豈不是愁煞人?”


  徐英若打抱不平說:“這算是什麽道理?現在北京城裏沒有一個昆班!好容易來一個,正是好事,如何不許?”


  那女子歎氣說道:“‘梨園公會’說:北京城裏唱戲的戲班已經太多了,人滿為患。經過協商已經規定:今後外地戲班一律不準再進北京城!就這一條,就把我們昆班擋在城外了!”


  殷震賢說道:“既然是如此,姑娘不必憂心!我去找他們‘梨園公會’說個理,一定讓咱昆班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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