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難

  殷震賢到了上海,先去褚敏瑜住處遠遠望了望,沒有見到什麽異常,這才轉道到盛王爺府上。隻見大門緊閉,扣了許久,才出來一個傭人,認得殷震賢,問他有什麽事?殷震賢問道:“府中各位太太們、還有孩子們可安好?”傭人道:“托公子福,辦理了盛王爺的喪事。田產地產賣了許多,分給各房,日子還過得去。勞公子費心想了!”


  殷震賢心裏惦記鍾素素,不知道她如今有何打算?但是這話卻無法啟口。殷震賢往裏麵望了望,庭院深深,層層疊疊,隻能看見幾個傭人在掃地。殷震賢隻得硬著頭皮說:“我有一事想見見八太太,不知可方便?”傭人脫口道:“八太太今天出去散心了,恐怕還不在府裏。”殷震賢隻好告辭出來,一個人泱泱不樂回去了。


  此時鍾素素就站在門樓上麵的廂房裏,看著殷震賢漸行漸遠。鍾素素心高氣傲,原想嫁給盛王爺有個終身的依靠,誰想家中出了這樣的橫禍,一下子倒了靠山。遠遠看見殷震賢過來,已事先吩咐傭人自己不願相見。殷震賢低眉垂頭回到中醫診所來。錢半臣正在藥房,看見殷震賢說:“你到哪裏去了?我一看你們人影都沒有了,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正提心吊膽呢!”


  殷震賢說:“局勢不好,我讓他們回家去住些日子。正要給大師兄說一聲。師傅怎麽樣了?”錢半臣說:“師傅還好。每日喝茶散步,就是惦記你。”殷震賢這才放心說:“我沒有照顧好師傅,也沒有照顧好診所,多虧你大師兄在這裏勤勤苦苦操勞。”錢半臣笑著說:“我也就做點勤勤苦苦的事情。你為三雅園做的事,整個上海灘都在傳頌。你才是真正的英雄義士,師傅也一直以你為豪呢!”


  殷震賢笑笑說“有勞大師兄了!”正說著,看見巫繼臣和蘇媛並肩一起走了進來。殷震賢說:“巫師兄,你們喜結良緣我也沒顧上祝賀,這段日子真是忙壞了!”巫繼臣說:“不用客氣,你為三雅園做的事,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我們都為你感到榮耀呢!”


  錢半臣泡了一壺碧螺春茶端上來說:“你們倆也忙得很,不肯到我們這裏來歇歇腳。來!先喝點茶。”


  巫繼臣說:“說來慚愧,也不知道在忙什麽,竟沒有閑下來的日子。現在孫傳芳的軍隊已經撤退到上海南部,恐怕上海灘撐不了多久了!聽說孫傳芳正和南方革命黨接洽,準備聯合對付馬仲麟。現在很多外國銀行的人都在準備撤退,我們的客戶逃離了十有八九,咱們上海灘恐怕要過一段不太平的日子。”


  蘇媛說:“你有鄭小姐的消息嗎?真是奇怪,她沒有一點消息就離開了!我們這麽好,總該告訴我一聲!”


  殷震賢說:“她有緊急的事情匆忙離開上海了!過段日子就會回來,你不用擔心。”


  蘇媛說:“哦。這樣的消息我還不知道,殷公子先知道了。可見你們比我還親密些。自從一茹知道你是受冤枉的,背地不知哭了很多回了。一直說對不起你!”


  殷震賢心裏酸酸的,說道:“這又何必?也許命中注定,我們隻能做個咫尺天涯的陌路人。”


  巫繼臣夫婦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殷震賢心裏一種蒼涼落寞之感。一會兒想起鄭一茹傷心欲絕質問他的情景,一會兒是鄭一茹淚光滿麵看他的情景,那種心痛欲碎的感覺似乎還在心裏隱隱作亂。當柳春煙承認是鄭逸傑陷害殷震賢的那一刻,他看見鄭一茹忽然站了起來,癡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多麽複雜難過呀……殷震賢翻來覆去,將這些往事的碎片一遍一遍反芻,模模糊糊似乎睡著了。


  忽然一陣急促地門響,有人在外麵喊著“殷公子!殷公子!”學徒上前去開門,看了一看認得:卻是泓四那邊的傭人。那傭人麵色緊張,一邊問著:“殷公子在家嗎?我們小姐不好了!下身一直出血不止,想是血崩了!快去看看,否則可不是要命的事情?”


  殷震賢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連忙出來問:“前幾日我還給她把過脈,明明是好好的,怎麽忽然就會這樣?”


  那傭人見了殷震賢,喜出望外說:“見了您,我們小姐就有救了!小姐身體一向還好的,不知是這兩天吃壞了肚子了,還是怎麽了,上半夜的時候還好好睡下的,忽然說肚子疼,又說身上涼,然後就血流不止。小姐說了,其他醫生都是沒用的,隻有殷公子能救她的命。”


  殷震賢連忙準備了防止血崩的藥材隨身帶在身上,忽然發現那傭人的眼睛遊移不定,不敢直視他,似乎是心懷忐忑。殷震賢心想是不是泓四出了事?這些人設計來陷害我?想著回到屋裏帶了一些竹釘暗器放在身上,這才跟著來人出去。泓四住處已然去過兩次,熟門熟路。傭人開了門,殷震賢順著樓梯就上去了。他擔心會有歹人埋伏,所以推門時候向後麵躲閃兩下,提防有暗器出來。然而門被打開了,裏麵卻鴉雀無聲。


  殷震賢一躍跳了進去,錦幕低垂,珠簾淙淙,床上臥著一位病美人,正是泓四。殷震賢一看泓四,臉色雪白,氣息奄奄,嘴角有血,生命已經危在旦夕。殷震賢上前拉住問道:“泓四,出了什麽事?”


  泓四已經無力說話,聲音低低地,將內衣朝上揭開,隻見身上青紫淤黑,明顯是遭受過嚴重毆打。泓四說:“快離開這裏。我已經沒命了,他們會陷害你的!”殷震賢含淚拉住說:“我知道他們的陰謀。可是我怎麽能擔心自己名譽有損而置你不顧?他們毆打你導致內髒出血,是誰做的?茂仲景嗎?”泓四慘笑道:“他們知道是我泄的密!我知道他們會發現我的……”殷震賢痛心懊悔道:“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我早應該把你救出去!姐姐,我太自私了,我忽視了你,我本來可以把你救出去的!”泓四輕輕說:“我第一次看見你流淚。我沒有想到你會因為我流淚!”


  殷震賢輕輕握住泓四的手說:“泓姑娘,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後悔多痛!”


  泓四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喃喃說:“泓姑娘?你叫我泓姑娘!我一個煙花女子,人前盡繁華,背後空辛酸,有誰是真心看待的?如今得到殷公子的一份真情,我也應該知足了!”殷震賢握住泓四的手說:“姐姐,你冒死送信,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也是敬你三分!”泓四輕歎道:“我六歲被賣到書寓,十二歲開始接客。巧伺人意,迎來送往,不知見識過多少男子。心裏最愛的不過兩個人:一個是多情溫柔的褚公子,一個是風華絕代的殷公子。若比起來,褚公子情多而濫,惟有殷公子在我心裏更高一些。我一直還記得,你救我的那天晚上,你睡在我的床上,安安靜靜的樣子。我現在也想睡了,我感覺好累……”


  殷震賢聽了這話,心都碎了。隻聽泓四斷斷續續說:“殷公子,抱抱我,我好冷,好害怕……可能我要死了,我不想孤孤單單地走,你抱住我,讓我心裏有個伴兒。”


  殷震賢上前去,將泓四輕輕放在自己的懷裏,用體溫去暖她。泓四靜靜地躺下了,合上了眼睛,說:“真好!殷公子……”


  殷震賢想起自己中毒的那天夜裏,泓四夜不成寐地照顧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水喝。而自己對這個女子又做了什麽呢?嫌棄她?躲避她?甚至將她精心送給自己的絲帕也丟在塵埃裏。自己辜負了這顆心,辜負了這位溫柔多情的女子呀!殷震賢緊緊抱著她說:“你要喝水嗎?你還好嗎?”


  泓四已經迷迷糊糊睡著了,或者是昏迷了,殷震賢不時聽見她痛苦的呻吟。天將微明的時候,他聽見泓四斷斷續續地說:“這裏太冷了,也太黑了,我想看看太陽,好溫暖,好亮…………”


  殷震賢抱著泓四向門外走去,他感到泓四的手忽然直直地垂了下去,很重很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淚在他的臉上縱橫,他抱著泓四出門,感覺有一道溫煦明亮的太陽光迎接著他。他緊緊抱著泓四,說:“不會冷的,泓姑娘,不會冷的……”


  密密麻麻的的閃光燈對著殷震賢,他緊緊抱著泓四,滿臉都是淚水,他不知道自己和泓四為什麽總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這樣,現在,這是最後一次了!泓四死了,帶著她傾國傾城的容顏,帶著她對這世界的滿腹幽怨,睜著眼睛離去了。


  天空似乎下起了雨。是冬天沒有離去的雨,還是春天初至的雨?殷震賢漫無目的向前走著,看著泓四柔軟美麗的飄帶在風裏飄搖。他想起了泓四送給他的那方絲帕,繡著一個大大的“殷”字。那絲帕也是泓四的心,可是被殷震賢輕輕地拋棄了,拋在哪裏了?在風裏,在雨裏?還是在哪一個落紅陣陣的園子裏?風裏有個輕輕的歌謠,還似泓四那樣呢喃醉人的婉轉柔音,在殷震賢耳邊輕輕地吟唱——


  微雨燕雙飛,落花已老去。還似小蘋初見時,數度約君君來遲。辜負了,妾心意。淚水沾花風來去,人向何處棲?


  香魂一縷縷,花間斷腸句。從今何處覓仙影,隔山隔水隔煙雨。


  空有恨,郎自棄。此恨從來難擷取,人歸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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