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兵不厭詐

  瑞雪忽至,不多時院中覆了一層薄霜,壓著枝頭,滴落數點寒冰。


  杜恪辰一襲白色銀狐大氅,似與雪景融為一體。他提槍而來,淩厲的眉眼凝滿肅殺之氣。他與冉續本就是宿敵,當年劍門關苦戰數月,難分伯仲,全軍將士已是人困馬乏,卻仍是鬥誌昂揚。


  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得一敵手卻是難上加難。


  他和冉續若是換個地方相識,或許會成為知交莫逆。可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奇特,注定與冉續的一生交惡。從各為其主,到彼此深愛的女子,都讓他們沒有和解的機會。


  再給他一次機會的話,他仍是會選擇在劍門關外設計殺死冉續,永絕後患,絕不手軟。


  既生瑜,何生亮。


  人生之勁敵,莫過於此。


  “有時候朕在想,有一個宿敵也是不錯的,至少會時刻提醒自己不能鬆懈。”杜恪辰走到冉續麵前,微抬下頜,三年帝王之儀已深入骨血,即便是沒有必勝的把握,他依舊是這天下的主宰,睥睨眾生。“你算是朕生平唯一敵手,你死而複生,說明你命不該絕。三年前,朕沒有置你於死地,是因為佛兒突然說要隨你而去,你的性命才得以保留。這也是對朕的警醒。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朕的女人對他起了依靠之心。”


  冉續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這不也說明了,你沒有那麽重要。她隨時都能離開你,為了她心中更重要的事情。而不管她如何選擇,你終將被舍棄。就算你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可仍是無法滿足她。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杜恪辰提劍的手緊了緊,骨節處蒼白一片,“那朕就隻能讓她再也沒有第二個選擇,她的選擇隻能是朕。”


  “你確定你真的能殺了我嗎?”冉續看向他的腿,“十年前,你在狼口關右腿中箭,因連年征戰,你的腿傷一直難愈,又在西北住了六年,已是沒有治愈的可能。三年前,你追我至氐族駐地,我又傷你左腿,你因此雙腿皆廢,此生怕是再也無法披帥上陣。若是有華佗再世,也是難以讓你的雙腿恢複如常。你已經失卻生機,又何苦如此相逼?佛兒對你已經無情,你又何必執著於一個對你無心的女子。”


  杜恪辰眸光掃下樓閣圍欄處,錢若水牽著平安站在那裏,目光卻不知望向何處。他微微失落,嘴裏卻是絕不言退,“六年來,你與朕在劍門關決戰,苦戰三月,朕最後一槍刺中你的後心,因著急回京奔喪,而沒能檢查你的屍首,而令你死後重生。當年,朕能殺你一次,今日亦能全勝而退。”


  他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這些年來,彼此都是傷痕累累,他身上的傷,冉續再清楚不過。可冉續這些年所受的苦,恐怕也隻有他知道。


  杜恪辰一直在想,為何三年前冉續為成王軍中之將,卻從不與他正麵衝突。若是他有必勝把握,必能與他生死一戰。可是他在並州時,幾次三番叫陣,冉續都避而不見。按理說,冉續當年命喪他手,對他有徹骨的仇恨,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是他卻沒有與他戰場對弈,委實叫人想不通透。


  “你別忘了,當年你是怎麽打贏我的?”冉續舊事重提,“你與我商議休戰,卻又趁機偷襲,而致我方毫無防備,被你偷襲成功。”


  杜恪辰挑眉,眸中盡是不屑,“兩軍對壘,豈能有半分鬆懈。而那時又值國喪,朕急著回京扶靈,又豈會與你耽擱時日。是你自己天真,又何必說我使詐。自古軍不厭詐,朕能取勝自然有朕的本事,你輕敵至此,本是你該全軍覆滅,可朕隻殺了你,而放了氐族全族,已是最大的恩賜。”


  冉續咬牙,“你使詐你還有理了!”


  “你輕敵是因為你覺得有必勝的把握。可在戰場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是你過於自信而被朕偷襲成功,又能怪誰?”一旦上了戰場,戰勢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那把鋒利的刀會刺入誰人的心髒,又豈能掉以輕心。況且,兵法三十六計,計計出新,誰又能拘泥於兩軍對壘,正麵交鋒。


  冉續抽出他的佩刀,那是一把嶄新的刀,刀鋒銳利,寒光畢露。


  杜恪辰想起當年在涼州郊外遭遇的盜賊,他執意要葉遷手中的佩刀,他就應該認出此人就是冉續。可他也是輕敵了,以後那個冉續早就死了,沒有生還的可能。若是他當時就能發現他,將他斬殺,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的事來。


  杜恪辰拔出劍。劍不是他慣用的兵器,他善於用槍,馬上對戰時,長槍最是好用,能在瞬息之間取人首級。可冉續說得沒有錯,他的腿已傷,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提槍上陣。於是,劍成了他如今最好的兵刃,因為輕巧,因為鋒利。


  一時間寒光刺目,刀劍齊飛。


  錢若水捂住平安的眼睛,“不要看。”


  平安不解地抬頭,“為何不能看?爹爹和亞父是在比武嗎?”


  “他們……”錢若水不知該如何向平安解釋。


  “大魏戰記中有記載,氐族大將冉續曾與大魏之厲王有過一場死戰,彼時厲王戰而冉續卒。這個冉續就是亞父對嗎?”


  錢若水沒想到平安竟讀過大魏戰記,“誰給你的書?”


  “秦爺給平安講的。”平安拉下錢若水的手,“秦爺還說,厲王是當朝天子,也就是平安的爹爹對嗎?”


  平安向來聰穎敏感,稍加思考就能領會此中真諦,“亞父與爹爹是宿敵,比武就是不是一般的比武,是不是?”


  錢若水不知該如何回答平安的問題,這對於一個四歲的孩子而言,太過殘酷。


  “爹爹會贏對嗎?”平安問。


  杜恪辰的話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說:贏了,平安會傷心,輸了,就失去你。可是朕都不想失去,你覺得什麽辦法是最好的?


  “你希望誰贏?”錢若水眸光慌忙,時刻關注著院中的戰勢,冉續略占上風,刀刀致命,杜恪辰有疲於應付之勢,若是再戰下去,杜恪辰很難獲勝,全身而退。


  平安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是爹爹。爹爹是一國之君,身係天下,性命豈能兒戲。”


  “可那是你的亞父。”


  “亞父……”平安說:“亞父就是輸了,也還是亞父,他還是回關外養馬,沒有區別。一戰之輸贏,於他沒有任何的影響。”


  這時,傳來一聲悶哼,錢若水尋聲望去,便見杜恪辰倒在雪地裏,舉劍抵禦冉續的進攻,那把嶄新的彎刀發出淒厲的寒光。


  錢若水暗叫一聲不好,從樓閣縱身躍下,藏於袖中的匕首陡然甩出,直抵冉續的脖頸,冷聲道:“住手。”


  冉續似乎早有預料,手臂停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他說:“你在賭的就是這一刻,對不對?”


  杜恪辰躺在雪中,麵容微鬆,眸中隻有縱身落下,滿目焦急的女子,“朕不知道會不會贏,隻能傾盡全力賭這一回。若是她擔心朕的生死,必然會出手相救。朕這一條命,不是係於你手,而是在她的一念之間。”


  他害怕她不會出手,可唯有如此,他才能知道她的心在何處。究竟誰在她心中占有最重要的一席之地,他不敢奢求全部,隻求她能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在生死懸於一線的時候,她的選擇會是他。


  錢若水不敢置信地轉過頭,急得大聲怒喝:“杜恪辰,你他媽瘋了!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冉續出手豈會手下留情,你們之間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你還敢如此挑釁於他!平安才找到爹爹,你想讓他當一個沒爹的孩子嗎!”


  杜恪辰無辜地眨著眼睛,“朕也是被你逼瘋了,出此下策,也是因為你,朕不敢確定你有心中是否有我,隻能放手一搏。”


  錢若水氣得踢了他一腳,杜恪辰捂著受傷的腿嗷嗷出聲,她睨了一眼,“別裝了,我踢的是小腿,你叫什麽叫!再裝,我就廢了你!”


  冉續被他們惡心到了,起身收了刀,“你們倆,真夠幼稚的。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是一族之長,卻全無儀態。我怎麽會被拉進這種亂局之中,玩這麽幼稚的遊戲!老子的刀是無血不歸,你們誰來祭老子的刀!”


  錢若水把嘴一撇,“後麵院子養了好多雞,你去殺一隻,給平安烤了吃。”


  冉續磨刀,“老子的刀是殺人的!”


  “那也是血!”


  杜恪辰大笑,被錢若水一個眼風甩過去,當即噤了聲,眸光灼灼,躺在地上不敢動彈。


  “還不快起來,裝什麽死人!小心凍病了!”錢若水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大魏戰記是你給平安的?”


  杜恪辰剛站起來,猛地被她一問,心虛地低了頭去,“大魏戰記到處都有,你不也看過。”


  “平安的話是你教的?”錢若水終於明白了,“你給我下套!”


  杜恪辰扯住她的袍裾往懷裏一帶,“這叫兵不厭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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