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可識得柳下惠?
誰想那女子竟然一去好幾天不曾來。大約有一周多時間,左宇飛到上海來,殷震賢和他一起去西邊揚州人開設的“雅居坊”進餐。席間無人時,問起報紙上陸漸鴻被殺之事,以及報紙上所發評論,問是否左宇飛所為?左宇飛一笑置之說:“‘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義心。’陸漸鴻惡事做盡,天下義士人人得以誅之,死於非命隻是遲早的事情,殷公子大可一笑了之,區區小事何足掛懷?”
殷震賢聽了此話心裏感懷良久,暗地讚道:“左師叔,神人也!立此不世之功,言談舉止上竟無一字表白,其行徑高標,遠在我等之上。”因此並沒有話說。左宇飛說:“我今天來,暗中在你那醫院外麵察看了一下,注意到有幾個壯漢,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什麽來曆?”
殷震賢笑著說:“這是幾個鏢局的人,失了鏢銀沒法回去,就去打劫行人,被我發現教訓了一頓。如今反說我行俠仗義,功夫高強,非要跟著我幹。我不睬他們,他們就經常在門外候著。”
“原來如此,”左宇飛笑道,“如今世道太亂,鏢局的生意確實難做。如果他們有些功夫,可以讓他們到我們鏢局去做事。”
殷震賢說:“這幾個人行為不端,我看算了吧。我昨天在街上見到一個震東鏢局押鏢經過,看那勢頭非同尋常,走在大街上也是吆三喝六,橫衝直撞的。奇怪的是:就是軍方也給足他們麵子,在關卡那裏簡直暢通無阻!”
左宇飛冷笑一聲,說:“你也注意到了?我這次南下回來,一直跟著震東鏢局,也查到了他們的內幕。”
殷震賢吃了一驚,說:“你怎麽會忽然關心起鏢局來?”
左宇飛說:“你忘了我是世代鏢局世家,懂得其中的規矩門道。從來走鏢的人四方都要打點好,可是這個震東鏢局很不一樣,一路暢通無阻,有些地段還有軍方護送。我感覺甚是蹊蹺,暗中跟蹤查訪,結果發現這鏢局名義上是押鏢,實質是在販運鴉片。鏢局隻是掩人耳目罷了。”
殷震賢說:“當今政府明令禁止鴉片販賣的,怎麽會有這樣的事?真是匪夷所思。”
左宇飛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雖然政府表麵禁止,可現在軍閥割據,地盤要搶,槍支要買,軍隊要養活,這麽多錢從哪裏來?各路軍閥明裏是爭地盤,暗地裏都是爭鴉片生意。全國幾個省都是遍植罌粟花,四川的川土,暹羅的雲土,順著長江滾滾而來,這些都是上等煙土,供奉的都是達官富貴之家;熱河那邊有熱河土,品質差些,中等人家來用;還有更次些的,幾乎就是渣滓碎末,加工成紅丸,那些貧苦無錢的人食用。品質越次,毒性越大,可憐這些窮苦人一旦染上煙癮,飯可以不吃,毒卻一定要吸,傾家蕩產、賣光東西也在所不惜。吃了紅丸渾身中毒發熱,連寒冬也不怕的。煙癮過去,北風稍稍一起,一早上能死幾十個,個個骨瘦如柴,僵若木雞,好不淒慘!現在整個國家幾乎都毀在鴉片手裏!”
殷震賢聽了這番話,竟然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歎道:“怪不得有人稱我們東亞病夫,原來都是這些鴉片所害。從前英國人販賣鴉片到中國,林則徐廣州禁煙,這還是陳年舊事。想不到百年以後鴉片的禍害還在延續。難道政府就不管嗎?”
“唉!”左宇飛歎道:“現在一切的政權,督軍、總司令,還有大大小小的省主席,政務收入很少,暗中都靠鴉片收入,怎麽肯嚴厲禁止?都是明裏禁止,暗中放縱。更有甚者,結交各處鴉片販子,專門以禍害國民為牟利工具,實在令人氣憤!”
“難道各地都是這樣嗎?”殷震賢問。
“據我所打探,各地都是如此。現在明令禁煙並且舉措嚴厲的,也隻有北邊的徐樹錚次長。徐樹錚次長大仁大義,始終以民族安危為己任,這也是我深慕徐次長的原因。”
“你下一步怎麽打算?”殷震賢問。
“我不會看著這些鴉片繼續禍害國民。我會暗中盤查,看看他們把鴉片藏在哪裏了。”左宇飛沉靜若定地說。
殷震賢說:“到時候我來幫你一把。“
左宇飛搖頭,微微笑道:“我一個人足夠了。英姑娘、玉姑娘還好嗎?”
殷震賢說:“她們都很牽掛你,也很敬慕你,把你當做大英雄!”
左宇飛微微低頭含笑道:“你過獎了。”
殷震賢知道左宇飛做事獨我往來行蹤不定,也沒有多問。不想他又是一去無蹤影。這日殷震賢正在想左宇飛,門口忽然出現一位妙齡女子,殷震賢眼睛正好往門外望,一眼望見了,笑笑,正是鄭一茹。
“已經好久不見了。”殷震賢說。
鄭一茹嫣然一笑說:“唉,剛剛回到家,各方麵的親戚朋友都要見麵,弄得我脫身乏術,好容易才應酬一遍出來。”
殷震賢說:“尊小姐想必在上海圈子裏朋友很多的。”
鄭一茹嬌嬌一笑說:“朋友是有些的,難道殷先生很介意嗎?”
殷震賢也笑笑,見鄭一茹穿了一身白底細碎藍花的旗袍,外麵一領白色的毛衫,加上幾枚亮晶晶的珠飾,說不出的清麗嫵媚。兩個人反而笑笑沒有話說。鄭一茹莞爾一笑說:“我挺佩服你的,年紀還輕就坐堂問診,什麽樣的病患你都看得透。”
殷震賢接口道:“你也很好啊,在國外學西醫,想必有很高的成就了。”
鄭一茹說:“我不過學習一些醫理,用於實踐還差好遠,還要向你學習一些。”
殷震賢說:“像你這樣的身份,將來也是做全職太太的,學這些好像也沒有用。”
鄭一茹臉一紅,羞嗔道:“照你這樣說,人生還有什麽趣味?我也算留過學的新女性,怎麽會那樣去安排自己的命運?殷公子可是小瞧我了!”
殷震賢一時無話,笑著說:“我怎麽敢呢。”鄭一茹說:“諾,我要罰你了!你今天無論如何要請我吃一頓飯,地點你來選好了!”
殷震賢答應說:“小姐罰我,我自然認罰。既然你是留洋回來的,我就請你到租界那邊的綠雲咖啡館喝咖啡好了!”
鄭一茹聽了果然正中下懷,說:“我外麵有車,我們一起坐車去好了!”
鄭一茹自從初遇殷震賢,就對他暗暗稱奇。後來見了幾麵,見他貌似潘安,言談溫柔,一片芳心就悄然萌動,時不時來找殷震賢。殷震賢見她天然一段富貴之氣,言談不俗,做事也有主見,也願意和她談心。兩人一來二去就有了卿卿我我之情,嘴裏卻都不說破。
兩人坐車到了綠雲咖啡館,剛剛找了一個座位坐下。忽然聽見一陣喧嘩嬉笑的聲音,一個水蛇腰的妖豔女人挽著一個富家公子走進來,兩人邊走邊說笑,弄得整個咖啡館裏麵的眼光都被吸引過去。殷震賢瞅了一眼,不禁一陣心慌意亂:那女人正是泓四小姐。
鄭一茹聞聲也看了一眼,不屑地說:“真搞不懂,這些男人也像是有出身有教養的男人,怎麽會和這樣的女人攪在一起!”
殷震賢如同當眾被人打了臉,遮掩說:“管這些做什麽,權當沒看見罷了。”
幸好泓四隻在大廳裏站了一會兒就走了。鄭一茹輕蔑地看她走過去,感慨說:“男人真是一種沒有進化好的動物。這樣煙花叢裏的女人,品節是一點也沒有的。縱然長得美貌天仙,也不過一副臭皮囊罷了。竟然有這麽多男人為她神魂顛倒,你說這些男人到底都是怎麽想的?”
殷震賢尷尬得一時抬不起頭。鄭一茹毫不察覺,撒嬌地輕聲說:“我知道殷公子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是了,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的。”
殷震賢輕輕笑笑道:“我真不是那樣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是冰清玉潔的女子,一點汙漬也容不了的。我要是有這樣的行為,都會覺得愧對你了!”
鄭一茹聽了這話,方才轉嗔為喜。殷震賢心裏卻像被埋了一塊紅腫又癢的痧子,難受異常。他不知道有一天鄭一茹知道了那個消息會怎麽想,他盼望那段不光彩的一頁像舊報紙一樣早點翻過去,早點塵封在看不見的陰霾之中。
殷震賢回到住處,正巧有個客人來請出診,務必請殷先生本人去看診。殷震賢問了姓氏,回說是姓李。按照規矩,醫生問診從來隻問人家的姓氏,不問姓名。殷震賢也不好再問,看那人懇求真切,就帶著一個小學徒,拿上診病的用具跟著那人出診。車子走了許多路,才在東市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原來是一個獨立的大花園。車夫送到門口,一位年輕丫頭出來帶領進了一所很大的宅院,上了二樓,病人就躺在二樓一間房子裏。殷震賢抬眼看了一眼病人,不禁嚇了一跳:竟然是泓四小姐。
殷震賢說道:“病家姓李,怎麽會是你?上次害得我好苦!早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
泓四咯咯笑道:“我這個地方很保密的,知道的人很少,你隻管放心吧。你這個小哥也是的,上海灘的年輕公子都盼著和我有點緋聞出來,這又有什麽呢?看你慌成這樣!”
泓四年齡比殷震賢要大些,此時一抹黑發斜墜到胸前,頭上纏著一個三寸寬的藍色絲帶,上麵綴著一朵藍色的薔薇。身上卻穿著薄紗的抹胸,斜斜地歪在床上,麵色有些發黃。殷震賢問她病況,她伸了手讓殷震賢給自己診脈,說:“這一段身體總覺得不舒服,你給看看是怎麽了?”
殷震賢目不斜視診了脈,說道:“是不是心氣不定,乏力倦怠,吃不下去飯?”
泓四點點頭。
殷震賢又問:“月水淋漓不止嗎?晚上常做惡夢?”
泓四驚異,歎道:“小兄弟果然醫術不凡,正是這樣的毛病。我不知怎麽了,這段日子惡夢連連,晚上驚怖異常,不知是不是犯了什麽忌諱不成?”
殷震賢說:“血氣不足罷了。我有遠誌、石菖蒲、乳香、酸棗仁和沒藥配置的‘經濟丹’,加上‘附子四物湯’,飲用幾日也就好了。”說罷開了方子。因為害怕惹出麻煩,連忙要告辭出來。泓四笑道:“我有一個人要打聽,你在上海灘混,認識的人多,不知你可認識?”
殷震賢一本正經說:“煩請你說出名字,我才知道。”
泓四也一本正經說:“有個書生的叫柳下惠,不知你可否認識?”說完咯咯笑起來。
殷震賢聽到“柳下惠”三個字,才知道泓四耍笑他。泓四看殷震賢診脈如臨大兵,目不斜視,問起病情也中規中矩,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平日裏花花公子見得多了,個個俗不可耐,泓四從來不放心上的。隻是覺得殷震賢清奇過人,見其眸子清澈,眼角藏秀,對自己沒有一些些非分之想,心裏反而十分愛慕。泓四笑道:“看你這小兄弟這般膽怯,我哪裏能夠吃了你?就這樣慌不迭地要走!”
殷震賢正色說:“瓜田李下,我總要避些嫌疑。上次好端端的弄出那些緋聞來。今天是瞧病,明天傳出去,又惹一身胭脂香粉,弄得我滿嘴說不清楚。”
泓四睜著眼睛聽了這話,竟然愣了一刻,眼淚汪汪地直淌下來,說:“我就這麽汙濁卑賤,惹得你避猶不及嗎?早知道我在你眼裏是如此模樣,我縱然生病死了也不敢再勞煩你。你既然這樣害怕玷汙了你的聲名,就趕快離開去吧。”
殷震賢自覺失言,看泓四確實在病中,反而無話可說。泓四又歎了口氣說:“小兄弟,我雖然為你不齒,可我這雙眼睛看人,一眼看到心裏的。我身邊有無數王孫公子,願意為我花錢買笑一擲千金的隨處都有,可我從來沒有一份真心。而獨獨對你是真心的。我知道你是好人,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對我沒有一點邪念的。所以才特地找你來看病。你如果不願意,那也就隨你了!我以後再不敢勞你的大駕。”說完又輕輕地抹淚。
殷震賢心一下子軟了,心想這泓四小姐何嚐不是恁般聰穎絕頂,恁般花容月貌,倘若有個鄭小姐那樣的出身,也不至於去做上海灘的‘花國大總統’。絕代資質卻委身於汙穢泥土,怎麽說也是一個可憐可惜之人。這樣想著,形容都溫和起來,賠了一個不是說:“泓四小姐多心了。我隻是為上次的事情避人耳目,怎麽敢輕看你呢?小姐不必傷心,但凡吃了藥有好的,下次還找我開藥就是。若是不好,也可以傳話給我,我再換方子來治就是。”
泓四聽這話,方才轉悲為喜,從自己枕頭下麵取出一塊粉色的絲綢手帕來,上麵繡著幾簇鳳尾繞著幾朵絢麗的牡丹,看上去是花功夫繡製的。泓四將手帕扯開,上麵留白處用金黃絲線繡著一個大大的“殷”字。泓四笑著說:“我知道診金對你是無所謂的。這方手帕是用上好的絲綢做的,圖案也是我親手所繡,因為打點要送你,所以上麵繡了一個‘殷’字。這是我一點鄙薄的心意,要不要隨你。”泓四說完用力把手帕往這邊一甩,那手帕就被甩了過來。殷震賢隻得接了,恭恭敬敬告辭回來。看那手帕實在刺繡得精致,用料也是上好的,想來泓四也很用了一番心意。殷震賢不知道為什麽泓四會喜歡他,平素裏不知多少富家公子為她神魂顛倒,偏偏她會對自己這麽用心。殷震賢想上次已經吃了虧,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招惹上。於是將那絲帕藏在懷裏,堅持告辭回來了。將那方絲帕取出來,卻不知道應當放在哪裏,枕邊床上都不合適,最後信手塞在一個閑置的書桌抽屜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