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迂回

  錢若水立在勤政殿前,伸手接住纏綿不歇的春雨,指尖微涼,直抵心房。江南的春日,淫雨霏霏,空氣中蔓延著潮濕粘膩的氣息,無端讓人心煩意亂。


  人在遠方,不知歸期,恨不得插上翅膀,不離不棄。


  “你父皇會回來的。”這不僅是對平安說的,也是對她自己說的。


  平安良久無言,“母後是擔心兒臣不能獨當一麵?”


  錢若水輕撫他的發頂,搭著他單薄的肩膀俯視京城內外,廣袤天地,“母後不能置江山萬裏於不顧,白白辜負你父皇一生征戰。他平生之誌,唯願江河永固,百姓安樂。若是因他一人而使天下再度陷入亂局,他一生心血盡數東流,他日母後又有何臉麵見他。”


  “母後放心,兒臣定不辜負父皇的希望。”平安仰著臉,認真地說:“母後也不必太過憂心,雖說世家各有各的打算,可眼下世家沒有比兒臣更好的人選。就算是皇祖母……”他停了一下,畢竟是長輩,他不能妄言,“皇祖母想取而代之也還需要兒臣坐在朝堂之上,不能廢了兒臣。可皇祖母執政期間,世家並不曾得到實惠,反而身受其累,母後則不同,母後恩威並重,對世家極為倚重,幾位輔政大臣對兒臣盡心盡力,即便是有各自的私心,也是情理之中。若個個對兒臣誓死效忠,那母後才應該多加堤防。兒臣日後必定是守成之君,沒有父皇開疆拓土的卓越功勳,沒有可震懾朝堂的出眾能力,將來的每一步都要靠兒子自己去爭取,還不如母後早些放手,與父皇恩愛廝守。到底是兒子不孝,不能早些長大,為父皇分憂,史書上還沒有太上皇親征的記載,兒子日後怕是要受後世恥笑。隻是兒子恐怕也不能像父皇那樣,年少從軍,畢竟大魏隻剩下兒子。”


  平安看得通透,錢若水心中甚是安慰。平安說得沒有錯,之所以世家不敢輕舉妄動,是因為放眼天下沒有合適的人選,而杜氏子嗣稀薄,隻剩杜恪辰這一支得以保存,其他的旁支早就在權力的爭鬥中成為犧牲品。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到最後不是敗於帝王無能,而是沒人承繼大統,不得不使江山易主。所以,錢若水打定主意,一定要讓平安多生幾個孩子,才能保住江山基業。當然,這是後話。


  “每個人的存在都有他自己的價值,並不一定要追尋前人的腳步。你與你父皇不同,所走的路也是不同的,他一路搏殺,命懸一線,才有今日的大魏疆土,而你要做的是守住他打下的江山,使百姓安居樂業,這是你父皇一生所願。”錢若水牽著他的手走進殿中,拭去他臉上的雨霧,“母後與你自幼就不親厚,總是與你疏遠,不願親自教導你,是不想讓你成為普通的孩童,你身上流著杜氏的血,誓必要回到宮中,承繼大統,若是你太頑劣或是太依賴母後,這個江山你如何擔得起?或許是母後太過杞人憂天,總把事情想得太過悲觀,提前做好各種可能性的防範,才會讓你幼時過得並不開心,失去了孩童所該享有的無憂純真。但母後並不後悔,畢竟這樣獨立堅忍的你,才能當起這大魏的天下。”


  平安垂下頭,“兒子並沒有怪母後的意思,母後與父皇經曆諸多磨難,才能破鏡重圓,做兒子的理當為你們分憂。”


  錢若水輕歎,就算是她推心置腹,平安也還是沒能與她交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母子之間無法親密起來實是她預料到的,先時並不覺得遺憾,年歲漸漸大了,看到杜恪辰母子情如陌路,她仿佛可以預見自己的將來,雖說她沒有太皇太後的野心,可天家無父子,身在權利的中心,必然會有矛盾衝突,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她無法預料,但總想著該與平安親近一些,而不是流於形式的母子之情。


  “我在檀州駐地看到一批新送達的春裝和糧草,抽了其中幾袋查看,發現其中摻雜了不少的陳米。”錢若水不再糾結於母子感情,移開話題,轉而討論朝政,似乎母子二人在朝堂上的共識更勝於平日,“兵部是褚傳良當家,我相信他的人品,鎮西軍出身的他懂得軍旅的清苦,不會苛刻在戰場拚殺的同袍。可這些又是經他的手發往北境,我不想為他辯解,隻是覺得這件事不單純。”


  “母後可知道現下的戶部尚書是誰?”平安接過宮人送上來的雪梨百合粥,先遞給錢若水。


  錢若水沉思片刻,“戶部尚書崔嚴生,原是戶部的屬官,一級級升上來的,做人本分,頗有幾分才氣。”錢忠英原就是戶部尚書,崔嚴生在他手下任職,故而錢若水也是認得的,“崔家也是不小的世族。”


  也隻有世族才有這個運道,一入仕途就能在戶部任職,年輕時外放了兩年,還是回了戶部,樓解言任職吏部之後,時任戶部侍郎的他便升任尚書一職。


  若要說崔嚴生的為人,錢忠英再清楚不過了,辦事沉穩,但關鍵時刻明哲保身,錢若水自幼跟在錢忠英身邊,可謂是旁聽了所有的戶部例會,自然對崔嚴生也不會陌生。像他這種擅於自保之人,總是特別地謹小慎微,絕不輕易引火燒身。


  “那母後可知道崔嚴生是母親是誰?”


  這錢若水就不知道了,她雖然打小背過氏族誌,對各大世家錯綜複雜的關係有基本的了解,但她和崔家沒打過交道,崔嚴生此人又極低調,她不曾過多關注,被平安這一提及,她不免努力回想,可隻記得崔嚴生的妻子許氏,許家是清貴的門第,與蔣青彥的妻子許氏是同宗。


  “崔嚴生的母親祁氏是已故齊國公祁雄的嫡長女,也就是說祁雄是崔嚴生的外祖。”平安登基後,也把氏族誌背了下來,在任命崔嚴生之前,他特地與輔政大臣斟酌了一番,但那時朝中有一半的大臣參與了太皇太後亂政,尚無可用之人,便讓崔嚴生升任尚書一職。一來表示他對崔嚴生的看中,委以重任。二來齊國公的過錯,不該罪及崔家。


  “那又如何?”錢若水反問:“崔氏是崔氏,與祁家無關,崔氏能有今日的榮光,也不是依靠祁家才有的,祁雄獲罪,祁氏滿門抄斬,也不曾罪及崔氏。世家的興衰榮辱本就是常態,齊國公謀反,其罪當誅,並沒有刻意栽贓。”


  “話雖如此,可並不代表祁氏心中沒有恨意。”


  “那你倒是說說,崔嚴生這麽做,對他有何好處?”


  平安沉思許久,看著他麵前的雪梨百合粥熱氣漸散,他才開口道:“對他似乎沒有好處,一旦被查出來,他的官職難保。可他的官職難保,褚尚書也難辭其咎。還記得廢帝在位時,鎮西軍中查出陳米一事,是如何處置的嗎?”


  這件事錢若水自然記得,時任戶部尚書的錢忠英沒有經手,而是戶部一位侍郎被免職,至於兵部尚書沈蕭,杜恪凡的親舅,被免了職,罰俸一年。之後因為沈太後和沈禮京謀反,沈家也被處斬。


  “當年承恩公沒有獲罪,那麽戶部尚書自然也能免責,但若是查下去,禇將軍難逃幹係。”平安說:“母後能知曉這批軍糧有問題,也是極偶然的。若是母後不曾發現,這件事也就上不了台麵,至於崔嚴生的母親是誰也不重要,也就不存在褚將軍需要負責一說。兒臣提醒母後崔嚴生的身世,隻是為了防患於未然,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指責。母後不妨靜觀其變,看這件事會如何演變發展。”


  錢若水挑眉,不由得抬眸,平安比她想象中的更老練了,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氣度,委實出乎她的意外。


  “母後曾經教導過兒臣,不能對方看出你的意圖,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是嗎?”平安沒有一刻敢忘,他曾經對錢若水提過的要求,最後都付諸東流,需要迂回婉轉,才能達成所願。


  錢若水失笑,“那你說了這麽多,是想做什麽?”


  “母後既然說世族之間既是盤根錯節,但又各自為戰,那是否可以免去蔣琦和顧征家幾個孩子進宮伴駕?”話說到這個份上,平安才道出自己的目的。


  “這與崔嚴生不同,顧征是輔政大臣,蔣青彥是邊關守將,都是需要牽製的實權大臣,送孩子入宮伴駕,也並不是不信任他們,而是一種相互的製約。”錢若水緩緩道:“尤其是蔣琦,蔣青彥把握重兵,鎮守著南境,如今北境戰事危急,西北的情勢也不容樂觀,若是這個時候南境生變,天下就會陷入亂局,所以不得不防,也沒有商榷的餘地。至於顧征,孩子是他自願送進來的,而且朝臣的孩子當皇子的伴讀,曆代曆朝都是有的,並不是首開先河。”


  平安不悅地癟癟嘴。


  “對了,我回來這麽久,如意去哪了?”如意是平安是跟屁蟲,在平安的三步之內必定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如今喜歡顧家的長子。”


  錢若水啞然,原來是因為這個平安提出不要朝臣之子伴讀,這孩子不得妹妹的喜歡,吃醋了……可是如意才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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