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真是太不要臉了!”


  沈稚笑著罵道。


  假如說剛才還有點難過, 那麽這一刻,任何多餘的情緒都煙消雲散。


  即便被罵了,沈河也不氣不惱, 行雲流水般地對她說:“應該會有挺多封麵要拍吧?你悠著點。這邊還有戲要拍, 先掛了。”


  沈稚輕聲應和。


  有記者在場,但在得知來電人是誰後也火速認定是夫妻間的打情罵俏。


  她剛剛那句話隻讓丁堯彩一個人膽戰心驚、心想著等回去一定要再嘮叨一番。


  頒獎典禮後的采訪還不至於,大多談論的都是作品。


  但後續就必不可少被問到沈河了。


  沈稚接受采訪的次數不多, 基本集中在畫報拍攝。對方提及她和沈河生活中的摩擦時, 沈稚說:“摩擦會有的。肯定是會有的。我們基本上是邊吵邊溝通, 吵著吵著就沒事了。”


  又問到彼此的工作, 沈稚回答:“我們在演戲上的很多觀點是一致的,態度也都比較認真, 都不喜歡讓步。所以會有很多碰撞。我一直說絕不跟他合作,其實不是別的緣故,主要就是懶得吵架,哈哈哈。”


  動作快的雜誌已經趁熱發了新刊。


  其實沈稚很喜歡鬼馬一點的風格。


  但無奈她長相太正派, 並不適合。最大的優點是能輕輕鬆鬆將基本款式的衣服穿得大方又不失矜貴。


  等工作告一段落,歐陽笙專程請客吃飯慶祝。


  沈稚好不容易結束節食,準備大吃一頓,卻沒想到是去吃越南春卷。


  歐陽笙絲毫不會看氣氛, 喋喋不休地嘟囔著:“現在《一點都不善良》穩穩當當就是你的了。這種不會翻車的劇,真是接到即賺到啊,你也多帶帶我——”


  沈稚用筷子將春卷薄如蟬翼的皮搗開, 挑出裏麵的青椒和黃瓜送入口中。


  “我聽說最近黃導有關照你?你要拍電影了嗎?”歐陽笙問。


  沈稚搖頭:“蹭沈河的。”


  “你還回越南嗎?那邊最近雨季了,又是在鄉下,肯定很髒吧。”歐陽笙很是關切地說,“你不會還要去吧?”


  沈稚笑:“我傻啊我?”


  話是這麽說。


  當收到黃正飛為她訂機票的消息時, 沈稚又猶豫了。


  丁堯彩的意見很堅決:“沒必要去。你好不容易能休息,何必去那種地方。反正也不會拍電影。”


  思忖片刻,沈稚打定主意說:“那就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未料丁堯彩這個彎轉得極其快:“能不能給你個角色演演?客串也好啊,到時候也是話題嘛。”


  然而這一次的旅程比上一次艱難得多。


  沈稚也大致明白沈河為什麽不讓她去了。


  轉航班麻煩不說,還要乘車去周邊的鄉下。


  即便是沈稚,一把一把的暈車藥吃下去,也還是難免麵色發白。


  她到目的地時,沈河正在染頭發。


  劇情要求,他得染一部分白發。沈稚過來的事,他一點也不知道,直到晚上工作人員提起,沈河才匆匆忙忙趕過去。


  這裏甚至連旅店都沒有,隻能租下當地村民的房屋來住。


  拍攝需要幾天的時間,沈稚已經休息過了,正在吃三明治。臉上還沾著麵包屑,沈河快步進來,環顧一周,看到她後當即開口:“都說了要你在家待著。”


  “萬一哪天我想拍電影了呢。”沈稚頭也不抬。


  他不再糾結了,索性在她身旁坐下來。屋子裏很暗,沈稚不經意間側過臉,視線散落,一時間頓了頓:“你這頭發……是染的?”


  “對啊,”沈河低頭,將頭發與耳廓壓下來,便於她看清楚,“套了好久的塑料。”


  沈稚伸出手,手指毫不顧忌地從他發間穿過。


  她笑起來:“一下成熟好多。”


  沈河也笑,口頭還是反駁:“我平時就很成熟啊。”


  “得了吧你。”沈稚說。


  這裏不是什麽娛樂消遣的地方,但是自然風光著實是美麗。有時候在下雨,有時候沒有下雨,卻還盡是雨的氣息。田地與厚重的雲接壤,昆蟲的叫聲在其中盤旋著,不一會兒,豐沛的雨水又落了下來。


  沈稚和黃導打招呼時去的不是時候,因為有一條沈河正好死活過不了,氣氛的僵硬達到巔峰,叫人連多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劇本裏,沈河的角色在臥底任務中被懷疑,家庭關係暴露後,父親遭到了組織的清理。


  不僅如此,為了考驗他,上線甚至不惜把他父親腐爛的屍體運到了製毒的秘密基地。


  而這一場正是他麵對父親的棺槨時的情形。


  麵對沈河達不到要求的表演,黃正飛出離憤怒,指著他大聲斥責:“你演的都是些什麽?我恨不得切開你的腦子看看裏麵有什麽!這是你爸爸,你沒有爸爸嗎?”


  而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男演員正在調整呼吸。


  黃正飛持續發飆:“你到底會不會演戲?現在,過來,看著這個棺材,這是你爸爸!”


  沈河難得一見地安靜。


  沈稚知道,這不是他脾氣被磨平,隻是單純因為在思考。沈河在專注於演戲時,一切都會被他拋在腦後,包括憤怒、屈辱,或是其他任何不必要的情緒。


  他順從地走到棺槨旁邊。


  因為不需要入鏡,所以棺材裏麵空空如也。


  “畫麵動一動,”黃正飛回頭對工作人員說,“飽和度要調——”


  沈河沒有準備開始的意思。


  黃正飛再一次咆哮道:“沈河!”


  他回過頭,不慌不忙地詢問:“可以在裏頭放點什麽嗎?”


  又看向負責道具的組長:“不好意思。”


  對方有點難辦:“可是現成的真的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行。”


  沈河這麽說了。


  黃正飛考慮了一下,也揮手讓他們照辦。最終給沈河找來的,也不過是在附近當地人家掏小費借的玩偶。


  那是一隻髒兮兮的毛絨玩具。


  送過來時,沈稚瞄了一眼,當下怔住了。


  習習準備上前叫停。再怎麽說,這局麵再繼續下去也許就會變成職場霸淩。然而,沈河卻沒給她的信號任何眼神。


  他結接過那個毛絨玩具。


  那個外形是聖誕老人的毛絨玩具。


  沈稚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導演一時情急脫口而出的怒喝裏,有一句話歪打正著說中了真相。


  沈河幾乎是在沒有父親的境況裏長大的。


  這場麵可以說是有些滑稽。小小的聖誕老人玩偶躺在大大的棺材裏。沈河默不作聲地盯著它看。


  黃正飛抬起手臂。


  開拍。


  沈河僅僅隻是站立著。


  粗略看過去,與剛才所拍攝的幾條並沒有什麽區別。


  然而電影就是會無限放大且見證細節的事物。


  總而言之,這一遍,黃正飛才連連點頭,不再有怨言。


  而沈河也照常繼續演了下去,看不出絲毫異樣。


  沈稚熱得受不了,隻悶著聲音坐在後邊,穿著長衣長褲,不斷來回移動著空調扇。


  輪到休息時間,沈河去補妝,順勢站在電風扇前張開外套吹風。好像化妝師在問他“是不是很熱”,他想了半天,才頷首回答。


  吃過晚飯以後,沈稚就不再去片場。


  她被工作人員帶到住的地方。


  “等今天結束就能回市裏了。”助理充滿安撫意味地說道。


  因為氣候緣故,這裏的房屋自然通風都很好,隻是條件略有點艱苦。她來得晚,所以住的地方也離其餘人更遠。


  門外泥濘的道路裏有摩托車的輪胎印,房間裏的牆壁漆成淺色,牆上有越南佛教的神像畫報。


  沈稚沒什麽食欲。時差不大,飛機上又補過覺,在席子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


  她忍不住換上國內的電話卡,坐在床上翻看通訊錄。


  沈稚的通訊錄裏有“家人”這個分組。


  爸爸、媽媽、姑媽、姑父、藍翹都整齊地排列在裏麵。


  盡管她從未主動聯係過。


  沈稚是記得的。某一次在床上完事,他們都準備睡覺。沈河在擺弄手機,結果手滑掉下來,不偏不倚砸中她。沈稚捂著鎖骨從睡夢中驚醒,氣得奪過他手機,恨不得立刻扔出去。


  然後,就是那時候,她看到了他正在設置中的緊急聯係人。


  第一個是經紀人習習。


  第二個他正在填寫的,是他父親的信息。


  因為太沉重了,沈稚佯裝沒有看見。


  然而,這件事卻一直沉澱在她心裏。


  幾年後,沈河的父親過世。關於他的事,他們再也沒提過。


  然而,沈河以前開過自己的玩笑。


  他說:“我跟孤兒沒區別嘛。”


  如今想起他那時輕鬆的神情,沈稚隻覺得越發縈繞在心頭,難以驅逐出去。


  窗外陡然又開始下雨了。


  無緣無故,沈稚卻並不感到突兀。大抵這裏總給人一種本該是雨天的印象。


  上半夜過得極其快,到了下半夜,才隱隱約約有些困意。


  她起身,正打算去把帳子蓋好,門忽然敲響。


  助理在外邊,所以更先一步打開門。沈河被淋濕了,肩膀上都是雨的痕跡。他抬手將打濕的頭發揉亂,徑自走進屋裏來。


  沈稚看了一眼時間,大概猜到他們才收工。她起身,光著腳踩在褐色的地磚上,走過去遞濕巾給他:“怎麽現在過來?”


  沈河說:“看你亮了燈。”


  為自己擦拭雨水時,他卸過妝了,此時此刻閉上眼睛。睫毛紋絲不動,像陰影的屏障。


  沈稚看了一會兒,轉頭去點蚊香。


  助理倒了杯水過來。


  沈河忽然問她:“小冬,你能不能先去一下我那邊啊?就在隔壁。”


  小秋強忍下咬牙切齒的念頭:“我叫小秋。”


  末了又回過神來,意識到他說了什麽。


  “我有話要跟沈稚說。”沈河少見地流露出些許為難,他說,“可能,有人在,不是特別方便。”


  本來也該休假,衝著加班費才來異國出差的小秋滿臉愕然,看看沈河,又看看沈稚。沈河很亂來,但對工作敬業到無人能敵;沈稚不會亂來,可是現在也完全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最後,還是沈稚點頭,小秋才怯生生去收拾東西,又在門口撐了一把傘,戀戀不舍看了他們好幾眼才走。


  門響以後,腳步聲也被雨聲所掩蓋。


  室內隻剩下他們兩人。


  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沈河卻沉默地坐著,遲遲沒有開口。


  沈稚累了,索性坐回床上。


  不知道打了第幾個嗬欠,他才總算出聲。


  “我總感覺有人。”沈河說。


  一聽這話,沈稚也不由得看過去:“什麽?”


  “我總感覺屋子裏有人。”沈河壓低聲音,皺著眉,冷著臉,像是遇到麻煩的孩童,沒頭緒地嘀咕,“床下麵,門後麵,窗戶外麵……”


  沈稚說:“你在說什麽啊?”


  於是,她看到他難堪的一麵。


  沈河坐到床沿,隱藏表情,在夏日的雨季裏說:“我怕聖誕老人。你能不能陪我睡一會兒?”


  作者有話要說:怕鬼的男沈老師弱小可憐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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