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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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確定世界某處仍會有與我這般鮮於啟唇地並肩行走,卻又若無其事,另一些時候喧聲而不失態的,溫和可親的人。倒不是我送上了溫度不夠炙烤的愛意,或者我們不夠相愛。而是,很久以前的緣故,我們曾有的相熟,讓我們變得坦然,我想。甜蜜是什麽樣的,大概不是我們之間需要研討的課題。


  潘恬這種女孩兒,一看上去,會有很多人動心,進而呈上冒著熱氣的愛情也未可知。隻是,我隱含地探問過,她不太多說。那時,我並不明白,喜歡她的人介不介意的身體並無意義。對潘恬來說,這些都不是重要的。我卻小心眼地常常往這方麵想,想自己是不是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去愛她。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她必須和時間寒跑,她時而帶給我不甚明朗的態度,大概是她在快跑時,遇到的,隻能由自己去麵對和解決的問題。


  由此引發的,我的同樣不夠甜蜜,倒不是我和她睡了,滿足了好奇心,或完全了解和吸納了她身上的結點,就不重視她了。


  其實,即使喜歡上一個身體健全的人——當然,我不是糾結她身體不健全的意思,恐怕也是如此。前麵也提到了,在我人生的慣性裏,惟其把握全部,對整體情況大概了解,才能收回心思專注於事物。在那之前,我牽引得她的情緒溫冷地交替起來也未可知。她並未打算對我冷淡,她說過,她就是這樣的人。安靜時如秋葉無助,不安靜的時候,也會燥動和強迫。


  “從小當然不這樣。”潘噏動嘴唇,麵部潔淨沒有變化地辨白。“一個人總要麵對隻屬於自己的命運和世界,不論簡單和貧脊,呆在那,或處於那裏,漸漸地,身體哪一部分漸漸妥貼。不妥帖也要想辦法妥帖。直到思維靈活清楚,腿腳也靈便,話也能多起來。如此一來,我才能讓你看到活潑的樣子。”


  坐在傍晚的樓頂天台,回味她詞匯裏的“腿腳靈便”。想著剛才,電梯升往頂層,通往樓頂的兩扇門上著鎖。側窗玻璃被人打碎,我扶她側身翻過窗口,然後折身越入,才來到四麵砌有寬厚護欄,地麵是水泥的樓頂。


  校園樹木將春色無際地蔓延,草地翠生生地萌發一片。來時路上的丁香叢大體還辨得出依稀紫色,吸一下鼻孔,高樹上槐花的香氣似有若無,隨暖風扶搖至身旁。不遠,二環線上汽車的照明,連成五光十色的光軌。天空逐步成淺墨藍。


  潘呆立一會兒,似乎不滿足停歇於這裏,於是,我們爬上通往最高處天台的鐵梯,天台的窗戶下有兩三條鐵鏽流下的痕線,旁邊有一個與地麵垂直,讓人心裏害怕的長長梯子。潘說沒有人上去吧,上麵像藏著些秘密呢。我先爬上梯頂,拉著已發抖的她上來。


  “哇,來看啊!” 她的帆布鞋像腳下有肉墊輕輕落在天台油氈上站定後,喊了一聲。


  果不其然,已有人搶先留下“秘密”。一些薄薄瀝青上刻畫著大小兩對腳印,中間有心形,日期是兩年前的一天。兩對腳印旁的說話氣團裏分別用不同字跡寫著“我在這裏”,中間則是雋秀小字“我們在一起”。我和潘把彼此的腳放在其上,大小剛剛好,兩個人麵對的距離也恰恰好,以至於我抓著潘的手,對視了好一會兒。


  天台是個狹小的空間,沾滿灰塵的地麵有白日陽光留下的溫暖,從這裏看出去,遠方似乎更遠,幾公裏處的佛塔形貌可辨。


  “我小名叫‘歡歡’來著,能想到嗎?”潘眯了一下眼挑起停歇的話題,“我小時喜歡和男生玩,少有和女生玩到一塊去。也許就像我說過的,任什麽樣的話或舉動,心裏怎樣想,坦露無遺便是,並且,這些坦露恰好全部能被容忍,於是,世界才隨心浮著樂趣。和男孩子在一起,多數就能找到那種感覺。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十四歲,那樣的世界才由慢到快,轟然寂靜,我直覺,連自身生命恐怕也將嘎然而止。在我被推入手術室,這世界冷如寒流來時冬日的海底,還未明白何謂死亡的剛來月經不久的少女,更不會懂得在如此狹小的海溝與死神貼身麵對,並直視它。這樣在半死狀態裏呆了大半年,然後幾乎完完全全又回來了,除了昏迷時靠輸液維持導致胃一直不好,表麵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是我清楚,曾經那個女孩兒銷聲匿跡。而現在的我,每一步都走在不可知的前方,就像過去身體的子體,隻寧願銷聲匿跡地生活。我想,我仍會重重摔倒,在不知情的未來某天,母體開始潰滅……那一刻,自己該保持安靜,而不是驚恐地掙紮,這或許便是我喜歡安靜的理由吧,安靜地坦然死亡,當死亡真正到來,我願悲欣交集。這些話作為你問題的答案,可滿意?”


  “嗯,很滿意。”


  “這些話沒有人可以聽,所以頭一回說給你,能懂?”


  “懂些。”頓了下,我說。


  “能明白百分之三十就好。”潘說“我是這麽一種怪人,認識這麽久你應該知道。”


  “沒什麽,我也是怪人的。”我說。


  “吃飯時,你說的要照顧我一輩子,當真?”潘狡黠地像在看我鼻尖。“別是我當了真,你哪天就開始嫌棄了。”


  “當真!”我用手背擦了鼻尖。“我怎麽會嫌棄你呢?”


  “我不同於一般的人。”潘的臉微紅,“到時你不喜歡我了就說,我能接受。”


  天台始終“嗽嗽”的風拂麵而過,潘的半長發此時掀起幾縷,樹梢微微聳動,遠處路麵的車流已織成流暢的光河,仿佛一秒鍾都中斷不得。伴隨轟鳴,夜空自東南至西北,有閃閃的信號燈在移動,大約是飛往不遠處機場的大型客機。


  潘伸出棉質的目光,抬眼看著藍黑天空三隻大小不一的光點脈衝一樣閃爍。其下錯落的樓群紋絲不動,沉默無語。光點消失後,她收回目光,夜晚似變得更加安靜。


  “再深的愛總會因鮮度漸失而慢慢離去,不過,如果愛情真的是長久,反倒讓我沮喪。我不夠條件,或者說配不上那樣的愛。算是宇航員可以登陸火星,而我也不會雀躍,因為我不是宇航員,也不是可以支付登陸費用的富翁,說到底,登火星這件事的發生反讓我失落起來。”


  潘的話語似勝平日流暢,但內容卻艱澀起來,讓我不得不集中精力。


  “那就不登什麽火星,登上去也要套上笨重醜呆呆的設備,放眼望去,視野滿是沙礫。”我說,“或許,不如這樣的天台有意思,能看見燈火。”


  順著她的話,我往下順溜著,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回應。


  潘未理會我的話,或者我的話未進入她的耳鼓,繼續說道:“我知道,不該這麽悲觀,就像我相信美好、善良一樣。生命中,眼下的春天也一次未失約,我仍然幸福地存在於這個綠意萌萌的世界。有一天愛情需要割舍,割舍之前我希望能預先知曉。否則,就騙他穿笨重的衝鋒衣,去爬一座真正的雪山,找一處無人的冰天雪地,哪怕累得精疲力竭。然後,一起搭帳篷,把有著愛的誓言和遺言的信物帶在身邊相擁睡去。第二天清晨,暴風或雪崩已把我們埋在地下,或者我們滾落深穀。生命和愛都不見了,卻能千萬年後像琥珀一樣結在晶瑩的冰岩中。”


  我想說些什麽,如“把感情的熱度調為小火,慢慢燃燒,愛的感覺會變長而無法消失。或者,順其自然麵對結束,另尋新的感情也未嚐不可,何必選擇激烈?”但頭腦木然,覺得什麽也說不好終而作罷。握著她的手,隻消感受著這舒適溫柔的春夜。


  潘像是把我們認識以來,所有說話指標一次用完似的,不易覺察地稍作歇息,又喋喋不止。


  “我曾經假設,假設我是普普通通的女孩,擁有極其普通的愛情,生活在普通的世界裏。接著,不斷否定了這種假設,把已經出現在眼前的單純畫麵一次次撕成碎片。因為,不論從外在看來,還是深入內心,有個影子總會籠罩在空氣中。讓我斷難接受,卻又不得不與這影子合而為一。愛情,對每個女孩兒自然不可缺損,像孩子離不開甜糖果。然而,對不起,我隻想遠離。並非是虛無了,是我擁有太少,無法支付得起別人的愛。愛不是空氣,不是無償便能占有。”潘有些聲嘶,樣子疲憊。


  我不解她何以說這麽多,更不能確切知曉所有話的意義。


  脫下外套披在她的碎花白色長衫上。過了許久,也未能理清這些話的層次。想必,她平時的寡言少語是對的,即使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作為有幸的聽眾,不但不能懂得,反而會墜入困頓的霧中。也許每個人都是一團迷霧,自己理不清,別人看不清,隻能等其自行消散。而時間是最好的翻譯家,最後慢慢還原它本來清晰的麵目。


  “雖然你吐露這些真實的心聲,可是怪我太笨不知說些什麽。可時間會漸漸讓我明白。不論它運行哪裏,我都要努力跟上你所說的那些感覺。你要明白,我願意陪在你身邊,至於在雪山凍成琥珀之類,也認真考慮,相信,不久我就會想透徹。總之,不管你內心有什麽樣的困惑,我願意慢慢分步試著解開,這一點希望你能信任我。我需要認真了解你,這也請你能答應。”接著,我說,“剛才你說話時,我走了會神,請你諒解。其實,我想起少年時代自己一個人的情景,走長長的路去學校,沒有人和我說話,同桌又是討厭的男生。由此,也影響了我對女生的態度。或許就是在青春期時,比別人更多想和女孩在一起。或許這也是人格成長中的不健全吧,但是每個活著的人都應該擁有純潔愛情的權利,這一點毋庸置疑,包括你。”


  潘想說什麽,但微笑著終於未再表示什麽。


  時針指在九點半,我們不得不起身爬下鐵梯,鑽出窗口,離開這座取代鍋爐大樓與舊實驗室的高層。路上,潘講了幾件自己的趣事,一件是從不會打保齡也毫無興趣可言的她,前幾,在朋友的邀請下去了球館。打了幾下,朋友就開始起哄,說她謙虛過度就是虛偽。打完一局,朋友們紛紛肅然起敬,一共七個滿貫,成績是最高的三百六十五分。


  認識潘這麽久,第一次聽她說起保齡球。我說不信,她便笑起來。


  回到住處,未開燈,從冰箱拿出罐啤酒,坐在窗前拉開拉環。


  潘身上的氣味還在由鼻腔深入腦海的一小團地方飄浮,是洗麵奶和中性洗衣液的味道。今夜的她和以前通常的她有不少區別,有些激動甚至小小失態。是不是潘並非坦率女孩兒,不能痛快說出自己心裏最直白的想法,而又壓在身體裏!

  或許,她仍是坦率的,勇敢地讀出內心的需求。不坦率的卻是我,我隻願意守在她身邊,看著她如何對一個人心動,如何不顧一切,如何傷心而變得死水微瀾。直到今天,她的話語裏仍有模糊混亂地掩蓋自己的難為之情。她想追逐自己想要的,也怕失去。不過也好,讓我能從自我的感覺中脫身出來。


  想及此,我放下半罐未飲完的冰冷啤酒於窗前,不再飲用。取下眼鏡,揉揉幹燥的雙眼,淡薄傷感伴著窗外寒意的風莫名地朝我的腦袋輕浮而來。於是,我重新陷入了不能思考的木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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