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風流模樣
那邊金慶班也在努力籌劃對決之事。金班主說:“現在昆班算什麽,我們皮黃全國不知有多少班子,這次我們要在上海灘出個頭彩,贏他十一場,大大長長我們的威風!等我們得了三雅園,虹口這一帶就全是我們的天下了!現在三雅園肯定四處去拉戲碼了,你們也不要閑著,唱戲的事情先放一放,找皮黃的硬戲碼去!哼,蘇州不是不讓我們進城嗎?我們就在上海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八麵威風!讓他們昆班全部滾出上海灘!”
有個手下來請金班主,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金班主馬上畢恭畢敬點頭卑膝說:“我馬上去!我馬上去!”跟著這人走背街小巷來到一處藥房,正是茂仲景的德茂大藥房。金班主提著小心進了大堂,在外麵候了半晌,才被傳喚進去。隻見裏麵端坐著幾個人,一個正是將來擔任評判的租界工部局日籍執事藤下一郎,態度十分傲慢,目不斜視。另一個是文藝部副次長茂仲景。茂仲景微微含笑示意說:“金班主請坐!據我所知,三雅園已經出去找救星去了!如果被他們贏了,你們金慶班就不要在上海混了!”
金班主連連鞠躬說:“我們金慶班的實力您是知道的!皮黃在上海灘就有幾十個戲班,別的不說,飛鴻樓的周春奎、金桂軒的熊金桂,鶴鳴茶園的楊月樓,醉春茶園孫菊仙,這四個角,哪一個不是聲震上海灘,卓爾不群?如今皮黃和昆班打對台,他們都願意為皮黃一戰!您說說,有這四個角贏個四場,有何困難?何況我們已經到南北各處班社尋找強角來助戰了!不是我說大話,昆班絕無得勝的可能!”
藤下一郎麵帶微笑點頭。茂仲景說:“如此甚好!等你得了三雅園,藤下先生一定會保障你的生意紅紅火火。”
金班主恭敬說:“您放心,將來我不會忘了次長大人的好處,不僅戲院的分紅要孝敬,擂什麽鼓演什麽戲也都聽您的!”
藤下示意,茂仲景說:“雖說如此,不可懈怠,一定注意三雅園那邊的動靜,有什麽問題馬上來匯報我!”
金班主答應,小心翼翼退出。藤下一郎問:“次長大人,你來說說,這次勝算有幾成?”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梨園公會五個評判有三個是我們的人,其他評判中,除了盛王爺偏愛三雅園之外,褚敏瑜是書生氣,無所謂偏與向;裘文要的是三雅園的馮憐憐;剩下的鍾素素,本來和三雅園就有宿怨。剩下就是你我了!你說我們勝算幾成呢?”
藤下一郎滿意地笑笑說:“要不我怎麽說你聰明呢?三雅園去哪裏搬救兵了?”
茂仲景說:“殷震賢到北京城那邊去了;閔采臣和那個石雲卿到浙江去了。”
藤下一郎感歎說:“這些人倒肯下功夫。殷、閔都是享譽一方的名醫,徐英若更是貴胄千金,如今卻為了一個戲班子,南下北上的,真真是肯用心!他們雖然是我們的對手,可是也值得我們欽敬!”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是日本人,不了解昆曲這東西。中國人最講究“詩書曲畫”,這個‘曲’字是書香人家的習學之物,推崇的甚多,視為家學香澤。不說別人,就是我小時候也是聽著曲子長大的。”
藤下微微一笑說:“可是你,卻背叛了它。”
茂仲景愣了一下,隨即反駁道:“我沒有背叛它,我也想堂堂正正為它做事,我也是真真心心想換取它對我的愛,可是它背棄了我!是它背棄了我!”
藤下一郎拍手說:“非常好!你這樣想非常對,徐樹錚就是殺你伯父的凶手,殷震賢他們就是徐樹錚的幫凶。你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先把三雅園搞垮,變成我們日本的劇場。然後再報血海深仇。等你坐上了江蘇督辦的寶座,還有什麽是想要要不了?”
茂仲景得意洋洋點頭說:“多謝藤下先生的教誨!我一定盡心盡力。”
藤下一郎說:“殷震賢他們數次與我作對,這夥人狡猾得很!你要留心他們搬來的救兵,必要的話我們出一下手,一定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永世不能翻身。”
過了有十餘日,殷震賢和閔采臣等人分別從外麵回來,大家一起相聚談論,一共請來了五個援手:北昆的老墨;浙江慈溪的飛天雲戲;湘昆來了個飾演《醉打山門》裏魯智深的藝人,神功非常;甬昆過來個唱孫悟空的,一支棍棒耍得神光炫耀;蘇昆這邊也來了幾個老把式,挑選出來有五場戲。再加上芷蘭的飛彩之術,閔采臣的僵屍、殷震賢的喬醋、馮憐憐和玉胭脂的戲,又有五場。十一戲碼中還差一場,蘇州梨園公會舉薦的戲目,還有水袖功、帽翅功、手絹功、翎子功、髯口功、擔子功等絕技絕活,幾個人商議下來難以確定。最後裴遷說:“現在花部的戲多從昆班戲裏化出,昆班的絕活髯口功、手絹功、翎子功等多被他們學走,我們再拿這些恐怕已經難以製勝。不過擔子功已經失傳多年,隻在老戲《陰陽河》裏有這個功夫,不如第十一碼戲,就用這個擔子功吧。”大家覺得有理,就從蘇州昆班裏挑出一個擔子功十分好的,算作一碼,湊足了十一碼戲。蘇州梨園公會十分重視,沈月泉帶著蘇州城裏的名角和梨園公會的各位執事幾乎傾囊而出,裴遷都安排在三雅園暫且住下。殷震賢把外麵請來參加對決助陣的重要客人安排在中醫學校。
按照規定,開戲一個月前雙方交換戲碼戲單,以展示給公眾。裴遷等人就將這十一戲碼寫好交付給梨園公會,金家班也如期交付。雙方對換了戲碼單,殷震賢等人看了金慶班的戲碼,不禁暗暗吃驚:果然,金家班請來了上海灘四個最出挑的名角:飛鴻樓的周春奎,號稱“飛雲手”,善騰躍;金桂軒的熊金桂,號稱“摘雲手”,善翎子;鶴鳴茶園的楊月樓,號稱“鶴雲手”,善高腔;醉春茶園的孫菊仙,號稱“觀雲手”,善吼腔。這四個人並稱四大“雲手”,都是上海灘鼎鼎大名的挑角人物,加上金慶班自己的高手,這場較量還真是殘酷。
再說茂仲景新官上任,心裏洋洋得意,又在這次對決戲中大獲藤下一郎的讚賞,說不出多少誌得意滿。想起那晚酒醉喝得暈暈騰騰,明明和徐英若有了一夕之歡,早上醒來卻恍恍惚惚。聽說徐英若從北邊回來了,他還是不死心,找個借口來探望。正巧看見徐英若在葡萄藤下麵給一個戲服補線,茂仲景悄悄湊上去,鼻子裏正好嗅到英若身上的脂粉香味,想起那夜的歡樂,陶醉地說:“英妹妹,多日不見了,還好嗎?”
徐英若已知茂仲景投靠了日本人,心裏更為不屑,說:“喲,次長大人啊,怎麽會走到我們平民百姓的院子裏?不怕沾了你的富貴氣?”
茂仲景嗅了一下,笑道:“要論富貴氣,英妹妹身上最多,最華貴!哎呦,這戲服還用你親自去縫?這也太失你小姐的身份了!你為三雅園可真夠盡心的!”
徐英若冷冷道:“‘英妹妹’好是你叫的!有什麽貴幹,你看我正忙著呢!”
茂仲景腆著臉說:“妹妹說話怎麽這麽絕情?那晚上的事情,可都忘了?”
徐英若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好不詫異,嗔怒道:“你什麽東西,在我麵前胡言亂語的!枉讀了許多書,卻這樣不斯文。我敬你還是賢哥哥的師兄,否則這地方不歡迎你來!”說完扭身走了!
茂仲景聽這話也有些發愣,正好看見芷蘭端著一個裝線的籮筐往這邊走過來,看見茂仲景,由不得垂下眼睛,咬著嘴唇,神情有些呆呆愣愣的。茂仲景想開口說話,猛然聞到芷蘭身上的脂粉香味,詫異想道:“難道那天晚上在我房裏的是芷蘭?”伸手去拉芷蘭,芷蘭臉一紅,眼淚刷得滾落下來。茂仲景一下子明白幾分,試探說:“你那天怎麽會跑到我屋裏?”
芷蘭訕訕說不上話來,說:“我去找你的,我去找你……”
茂仲景看芷蘭粉嫩可愛,用手捏捏她的臉說:“你現在怎麽不去找我了呢?我天天都在想你呢!”
芷蘭一把打過,扭頭要走,茂仲景抓住她肩膀說:“你別害羞!回頭我稟明父母,就把你娶了,怎麽樣?”
芷蘭聽了這話,怔怔地沒有吭聲。茂仲景說:“我知道芷蘭妹妹一直暗暗喜歡我,愛我。我雖然喜歡徐英若,但是她不喜歡我,對我不理不睬,我一片癡情也是枉然。如今我們既然有了夫妻之實,不如你幹脆跟我走吧,回頭我準備妥當,就娶你過門,怎麽樣?”
芷蘭是實在人,聽茂仲景這樣說,還以為是真的,心裏百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麽好,哪裏知道隻是茂仲景的玩笑話?當下茂仲景看芷蘭紅了臉不語,越發放肆,上前來摟住芷蘭,芷蘭掙紮道:“茂公子,你放規矩些!”茂仲景笑道:“你情我願,要什麽規矩?”
那邊徐英若聽到有人說話,遠遠望見茂仲景和芷蘭糾纏在一起,以為茂仲景欺負芷蘭,怒氣衝衝走過來扯住芷蘭,對著茂仲景罵道:“你好不知恥?竟然來到這裏欺負我妹妹!還不放手?”
茂仲景看到徐英若,哼哼冷笑說:“怎麽了?你不喜歡我,難道別人也不能喜歡我不成?牧芷蘭是我的女人,我抱抱不行嗎?”
徐英若猛聽這話如同聽了一聲炸雷,霎時間呆住。芷蘭羞紅了臉說:“茂公子,求求你別這樣說!”
“說又怎麽樣呢?反正已經是事實了!早晚要讓他們知道。”茂仲景看著徐英若驚訝得雪白的臉,故意氣她說:“我和牧芷蘭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我做不了你的女婿,做你的妹婿總可以吧。哈哈!”說完丟下二人,狂笑著而去。
芷蘭捂著臉哭成一團。徐英若知道裏麵有緣故,連忙拉她到房裏,悄悄問了許多。芷蘭方斷斷續續把當日去德茂庫房裏探尋虛實,誤入歇花房,被茂仲景誤當作徐英若玷汙之事哭訴出來。徐英若聽罷驚得渾身冰涼,氣得手腳發顫,罵道:“這個畜生,怎麽做出這等無恥之事?”再看芷蘭哭得肝腸欲斷,心疼得拉在懷裏,又悔又痛說:“都怪姐姐沒有照顧好你!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賢哥哥,再想不到你心裏的人會是茂仲景,他一樣長個風流模樣,肚子裏卻全是壞水,如今這可怎麽辦?”
芷蘭說:“姐姐,這事既然已經過去了,無論如何你替我瞞著。馬上就要和金慶班對決了,我還要為昆班出一把力。倘若說出去亂了大家的心,豈不是連累了大家?”
英若聽了有理,隻得將恨埋在心裏,說:“好妹妹!我真想不到你這麽堅強,受了這麽大的委屈,還能一個人扛到現在。你且忍者,等我們過了這一關,姐姐一定找那個混賬去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