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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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中午,打電話問潘恬晚上想不想去一家她提過的日本料理,她說:“想。”


  據說,美食能讓人忘記煩惱,壓力減少而變得快樂起來。我想,至少潘恬在吃美食的時候,會忘記不開心,再說,我希望她能稍微胖些。


  從新樂匯南走來,車流減緩,也禮讓有加。路麵相當幹淨,行人在類似灑水車音樂的紅燈前次第而過,新種的國槐隨風拂動,散落了一些葉子。路西邊前一段時間裝修,此時在拆腳手架和防護網。據說落成了武則天雕像群,引頸張望,惘然卻不見蹤影。


  “這裏挺漂亮的。”潘恬說。


  “是嗎?這片地方像突然冒出的假古董,幾年前還是荒地,與有些時間的高新比,那裏還有引起回憶的風景和店鋪呢!”看著往來的外地觀光客我如實感觸。


  潘恬象不愛聽,不過斂起的麵容上仍有幾縷微笑,使我覺得那是十七歲的樣子,雖然,我沒見過十七歲的她。她穿了另一件粉色呢大衣,露出脖子,看起來使她很單純。


  抬眼看見棒約翰,我說和彬寰在這裏攝像累了,也餓著肚子,抬頭看見了這家不知名卻裝璜有些派頭的餐廳。正準備進,彬寰拉住我,讓我先去問問消費再說,猶豫一下,硬著頭皮推門入內。裏麵沒有顧客,我鼓起勇氣問:你們這裏消費如何。服務員站起來描了我一眼,調整麵部肌肉微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我們打烊了。”帶著這個答案,悻悻而退,然後轉述給彬寰。潘並沒有笑,麵孔有些縮小的樣子,像是更冷了。


  說完,古香古色的青都裏已在眼前。周圍一片禿頂樣膚皮潦草的竹林,人字屋頂的山牆上寫著“青都裏日本料裏”。走在曲徑折回的青石板小路上,石板是活的,每踩一腳,會聽到撞擊下麵石子的聲音。行走的過程能看見玻璃房間優雅用餐的情侶,穿大一號藏藍色校服的高中女生及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


  走進室內,熱氣撲麵而來,音箱裏播著法藍的好聽的《森林》,伸眼看去,室內裝璜風格清爽,主打材料是木質,包括中國風的棉紙格窗小隔檔。環視了四秒,矗立眼前的旋轉樓梯吸引了潘恬,她想上樓。我於是隨了其後。樓梯一側的壁廚寫著日語的布袋曆曆醒目,想不明白裝著什麽,倒是“普洱茶”的渾然字眼閃過腦際,被我趕蚊蟲一樣揮走了。踩踏樓梯時的聲音深厚有力,在下來時並無這樣的感覺。


  推開了包間,試圖選一處最好的位置。後來接受潘恬的選擇,坐在白色布袋壁櫥旁的四座木桌前。上方一盞陶瓷燈罩裏的大功率白熾燈,正好照在她麵前。不遠處,人們坐在眼前可視廚房的吧台邊,觀看廚師製作刺身和燒烤的情景。但千萬別被這些煞有介事的表麵迷惑,從裝璜和服務員形象方麵,感覺這家日本料理有些淡淡的山寨味兒。而用餐完畢,這種感覺像草圖被擦去後才逐漸清晰明白。


  料理店名字算是有味道,讓人想起青磚城牆和青天遮日的西安城。確實沒錯,這種日本料理是中國人開的,僅西安有,時間開得不長。與有十幾年曆史,由日本人開的其它料理店比,正宗性可能差了些。


  三文魚刺身略遜惠裏的細滑,冰涼,綠芥茉似乎也不夠濃。作為調料的醬油不醇不厚,天婦羅上麵的裹料也不夠味,內裏不嫩,外頭炸過了些。拚盤壽司種類還不少,未吃到魚籽的,總體味道還可以,那款黃桃壽司比較喜歡。燒牛肉火鍋的卡爐有些油膩,裏麵的粉絲斷得如一地柏針葉,牛肉隻少得可憐幾絲。我苦笑對潘恬說:不妨叫白菜蘿卜火鍋好。潘恬說:那樣別人會以為裏麵肯定沒肉了,還是叫牛肉火鍋讓人有期待好。


  一直認為日本料裏少而精,頂飽,今天似乎飽得很虛,如木料塊堆在胃裏,充滿空隙,不如炒菜來得瓷實,想到這,又覺得可能肉吃得太少,遂又點了烤豬頸和烤排骨。味道還算讚,輕微地彌補了剛才的不滿。而服務員在上菜時,單手把肉串滑到桌麵上了,不得不重做。


  “可以講一下你的手術嗎?”


  “想聽啊?”


  “嗯,想聽!”


  “手術前,我問醫生一句話,刀口在哪兒?影響我以後長大穿比基尼麽?所有人以為我開玩笑,我沒有……我就真的那麽想的。後來發現,確實不影響。”


  “真是淡定。”


  “我還跟張主任說,手術結束縫針的時候,一定要蝴蝶結……好看!張主任覺得我瘋了。”


  “後來怎麽沒縫蝴蝶結?”


  “縫針自然是該怎麽弄就怎麽弄,醫生怎麽會聽我的,嗬嗬。”


  “我發現很多事情很神奇,給你舉個例子。” 潘說:“我手術後下來,得知自己要吃激素,我就問副作用是什麽,護士長告訴我是嬰兒肥的臉蛋,多毛。我問,那是不是臉蛋胖?——多毛?睫毛多不多? 她說臉蛋胖,睫毛眉毛可能多。我很興奮,我說好吧,臉蛋胖了老了的話不顯得老,睫毛多可以。”


  “她在胡說吧。”


  “她逗我呢”


  “眼睫毛會多麽?”


  “不會,她知道我臭美,故意的。後來我發現病友長胡子……緊張得要命,我要照鏡子,我說睫毛怎麽能長在嘴邊。她說我沒長,我不信,非要鏡子……後來起來照鏡子確實沒長,我笑了幾天。然後我說吃激素會長胖麽,她說可能。我又要崩潰了……然後我不吃主食,餓得哭我也控製,不許長胖 ”


  “恩,瘦人對激素不敏感。中等和胖人的身材才會那樣。”


  “後來我發現,不長胖有好處,藥量小,腎髒負擔小 。”


  “手術醒來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嗯,一會兒給你講。”


  “有一次我嘔吐,不是住院麽,剛好長了青春痘,我就輸液的同時,讓老爸從家裏給我帶來很多外用藥,我問惠老師,那些藥能塗抹麽?我要消除青春痘,她看了我說,那些小東西以後自己都會消失的,不用塗抹。我說不行,不消除我心裏難受啊,她說不知道能不能塗,沒看過說明書,不知道成分,我就非要她看,不許她走。”


  “哦,嗬嗬。”


  “曾經問過她很多問題,能不能燙發,能不能紮耳朵,能不能美白…… 她說她可以轉行了。有時候可以把她問笑,她問我每天到底想些什麽…… ”


  “女人都愛美嘛。”


  “你問我手術下來的第一感覺哦!”


  “嗯。”


  “我醒得很早,睜開眼睛第一個事情就是看燈,因為如果是無影燈的話,說明手術還沒結束。”


  “嗯。”


  “我看到是日光燈,病房的燈。我特別開心!”


  “你很細心。”


  “我問了句——手術結束了,怎麽樣?我邊上有個護士看著我,說很好。然後我說好困哦,我睡覺了,你幫我看點滴。”


  “嗯。”


  “那女護士後來告訴我,她很震撼……一個小孩,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說話很老成。我跟她說我老成很多年了。然而,隨後的三天,我沒睡覺,很難受。”


  “嗬嗬,你從小就比較老成。”


  “我左腳上和左手臂都在同時輸液,不能動,那個時候沒有留置針,都是鋼針。而且我血管不好紮,不能隨便動,一旦腫了就紮不進去了,沒有了液體很危險。”


  “很疼麽?”


  “嗯,手上現在都有個點,是手術時候紮得,印子現在都在……我都不知道怎麽給我紮的。然後我右邊脖子有管子,當時不是立即取的,是過了一周沒問題給我取的。因為當時怕肌酐不穩定。”


  “管子在那,是不是頭不能動?”


  “其實是可以動的,但我很害怕,就不敢動,我看過一次嚇著了。”


  “我腹部插著引流管,屁股也不能移動,沒有力氣,也怕傷口疼,但是傷口沒有疼過,我覺得很奇妙……其實什麽動作都可以,是個小的軟管,但是我膽小,就不敢動。然後右邊的腳丫子磨出了個水泡……因為我躺得難受,不能翻身,我就右腳不停的在床單上磨來磨去。就出了個大水泡。”


  “也許能動的地方分一下心,就不會覺得疼。”


  “怕我感染,又給我吐藥,弄得很疼,就剩下一隻手可以動。最後,我還給隔離了,邊上住了個台灣人,交流也不是很暢,她開始也難受不怎麽理睬我。”


  “嗬嗬。”


  “然後每天還肚子疼,有一股氣一樣,憋著的,我就哭。護士不耐煩就要給我打止疼針,我更怕打針,就說不哭了。然後第二天主刀張主任查房,罵我,說我亂打止疼針,那個對腎髒不好的,我很委屈,我說我真的沒打。我還讓他檢查我屁股,確實沒打。他勉強的表情,我想可能相信我了。”


  “那個值班醫生真壞!亂給我開藥,搞得張主任以為我打了。”


  “對了,還插了個尿管——一身管子,前三天沒合眼,眼袋出來了。我下床第一個事情就是照鏡子,發現了眼袋……那感覺簡直——霹靂了……”


  侍者進來換了兩隻碟子,潘恬不再說話,有意無意地看著侍者的手。我找話一樣問起玄米茶裏的玄米是什麽,顏色是白是黑?天婦羅蘸汁是魚露還是醬油?服務員說是熬的海帶汁加了些醬油及其它。潘恬說玄米是黃的,喝到最後打開壺蓋準備確認時,發現米都不見了,她說怎麽都化了。她對這種茶有興趣,說有米的淡香和青茶的苦。我點頭認可,並對她願意講給我的故事表示欣慰,也被剛才她少有的俏皮搖撼身心,像層層的包裹之下,她其實原來是另一個人。想必,她也和我一樣,喜歡一個人時,與完全信任一個朋友時,表現並不盡然。隻是,實際上,我們各有差異。


  這的每樣菜都不會重複同一件器皿,且器皿非常漂亮,若食客喜歡,樓下的櫃台有售,均是日本進口。菜單製作也相當不凡,如一本美術書,盡管邊角已翻爛了一些,卻仍不失質感。


  潘漸漸生了倦意,隻言片語又說了些今天工作上犯的小錯,諸如製作表格時竟然漏掉幾人,拉電閘時拉成應保留的照明,而引起用電腦的同事不滿。我說用修正紙做個標記就是,回答說已經做了。


  我用手機為她拍了張照片,她拿走手機看起照片。看了很久也沒有給我,我想,她是順勢把手機裏所有的照片都看了。裏麵有幾張王彬寰的照片,還有一張女孩兒裸體的照片,大概是從前在洗浴中心拍的一個女孩兒,當時覺得她的乳房很白很圓,身材不錯,經過她的允許,側過臉讓我拍了照片。


  意識到這一點時,十分後悔,至少應該在見潘恬時刪掉那照片。潘恬最後不吭聲地把手機還給我,表情上像看了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的東西。隨後,她說想回去。結了賬,我們一起走出餐廳。她不讓我送她,自己擋了的士,鑽入車中倏忽而去。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裏看著車遠去的背影。


  隨後,我行走穿過雁北廣場。躺在行人椅睡覺的外地人和製止他的餐廳人員在爭吵,不遠處大唐芙蓉園的煙花巨雷一樣響徹天空,即則明白煙花是虛幻的熱情,一種美好的偽飾,火焰照亮下的每一個人,把幸福印在臉上,卻無法印在心深處隱藏著的傷痕。


  除此,耀眼地燈也參與到虛構的美好之中,讓夜變得空洞而不真實。唯有天空的夜光風箏,昭示生活的真實幽明,一明一滅交替而平凡閃著。


  有人在打氣槍,氣球的刺破聲被嘈雜人聲掩蓋著。廣場上,外地情侶很多,這兒似乎是來西安的每一個人的必到之處,人們挽著青銅質或摔跤或飲酒的古代人留念,失意畫家像蠶食桑葉一樣默然為行人畫著像,遊客留連在廉價小攤和草木間。有老頭在吆喝拉洋片,十幾處LED照明下,手拿單反機的人在兜售數碼照像。


  眼前石條上兀自歇著一些老人,驀地發現,整個北廣場還種滿黃兮兮的銀杏樹,它們恭敬地聆聽著從文革流傳下的高音喇叭發出的刺耳聲音……禁止自行車穿越廣場,請存放在廣場東西角;不許帶寵物,不要亂塗亂寫和隨地吐痰,不要在廣場上睡覺……


  噴泉先前在巨大音樂助威下裝腔作勢地噴了一會兒,現在音樂已停,噴泉口處閃著紅黃藍的霧狀燈光。石質牌坊前仍濕漉漉的,幾個衣衫不整的人做布朗運動地遊蕩,在找尋著什麽。不易覺察高出地麵的書法石刻拌了我一跤,即刻清醒了一下,眼前的都是別人的生活,這個世界,每個人大約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生活軌跡。


  自認為了解別人,其實我們對其生活軌跡和經曆可能常常充滿無知。這些無知為我們提供了想象空間,加強著原本就有的喜愛。同時,也一步一步引著我們進到沼澤與陷井——在一點點耐下心了解了那些無知的部分,才發現有一個我們可能不懂得的世界呈現在眼前,並且我們自己已涉入其中。每個人大概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吧,隻是,此時,我的內心有些百感交集,因為,我對潘恬可愛特別的世界有些變得既喜愛又沒有把握起來。


  有沒有人能懂得神話?我不清楚,反正我不是太懂。然而,潘恬就是一個神話。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突然覺得,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我,離她很遠。


  倒不是自己怯懦了,想把她束之高閣,恰恰相反,越了解她,就會喜愛得她越深,是這種深讓我彷徨與空虛起來。也讓我考慮起一直未能直麵人心的問題。


  我這人就是這樣,活在自我欺騙和騎牆中。當問題堆得冒尖,不得不來考慮時,才來思量和整理。


  我們的相遇,她並沒有我一廂情願認為中那樣與我相愛,除過我對她不構成吸引,適合她的人,恐怕也極其稀少。


  這樣說也許並不正確,並不是做過移植手術的人就不能和普通人放在同一平麵上尋求愛情。相反,因為她的經曆更打動人心,甚至能得到更多的憐愛,反而擁有了比普通人更多的愛情。當然,我大約也是被打動者之一。


  需指出的是,在她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了她,也喜歡她,她也算喜歡我。這一點不知道為我們之間的感情增加了推力還是阻力,至今,我也沒有想清楚。但是不管如何,有必要先站在我的立場上看,我所希求的是什麽呢?


  我不相信所遇到的人的真誠,因為,我懂得背叛的滋味——在母親生病,父親被調離職位後,雖不能說從烈火烹油中被扔到繩床瓦灶,但熟悉的麵孔與笑容紛紛抽離與變得生冷,讓少年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充滿沉默來消化它們。到今天,我並未由此充滿悲觀,而是認為人總是經不起考驗的。但從此,我思考問題方式發生了改變,即——對自己與別人變得信心不足。


  比如,我一直恍然覺得男人為了女人的性、漂亮等,和女人為了男人的錢是一樣的,植物從土地中吸收養分與礦物質,天經地義而不必帶有感情。若他們不相信男女關係中的真誠話,隻能如此運作,不必帶有感情。


  實際上,真心相愛也無不是從彼此作為載體的驅殼上,吸納走彼此想要的東西。那些東西,是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如動植物一樣,從自然界獲得的滋養,附在自己承載這些東西的肉身上。那些東西組成的你身上獨有的氣質或什麽最終是可以被愛你的人吸納的。一旦它們被吸得差不多了,像個擠完汁液的檸檬殼後,他將不再被你吸引而愛你。


  你說,我可以繼續不停的吸收養分,轉化成身上源源不斷對方想要的,可是——那個數量太小了,遠遠沒有初相遇時,巨大而充足的蓄積。


  不論你對以上說法是否持有認同,相信真誠總是沒錯的。我相信潘恬從童年時代保留下來的感覺是真誠,於是,如果能得到真誠的愛,我大約就隻能愛她。我也需要一份普通人的普通的愛情,她身體的遭遇扣動著我的心弦,至少讓我變得更加想保護她。可是,那不是我希求的真誠普通的愛。


  同時,潘恬所希求的是什麽呢?假使,一個生命有限,曆經艱險的人,愛情觀中有沒有及時行樂和隻愛一點點的想法呢?在她脆弱的愛情不足以抵抗住纖薄的生命時,她是不是隻要了那份即時感覺,別的都算不上什麽?這些隻是猜測,因為,我好像覺出,她的意識裏沒有一份雖然安定卻並不心動的感情,至少,她不會對我心動。


  當然,這種猜測並不是為了給自己尋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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