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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初逢

  這邊玉胭脂是個細心人,她對裴班主和班子裏的人講:“雖說這次度過了難關,可也不是每次難關都可以靠別人來過的。現在皮黃戲看得人那麽多,昆班每每處境懸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皮黃有很多新戲,而我們昆班能唱的戲都是老戲,大家聽得多了自然會膩味。所以我們也要編排一些新戲演出,才不至於被淘汰。”


  殷震賢搭話說:“玉姑娘說得非常有理,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皮黃戲現在能編出許多應景的新戲,吸引很多觀眾來看。我們昆班也應該有新戲才好。現在上海成了租界,國民的愛國意識空前強烈,不如我們把昆劇的《桃花扇》整理一下,演出《桃花扇》吧。”


  玉胭脂笑道:“這個正和我的意思。我們接下來就重點排這個《桃花扇》,我回頭把曲譜和身段整理一下。”


  那邊鍾家班的生意一下子冷落下來。原來昆班的觀眾不是大眾,而是一群固定的昆曲愛好者,大家漸漸知道鍾家班不守規矩,鄙薄其為人,到鍾家班看戲的人就少了。那鍾素素看人氣漸落,來找茂仲景,說:“三雅園果然不尋常,有蘇州的‘梨園公會’幫著,還有盛王爺撐腰,我們鍾家班就是豆腐串上牆,就那麽晾著了!你說可怎麽辦?”


  茂仲景想想說:“三雅園現在都有什麽動靜?”


  鍾素素冷笑說:“他們現在在排演《桃花扇》,哼,還想搞點新鮮的戲招人呢!”


  茂仲景哼哼冷笑說:“《桃花扇》?《桃花扇》現在可不是想演就能演的?別忘了,三雅園現在在日本人的租界範圍裏。現在日本人的勢力不比以前,跟日本人作對是沒有好處的!”


  這日玉胭脂等人將《桃花扇》的海報掛出來,玉胭脂擔綱主演。此時上海灘愛國情緒高漲,正無處宣泄,看到《桃花扇》故事都被吸引過來,三雅園裏麵被擠得黑壓壓滿園。玉胭脂等人在幕後往觀眾席上看了,欣喜非常。玉胭脂演李香君,那個福建來搭班的俞文珺演侯方域。俞文珺扮相極佳,書生油麵,在台下有很多的擁護者。兩人演繹晚明時代國家興亡之際的男女愛情悲劇,下麵唏噓慨歎,不少人以袖抹淚,低聲談論。


  《桃花扇》連演十天,觀眾依然如雲隨形,觀者如堵,熱情一點也不消減。這日正演出到高潮之處,李香君以額頭觸階,血染桃花,忽然從門外麵闖進來一群日本大兵,手拿槍支,對著舞台用日語大呼大喊。觀眾一下子安靜下來,劇院裏鴉雀無聲。


  一個日本兵頭目比劃著對翻譯說:“他們反對日本,宣傳抗日,全部抓走交給警務處管理。”觀眾席上有人抗議說:“人家是唱戲,你們憑什麽抓人?”馬上引起眾人的聲援。日本兵頭目拿槍一指:“有人反映他們抗日!這是在日本的租界區,我們有權力管轄!有反抗的,開槍死啦死啦的!”觀眾不敢再出聲,幾個日本兵衝到台上,將玉胭脂、俞文珺押了下來。


  “且慢!”觀眾席上傳來一聲嗬斥,從眾人叢中走出一位年輕的書生,身穿天青色長袍,簡單束個腰帶,手裏拿了一把折扇,文質彬彬,恭恭敬敬。那人走到玉胭脂等人麵前,輕輕說:“不要害怕。”然後對凶神惡煞的日本兵說:“你們憑什麽要抓他們?他們演出的戲劇,是中國很古老的戲劇,不是抗日的戲劇。”


  那個翻譯轉過來說那個日本頭目的話,說:“他們是抗日的!”


  年輕人說:“這個戲劇的作者是四百年前的孔尚任,他不認識日本人,怎麽會寫抗日的戲?你說這是抗日,非常荒誕!”


  那日本兵頭目說:“如果不是抗日的,怎麽會有這麽多人看?”


  年輕人笑笑說:“看得人多,就是抗日的?這部戲在四百年前整個中國都在看,大街小巷都在看,那時候日本人在哪裏?怎麽會是抗日的?”


  日本兵頭目說:“你說這戲是說什麽的?”年輕人淡然一笑說:“這是愛國的戲,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國家,日本人愛日本人的國家,亞洲人也愛亞洲人的國家。宣揚愛國,就是好戲。”


  日本兵頭目問翻譯說:“這是愛國戲?幾百年前的老戲?”


  翻譯點點頭道:“是的,這是中國的老戲,很老很老的!”


  日本兵看看年輕人,沉著不驚,落落大方,又看觀眾席上大家連連點頭,表示讚同。日本人是怕硬欺軟,看見這種情景也拿不準主意,說:“愛國的戲,可以的。不準抗日的戲!否則,決不輕饒!走!”說罷帶著兵離去。年輕人走到玉胭脂麵前說:“玉姑娘,受驚了!”


  俞文珺已經嚇得臉色發白。玉胭脂麵無懼色,對年輕人笑笑,說:“多謝你幫我們解圍。”裴遷受了驚嚇,邀請觀眾明日來看,觀眾理解,慢慢散去了。年輕人氣憤地說:“這些日本人太橫行霸道了!玉姑娘臨危不懼,真是有氣度的人。可比當年李香君,柳如是。”玉胭脂含笑說:“我怎麽比得上這些有氣節的人!她們雖然出身煙花,卻能流芳百世,丹青傳名。我隻是小小一個伶人罷了。敢問公子大名?”那人靦腆笑道:“我叫石雲卿,家是福建的。如今在上海做些營生,自小是愛聽曲子,也學了一些。以我所見,三雅園唱曲的高手比比皆是,馮姑娘曲子固然是很好的了,音色如同天籟,自有令人如癡如醉的美感,可是論情致卻遠些。唯獨玉姑娘,不惟曲子唱得好,更能聲情並茂,領悟曲子的妙處,人物的性情,真的不在馮姑娘之下。我最愛聽的,就是玉姑娘的曲子。”


  玉胭脂感慨道:“多謝石公子的厚愛。其實我早就注意到石公子了,幾乎每天都在下麵坐著,一聲不吭,全神貫注在下麵聽戲,也好久了。我見過喜歡聽曲的,但是像石公子這樣專注的,我還是很少見到。”石雲卿拱手道:“我實不瞞姑娘,我不惟喜歡聽姑娘的曲子,也喜歡看姑娘的演出。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反正心裏就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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