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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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住處出來,是個小湖。湖邊有一處我喜歡的木頭長椅,我和潘恬坐在已剩餘一半的木椅上,能看到水中的睡蓮和其下的錦鯉與麥穗魚。在那個長椅上,我們聊過不少話,雖然,大多數時我們隻是坐在那。我們帶黑芝來過一次,它喜歡鑽到能藏起來的灌木叢,讓人擔心找不到它,而沒有再帶它來過。
記得,我們談起過這裏的過去,一些已經談不上客觀,而縈繞在記憶很遠處的影像。或許我的記憶伸得比她更遠,她願意聽講。
小湖的位置七八年前是一處工廠廠房,小時候,經過這裏,工廠外麵時而堆放著巨大的寫了“小心輕放”,畫了酒杯的木箱。我想應是工廠購買的機器設備,那已是這個學校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朝氣蓬勃發展的時候,先前枯寂的一切事物才漸漸開始消解。
此處樹木葳蕤錯落、高樓環繞的家屬區,很多年以前,我想,大約更久遠的幾十年前,目力所及還是成片成片茫茫荒草。莖葉塗著霜絨的豚草,散發近似艾的香氣。粗大草枝下,名目繁多低矮的草胡椒、反枝莧、蒼耳、開鮮豔黃花的荊豆,長橙紅色漿果的牛茄子雜間其中。進入草叢,匍匐帶刺的某種莖葉能劃傷你的腿腳,一年篷的種子會附在你的身上。
這裏地勢平整,看得出荒廢時間並不太長,或者原本就是田地。無人耕種才使土地天然主人——草們,重複舊製。進而草叢的宿主昆蟲入駐,吃蟲的動物也款款而來。哪一簇草叢的驚動,總讓你驚鴻一瞥,心裏滴咕,是伏著等你走過,而實際上你隨時可能傷及的小獸,不小心動了一下。
穿越綿綿草間,行於硌腳的窪路,平頂水泥建築和次第有序的人字瓦屋,呈現目端兩側。行道旁列有細細懸鈴木和水杉。這裏是所謂的住宿區,學校的老師和工人住在這裏。直至大門,經過一條粗糲黑褐色的煤渣路,可以進入教學區。綿長的蘇式建築剛剛峻工,花壇、長椅、簡易動運器材一應俱全。逐漸向北,有紅瓦平房和乒乓球石案,食堂大概剛出現不久,也是人字瓦屋。除卻屈指可數在建的幾幢有大型立柱,柱壁和簷廊雕有花紋與五角星的蘇式建築外,這兩個帶圍牆的區域並沒有特別之處。甚至也不太起眼,圍牆之外麥芒崢嶸,間或未開墾土地高及一人的草株,竟相欣欣向榮。
有一條防洪渠穿過麥田,將學校分為北院和南院,防洪渠兩邊種滿了構樹,它的葉子奇怪,像剪紙剰的帶豁口的紙片。確切說,這裏是一個村莊,村民與那個時代所有的村民無異,他們忙時而作,種植農作物,蔬菜。閑時煉造鋼鐵。不同之處是可以“進城”,村莊不遠處,大約兩三站的距離,有一座舉世聞名的城牆。去裏麵逛街便是“進城”。或者在這所學校做工。這裏需要為學生修建教室、宿舍,為教師建造筒子樓的工人。
在營建筒子樓的工人裏,有我的祖父,他三十多歲,和自己的哥哥。不知因為貧窮的緣故,千裏迢迢來到這樣一所學校做工。相對優越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對這些事本能上並不感興趣。耳中隻是無意灌進一些。
坦白講,不是太了解祖父,從具有記憶的年齡算起,和他一起的時間統共就一年多。便是在一起的時間,他都在忙碌,仿佛本身是一個陀螺,不持續旋轉,便不能保持平衡。
沉默勞作,是留在我心中的剪影。然而,祖父氣息,總是罩在我身周。
比如樹。古木參天,遮天蔽日的樹。猶如一座有生命的教堂,不論站在山頂,或處於雜木林,甚至在鬧市的一隅,居於這種樹之下,抬頭仰望,天空頓時不再廣闊,煞有介事的幾縷浮雲也抹去不見,浩浩蕩蕩張開的枝臂與其上的密附的葉片,讓你的敬畏和對未知事物的神秘感騰然升起。
夜晚,永不見底的碧空繁葉,取代星空曾懸掛於心中的浩淼秘密。隻是,樹的秘密離我們很近,觸手可及,謎底也不再虛無,隻需爬上樹,心中的疑團便一一揭開。
當然,我爬過這種樹,它是一棵立於土塬上的核桃樹。這個土塬在學校北院北邊,一家公路研究所裏(那時公路研究所還屬於這所學校)。小土塬遠遠看有些奇怪,三壁麵覆黑褐色,一壁被什麽削得齊整,土色像磨過的金屬。黑褐繡被除去,露出泥土純淨的顏色,其間有個反U型的洞穴,走在附近,偶爾會拾到光緒通寶,但少有人敢接近那座墓穴。
塬讓我喜歡,所有小朋友住在磚樓裏,我們卻住在三層樓高的獨立土塬,隻是墓穴在我心中是一個害怕的小黑點而已,我盡量忘記它,忘記經過時裏麵隱約可見的白色。
核桃樹很高,高得即便站在身後五樓的樓頂,恐怕也看不到它的樹冠。我一般能爬到最低的兩個枝幹,這顯然沒有姐姐爬的高,最炎熱的季節裏,樹下潮濕涼爽,落著大片羽狀的葉子和帶裂紋的枯枝,我膽顫驚心立在樹下,仰頭看姐姐拿挾帶鐵絲鉤的竹竿,在樹上攀爬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像走失於茂密的林間。
不久,拳頭大小的綠色丸彈,間歇鋪天而降,像冰雹一樣不停歇地打在頭上,姐姐大喊:“走開!”,我才恍然確定她藏在樹上,並且這場“雨”的時間由她掌握。
有鋼盔就好了,我想。
核桃雨停後,姐姐由小變大,從樹的深處漸漸降下,像戰場上下來的戰士,臉上帶著劃傷,胳膊布滿成片紅腫的疙瘩,這是背部有黑斑紋警戒色的黃刺蛾幼蟲叮的。我也被叮過,碰到它背部刺蝟一樣的刺,便會痛癢難忍。它們成片藏在樹葉背麵,不注意會碰到。媽媽遞給姐姐風油精,然後和我一起撿核桃,再除去核桃外麵的綠漿果。隨後的時間裏,手指都是染過的黃綠色,很難褪去。
這龐大的樹是祖父種的。小塬上還有很多果樹,當然比不上核桃樹來的氣勢。隻核桃樹讓人充滿敬畏,也抱有希望。然而,與小塬一路之隔的三五一三廠有很多小流氓,他們常在核桃成熟的季節聞風而來,爬上樹梢任意折斷樹枝,肆無忌憚偷取核桃,把粗大的樹幹當練飛刀的耙子。姐姐看見了,拿起棍子或竹竿過去,她不怕那些流裏流氣的人,憑一個人可以收拾和嚇跑他們。
小塬上也種植了蔬菜。茄子杆在烈陽下比我高,似乎都踮著腳嘲弄我。能記得這些,基於一張合影,近乎幹裂的土地上,茄杆長在田壟,兩腋掛著綠色茄子,我被埋沒於葉子之中,幾乎看不見自己的小臉,姐姐穿白底橙色小花紗質恤衫,留著短發咬唇而發笑,媽媽梳著粗麻花辮和大姨穿淺色的西裝安祥看著鏡頭。那誠然是一個幸福的鏡頭,雖然被封閉在這樣一個小島上,每個人衣服質地和款式並不自然,像不合身而唐突地附在身上,但自然的表情並未被掩蓋住。
為什麽會住在這樣一個小塬上,或者,為何存在這樣一個土塬,當然在後來我才略知一二。這座塬上有配置整個大學的配電室,需有人管理和值班,全家便寄於此。
我們全家能寄於此,因為爺爺在運卸鋼筋時,為保護別人而受了重傷。因為這個原因,父親便從工作的小城市——銅川調到這裏,爺爺也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如果,沒有這件事,我從小的時光將在一個小城市度過。我去過那個城市,簡陋的街道,毫無生氣的人們,一點讓人喜歡不起來。重要的是,我將不會遇到潘恬。
我們住在高低壓室空出來的空間,我有時惘聞木牌上“高壓危險”的警告,打開高壓室的木門,朝裏麵張望。冰冷的機器氣息和時間冷漠的嗡嗡聲便迎麵撲來。然而什麽也沒有,長長白石子水泥走廊上鋪了黑色的橡膠墊,兩側是白牆,和扇扇關閉的鐵皮門,門上黑色電木把手一字排開。森然冷峻。到現在為止,我並不清楚,長期在這種高壓的輻射下的小孩子,身體會有什麽影響,當然,由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似乎沒有什麽影響。
低壓室的機器機櫃裸露著,地上堆放線杆上的白瓷瓶和橡膠牙腳扣等一些用具,麻袋裏裝著塬上采摘的蓖麻子和花椒。有時,蛇會從低壓室後麵的通風口爬進來,祖父一聲不響地拿起鐵鍬把它移到室外。這裏嗡嗡聲吵不吵已經忘記了,記得姐姐很少走出屋子,裏麵隻時而傳來椅子聲,和清嗓子的聲音,她桌子的小抽屜裏有粉筆長的條形泡泡糖,糖紙上女孩有兩個小辮,紮著球形蝴蝶結。我不會吹泡泡,便把糖份嚼去扔掉了。
室外有兩塊正方形的白石子石案,打乒乓球顯然有些低。石案下便是墊了煤渣由塬上通往地麵的斜坡,可以通過一輛架子車那麽寬。路一側在塬上剖開,垂下片片叢草,另一側是座長長的人字瓦屋,裏麵住著廣東的工人,他們將要在塬之前建一座大樓。當時並不知道,隻是在地基的基坑裏和小朋友扔土坷垃,玩打仗的遊戲。
清晨起來,不遠處淩亂不堪地泥土被挖得更加淩亂,聲音越來越吵。起初是沉悶地打樁聲,接著,腳手架被一點點架起來,鋼筋和水泥被反鬥推車推入,攪拌機旋轉不止,煞是一片繁忙景象。
小塬在我們搬走不久就被鏟平。隨後起了高樓。黃土高原刮了百年的黃土,在這座城市的地麵形成一層厚厚的塬,後人作為饋禮悉心接受,最終挖去,製為建築材料,豎立應有的建築。
然而,並不是很多地方我們都與古人處於同一海拔,我看到,重修的大唐西市下麵,唐代車轍還留在幾米深的地方。小塬隻不過從不同方向一直挖到跟前,最終仍被鏟去,並非原本的天然存在。這大概類似現在的高樓,它們所在的地皮上,原本都是低矮的房屋,城市迅速發展中全被一一鏟去。
核桃樹自然被砍了。說是移不走,事實上當然可以,隻是相當麻煩,它的根已經掌握著整個塬,在很遠的塬壁上,能看見它伸出的根須。樹的主幹在後來被母親打了一套家俱,而那塊怪物頭一樣的根被遺棄在牆根。記得一次,姐姐剛洗過頭,用手帕把頭發紮起來,迎著陽光坐在那個核桃樹根上,由我為她拍了一張照片,現在想來,仍覺得充滿涵義。
其它的隻移走了花椒樹和玫瑰樹,在新的地方——就是我多次提及的庭院,存活了三分之二。它們鋸得像禿子一樣,被包著,但仍是漸漸長出蔥蘢的枝葉。
祖父並未看到這棵手植大核桃樹的結局,也未同全家移居新的配電室一側的新家園。而是在退休後回到家鄉,日複一日重新耕種他荒蕪的田地,像電影《胭脂扣》裏的唱詞,唱起自己的“田園將蕪胡不歸”。
我不太理解祖父的心情,隻是覺得,城市變化太快。爺爺也重新來過,充滿沉默,也迷了一次路,他說,大多數地方已經不認識。
其實,抬眼看去,我們生活的地方,每天在爭分奪秒奔跑向前地變化,曾經熟悉的建築一座不剩地消失無蹤,那是怎樣的心情?大概會覺得這是一個新的地方,是和自己朝夕相依的地方並不相幹,而變得完全陌生。可能,唯其家鄉不變的樣子,讓人多少找到一些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