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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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兩場雨後,天氣便名正言順地進入了秋天,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秋天,讓人有些心情低沉。
下午涼如爽膚水,打掃了一下房間,啃了一隻潘恬拿的蘋果,酸酸甜甜的。不過那確確實實是今年才有的蘋果,陽光略有不足,雨水有些頻仍,加上秋還未深,它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被摘下。
吃完蘋果,潘恬打來電話。
“今天請你去俏江南。”她的口氣輕鬆。
“車早上被刮了,在4S店呢。”
“你過來就是,別囉嗦了。”她說,“400路到亞美大廈就可以。”
掛掉電話,穿上蘋果黃格子水洗襯衫,剃了下午冒出茬的胡子,漱了口,用濕紙巾擦去昨日下雨在鞋頭前積下的沙土,然後,下了樓。
門口水果店的男人在剝青核桃,每天,能看到他表情刻板,坐在一堆核桃中無休止地剝著,也許他是與青核桃爛去的速度在賽跑。昨天下了雨,核桃看上去黑乎乎,似乎已經開始爛了。水果鋪上除了青提、無核白葡、戶八及仍粉紅的蜜桃外,增加了酥梨、冬棗、青橘及石榴的新麵孔。它們顏色並不鮮豔,泛著溢滿收獲的季節裏極不相稱的實在色澤,不過,僅僅看它們一眼,就能讓我的心情新刷上一層亮色。而這種奇妙的感覺,不確定此時走在街上的人是否也感受到了。
路上有一股葉子被蝕的酸味,像奎寧的味道。有人在“來兩份”門口支起一口鐵鍋,炒起了板栗,我十分喜歡它的味道,隻是不喜歡板栗切開炒,顯得不衛生。
車輛在翠華路上十分擁堵,行進很慢,讓我瞬間想起《飲水集》“翠華”的注釋,好像旗子與華蓋正在前行,它們是翠羽色的。不過,馬路上隻有的士是綠的,而且隨意掀著喇叭,我的想象就被切斷了。
那些在白日與夜晚都不出來的遊販,此時或許是貪婪街道飽和的人流,他們把自行車柳框裏的石榴,水桶中的鮮花,三輪車上的盆栽,甚至自行改造小白鐵皮推車裏的擀麵皮,插在急速的人群中,試圖從人群中獲取一些交易的機會。
我不討厭他們,相反,看見幾個露著白胳膊,側影漂亮的女孩兒圍在賣盆栽的三輪車前,頓時想停下來,用手機拍下這張美麗的畫麵。
我沒停下來,一直走到曆博的車站。在這過程裏,我相信,僅是我注意到的滴水觀音下麵的泥土裏,小而萌的新葉,以及懸鈴木樹上飄下的櫻桃大小的枯葉,它太小太可愛,讓你覺得小的不可思議。我努力不看人們在此情此景下的一切,那麽,即使嘈雜中,我的心也正被驅使到潘恬安靜的身邊。
翠華路十字,交通癱瘓了一樣混亂,穿校服的女生鵝喉羚一樣穿過有危險的高原草甸,她們頂著一樣的劉海,使我覺得額頭的皮膚和太陽浴後泳衣遮的隱私處一樣白。
車站附近有烤麵筋的,做小蛋糕的,我也不討厭那味道。不過,學生與上班族圍在那裏購買的情景,總讓我覺得近乎表演,可能我希望攤販既能賺到錢,而顧客也不要把不健康的東西吃下去罷了,大家聞著那些烤焦的香味兒就很開心。
在用google地圖搜“俏江南”的時間裏,34路已經停下並上了幾個人,我急忙裝起手機上了車。
車廂很擠,為數不少的中學生背後大大的書包占據了不少空間,那書包機械性地頂著你的背,其它部位是人貼著你,讓你不舒服,這種擠壓中接受顛簸人更容易累。
果不其然,車隻行進了兩站,在路上堵了十幾分鍾,我已經有些乏力。不過小女生看不出累,她們像有意把自己的話語灌入乘客的耳朵一樣,喳喳說著國慶放假的打算。她們的小腦袋就湊在你的眼前,散出兩天沒有洗頭的淡淡氣味,紫色校服的袖口裏伸出抓著車窗上方扶手,手背如樹脂,手指扁扁的小手。讓你不由地覷一眼,不過她們很敏感,頭微微朝你的方向動了一下,似乎在說:“知道你在看我手哎,怪叔叔!”
她們前麵的座位上坐著兩個農村婦女,腳伸在駕駛倉的後背,嘴裏發出不低於中學生的話語聲,隨著車到了子午路,車廂的擠壓度接近最高。空氣變得稀薄,此時,隱約的臭味也飄入我的鼻孔,讓人很不舒服。
新上車的男人向車後移動時粗魯地拔動的身邊的人,比我高,且有好看臉夾的女孩,則用與其說是禮貌,不如說是求饒的甜美語聲對我說:“讓我過一下好不好?”
忍耐著腰酸與氣味,我把目光投出車外,路上隻有一個人在騎自行車,不知為什麽,現在的中學生都不騎自行車了?不遠處K5也是一罐沙丁魚,兩隻擠癟的屁股緊貼在前門的玻璃上。然而,不論是車還是人,都在耐心與習慣中等待——前行——等待——前行,讓我也不好意思有什麽反應,隻盯著街上的櫥窗消磨。
櫥窗旁,招牌下,有一些led字屏,擠壓和強行嵌入你意識而執著滾動。“帶子8元/隻,扇貝/12元……”,“XX理財,存十萬,月入8千……”,“開業酬賓,鍋底免費……”,“午夜特價房,每日十間,憑學生證三折……”
終於到了亞美大廈,穿白運動衣校服的中學生大量出現在我的視野,大約是高新一中的學生。接了潘恬的電話,她在電話裏說,穿過馬路,看見樓壁上畫著臉譜,寫著“俏江南”的樓,上三樓一直走,就能看見她。
穿過馬路,回頭,金鷹國際閃著類似光芒的亮光,停車場上的車像緬甸龜剛孵出的小龜一個個安靜地伏在地麵。
拿對講機的門迎為我打開電梯,摁下“3”,然後急忙閃出電梯。吧台的第二拔門迎問我幾位,我說找人。穿過座無虛席的的大廳,感受著裝腔作勢掛在那的紙扇子與巨大臉譜,我的目光在左手邊感覺到了熟悉的身影,而電話在此時也震動了。
坐在“L”型沙發的兩邊,柱燈射出的光發燙,於是我移坐在了椅子上。潘恬問我為什麽坐那麽遠,我便說太熱。她放下懷裏大的幾乎翻不開的菜單,溫柔地移在了我的身邊。
環顧了餐廳,進一步看了環境,正方,菱形帶流蘇的傳統燈飾下,著裝正式,舉止或端莊或虛浮,以商務男為主的顧客在自信的用餐。因為自信過力,其中一個白襯衫西褲男拿竹簡茶譜的樣子顯得滑稽。
絳色的寬厚落地幕布,在黑色的原木桌子間。每個桌子的玻璃瓶中插了康乃馨,筷子與勺子放在菱角形的石頭上。小碗小碟手巾袋,甚至牙簽袋都印著一個臉譜的標簽,以至於讓我覺得餐桌的哪個方向上可能應該有個戲台也未可知。餐桌旁有個想代表傳統文化的栓馬樁,但它有些低,隻有椅子高,讓人想起避邪鎮宅之物。
我讓她少點些,不過她仍是點了口水雞、糖醋小排、芥蘭、豆腐和鍋貼(我沒有看菜單,不記得好聽的名字。)點好菜,看了潘恬,她仍穿著阿迪的運動鞋,休閑褲,淺色的針織衫,頭發長及腰背,前端有卷,灰色大包貼在她的大腿邊。
她今天來這裏拿訂的月餅,所以順便叫了我在這裏吃飯。
她拿了我的手機,想下載一個遊戲。俏江南的局域網很慢,便讓她用我的套餐下載。
下載仍很慢,這時間裏,菜也上來了,她問我,這裏的菜好吃,還是唐賓的菜好吃。
“同道菜,唐賓的充滿暖意,口感豐潤。”我說。
她笑著,似乎就是為了聽我這麽說才補充道:“我也覺得這裏沒有唐賓好吃。”
遊戲下好了,是小鱷魚愛洗澡的遊戲,她低頭玩著。過了一會兒,月餅送來了,她拿著信用卡去前台結賬,我則提起月餅在電梯口等她,那裏柱形的紅燈籠,紅得讓人想起戶縣農民畫。乘透明電梯到樓下,門口堆了比手中月餅盒小的一摞月餅,放著公母螃蟹重量與價錢的牌子,上麵寫著“菊留秋色蟹螯肥”的詩句。
她讓再想一件禮物。我問給誰送?她說:“董事長”
“送紅酒吧。”我指著對麵的金花說:“宜品超市裏有個酒窖,我們過去看看。”
穿過馬路,金鷹與金花的廚窗燈光與廣告牌時尚明亮,讓人沉浸。我指著勞力士表對潘恬說:“有人以為這個logo是豐田皇冠,給砸了。”
她說:“有人以為浪琴表和日本浪人有關呢,也要破壞。”
路上不少人提著月餅,我對潘說:“你拿的是男人月餅。”她似有疑惑地問:“為什麽?”,我說盒子太大,繩子太長,女人提著就拖地了。她 “嗬嗬嗬”地笑著。
有人提著噴墨字的紅酒木盒,想必此時微堵的車流中,不少後備箱裏也裝了月餅盒,禮品包。中秋的氣氛首先從其到來之前幾天裏的交通上表現了出來。
走進宜品,門口的服務員將一條紅色膠帶粘在月餅盒的紙袋上。入口處堆放著各種禮包的禮品,精美而體麵,而攬走它們的人,手腳利落,毫不拖遝。不一會兒,禮包堆中就有了豁口,服務員在匆忙地把貨補在那豁口。恍然間,讓人想起碼頭,倉庫,想起貨物快速流轉的情景比鍾表的“喀喀”聲更讓人真切地感到時光逝去。
找到世雅酒窖時,潘恬想了想,發現紅酒盒與月餅盒並不相稱,就放棄了。我推薦了橄欖油,最後我們挑了兩瓶裝的禮盒,交完費後,收銀員給了一隻綠色的紙袋,一紅一綠兩隻袋子,很相稱。看了會巧克力,她一進門就說起一種法國的黑巧克力,名字是三個字,裏麵有個“芙”字。然而找了半天隻看到一個“嘉芙寶”,卻不是。最後,我仍舊為她買了一盒吉利蓮的貝殼巧克力。
搭的士去了她在都市之門的公司。車開上灃惠路向南後,潘恬玩著我手機裏的遊戲。
窗外,燈影漸漸稀疏,植物漸多,空氣涼起來,我扣上了袖子上的扣子。路邊出現了幾家自己沒有印象的大店麵,比如皇什麽宮,許多寫字樓暗如空樓,或許為了掩飾這種尷尬,還是美觀,摩天樓靠街的一麵鋪滿了燈光,像售樓沙盤上打了燈光的模型。
都市之門C、D座都是黑窗口,隻有B座的六七樓兩三個房間亮著燈,像壞得隻剩三四個燈頭的led電子屏,潘恬加班到十二點時,我來接她,燈光也是那樣孤單地亮著。
上到七樓,這是我第一次上來。電梯一打開,印有其公司名稱的幾個金字及前台,凸入眼簾。潘恬指了一個牌子的門,說這是她的辦公室,然後沿著弧線的走廊走到女更衣室,我也跟了進去,她說不要進來,是女更衣室。不過隻進去兩步的感覺是,裏麵空氣不太好,有襪子的味道。打開旁邊的開關,是一個吧台,有沙發,書籍、盆栽和微波爐,微波爐上貼著大意是不許在這裏吃飯。
走出弧形走廊,下了電梯,穿著窩囊的保安,以一副土星人的表情手插口袋看著我們,“三星項目落戶高新……”的像從鋼爐裏鉗出來的大字照亮著他的臉,與背後黑魆魆的樓組成讓人驚恐的畫麵。一直走到灃惠路上,等的士。
兩三個光頭騎複古猴子摩托的年青人從我們身邊快速而過,燈光照著地麵的水泥,鉛灰而蒼老,正南方向的月亮像個圓球被水果刀削掉一片。
等車的時間著實之長,我不由自主地在街頭吻了她,她沒有回避。車來了後,她一直偎依在我的懷裏。這一路有些長,讓我覺得,一直抱著她,在城市裏馳行,永遠不要停下來,是件平淡幸福的事。
我和潘最後一次出去,外麵下了雨夾雪,有了冬天的氣氛。在寒冷中,每個行人身體裹緊冬衣,急切走在路上,雪落在一些人傘上,落在地上時立刻就化了。
風吹得很大,她穿了不少。毛領的棉衣,顯寬的皮褲,戴了手套和圍巾。她身體略微蜷縮,像是做出性感的樣子,還問我是不是很醜。
車上,她把印有XX證券的環保手提袋給我,裏麵有一個手繪世博年曆,還有一個小提琴造型的音樂盒,看上去很精致。我問她要了半包紙巾,擤了鼻涕,那天我感冒了。
到飯店,我們在大廳找一張桌子坐下來。點了榴蓮酥、雙寶、海蛤卷、牛柳、酸奶。都不錯,還吃到喜歡的薄荷葉子。走的時候,看見生猛海鮮水缸旁有架白色三角鋼琴,沒等反應過來,潘恬已飛過去彈了起來。是一支緩慢的古典曲子。我看見水缸裏的尖嘴針魚,箭一樣從缸底衝出水麵。這時,掛在眼前的透明玻璃球格外閃亮,服務員微笑著,她們對潘的舉動默然肯定。隻是,整個大廳似乎已無人用餐,一切像在鋼琴演奏會前的調試。
走向電梯時,對服務員說,我昨天想聽她彈琴,所以她剛才彈給我了。服務員微笑著說,下次你們來了,還可以彈。
外麵風很大,雪也大了。想起上次和她相遇也是很大的風,風總讓人有一種飄泊和不安,以及在一起時不得不的離別,想來慘淡,於是,我摟緊了她,用手捂住她的頭。
準備去民樂園看電影,大概有些時間沒有看電影了。下了車,潘恬走在前麵,帶著我走進一個大樓,一層是賣鞋的,走著走,以為遇到了熟人,她過去去和一個人說起話。然後在一雙豹紋包跟的鞋前停下,拿過來看了下。放下就回來了,接著繼續向前走,直到沒有路。
問了下臂有紅色袖章寫“安全員”的人,到萬達怎麽出去。安全員指著回頭處一個不易覺察的門,幾乎沒有人走這個側門,稍有些破敗,也沒有掛厚的棉被門簾。
經過解放路步行街,才知道剛才那家店是民生。潘說:“我看這個鞋打折沒,卻還是前幾天的價,758元。”
“那有什麽,買了吧。”我說。
“不用。”她似堅定地說。
“先上五層的電梯,再坐另一個電梯到四樓萬達。”她繼續說。
扶手電梯很高,45度一直通向五樓,我看見第一眼就說,如果有人從最上麵摔下來,一定會摔很慘。潘則捂著我的嘴,不讓我說不好的話。
到了萬達,恰好有三點二十一場,此時,三點二十,一分不差。買票時那個女孩一直在看我們,潘恬的表情終於由冷淡泄出了笑容。買完票,潘恬說今天不想吃爆米花,拿著票邊找四號廳。她邊對我說,那個女孩和我一起賣過煙,接著又說,她男朋友條件挺好的。但不知現在還在一起不。我說:“賣煙?”
潘恬說大學時去做過促銷。
四號廳裏坐了一半人,觀眾席的人呈菱形。大家漫不經心看著廣告,幾乎沒有人說話,因為音箱太吵,根本聽不見。
觀看中,潘恬三次出去接電話。最後她對我耳語,下周一,會有個五十萬的客戶來開戶。
那一天,我很開心,好幾次看到了潘恬帶著讓我喜歡的表情。吃菜時,她為我夾了發現的好吃的部分,並奇妙地回憶起去年吃過的剔去骨頭,以蓮菜偽裝的排骨。她像和我轉換了角色,在前麵帶著我,買電影票,找座位。現在想來,仍覺得有些不像是她自己。
通往住處的地上,落滿了塔鬆的鬆針,和著雪水踩上去很滑。回到房間,打開那個音樂盒,發現,很可愛,也讓人喜歡。那是一排鋼針,靠發條轉動不規則的小突起來帶動發針,放出一首古典樂曲,是《海邊的阿荻麗娜》。
不知道,這個音樂盒是不是她想讓我記住她。每想及此,我就不由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