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還是程睿禕反應快, 當即上前道歉,又是標準的九十度。
沈稚卻很鎮定:“一晚上才拍完這幾場,效率這麽低, 能不折騰人嗎?”
她朝程睿禕微笑。
程睿禕退出車去, 回到自己車邊時晃神好久。他從沒想過,她會那樣放鬆地與誰說話。
掛斷電話後,沈河忍不住問助理:“沈稚劇組裏有暴露狂嗎?”
“不會吧。”助理說。
沈河揣著指揮棒去見導演, 剛進門, 對方就招手讓他過去。
“沈河, 我是很欣賞你的, 也一直想跟你合作——”
聽到這樣的開頭,沈河直接抬手, 示意暫停。他說:“總之還是多謝您願意考慮我,既然這次不行,那就下次吧。”說著頓時放鬆許多,接過茶幾上的白茶來喝。
雖然說沈河行事很有自己的風格, 偶爾會被視作異類,但他的理解能力完全正常。
所以已經明白。
這個角色,自己已經沒戲了。
導演樂於省下解釋說明的麻煩,樂嗬嗬地說:“真的不好意思啦。之前真就那麽巧, 在音大遇到一個氣質很適合的男生,所以決定啟用新人了。”
沈河鎮定地點頭,回複說:“順利就好。這茶很不錯。”
“不過, ”對方話鋒一轉,“我朋友拿到一個本子,也想要拍。我覺得你可以去試試。”
“是哪位老師?”沈河說。
“黃正飛。”
這個名字出現的時候,沈河端茶的手不易察覺地停滯, 隨即又恢複原樣。
“您要推薦我嗎?”他勾起唇角。
預備得寸進尺的微笑,配上美觀過人的皮囊,可以說是試探他人還能全身而退的一大利器。
對方笑起來,在清楚內情的前提下做出坦白:“我試試吧。”
聯係經紀人添加日程,即便前段時間的努力全白費,沈河的心情照常好得不得了。
助理感慨:“白白花了那麽多錢到音樂家那去……”
然而沈河隻用一句話就堵了回去:“至少從明天起,我再也不用見到琴和管了。”
黃正飛是登上過美國時代周刊的內地導演。他和他的電影像一張華人的名片,馳騁全球,震撼觀眾。
沈河和他合作過一次。
準確來說,是非常不愉快地合作過一次。
那一年,沈河還在大學就讀,因老師推薦去參加黃正飛電影的試鏡。
不是什麽重要的角色,但被選上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周圍人都歡呼雀躍,唯獨沈河無動於衷。那時候的他對所有工作一視同仁,還沒有機會的概念。在班上又是成績吊車尾的非典型差生,一切都不那麽重要。
他唯獨很重視表演。
沈河也是挖空心思鑽研了角色過去的。
然而,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和黃正飛導演的想法有分歧。
某種意義上,演員畢竟隻是導演的工具,導演的指令才是真理。
“給我滾出去!”
記憶裏,導演滿臉皺紋的臉上迸發出怒不可遏的神情。
“你不能用那種眼神看他!你的頭不該往那邊偏。”黃正飛駁回道。
“不,”沈河卻不合時宜地不肯服輸,“‘我’愛著他,所以非這樣不可。”
“你不愛他!你不喜歡他!我要的是一個讀懂角色的演員!”黃正飛一瞬間勃然大怒,“我讓你去死,你就得去死!”
倏忽之間,氣氛驟然更替。沈河默不作聲地佇立在燈下,漆黑的影子宛如盤桓的山路,匍匐在他身上。
他目不斜視地望著導演,一字一頓地說:“‘我’去死可以,但是‘我’隻會變成空殼。這個‘我’注定是失敗的。”
話已至此,黃正飛終於忍無可忍,一拳砸中沈河的臉。
沈河竟然想還擊。
所幸被劇組其他人拉住了。
導演和演員在片場大打出手的新聞並不多見。
於是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綜上所述,僅僅將這次合作評價為“不愉快”,或許有些太客氣了。
難得的是,沈河第二天照常去了劇組。
黃正飛也什麽都沒說。
沒有抗議,沒有起訴,也沒有再發生任何口角或肢體糾紛。
兩個人私下一次都沒有溝通過,卻還是和平地完成了拍攝。
沈河的戲份被大幅刪減,幾乎成為吉祥物一樣的存在,後期打演職人員表時甚至差點以為他是客串。
但這部電影在國外獲獎時,總體沒有幾句的頒獎詞裏卻專門單獨提起這個角色,形容其“是很精彩的留白,總覺得別有深意,令人印象深刻”。
幾年後,等沈河的事業開始步入正途,有聽到風聲的媒體故意在公開場合詢問黃正飛:“您怎麽看如今的年輕演員?”
黃正飛說:“長江後浪推前浪。”
見到設的套沒用,對方索性挑明:“您覺得沈河怎麽樣?”
本來還擔心黃正飛會敷衍了事。
堪稱意外驚喜的是,聽到這個名字,黃正飛一改剛才沒興趣的態度,當即表明立場,給出準確答複:“我不喜歡他。不,可以這麽說,我非常討厭這個臭小子。”
一時之間,黃正飛導演討厭演員沈河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
當然,畢竟隻是個人喜惡,沈河的業務能力有目共睹,這件事也隻能作為圈內趣聞,大家聽了就算了。至多也就幾個沈河的黑粉、沈氏夫婦的黑粉將其奉為聖經。
到了晚上,習習去接沈河。
他上車時,她一邊整理後座一邊說:“真的不要緊嗎?不會影響幾位導演老師的關係吧?”
“不知道。”沈河不太負責任地說。
習習發火:“我跟你說正事!”
沈河放下手機,慢條斯理地仰頭說:“反正我肯定會去。”
當初年少輕狂,在表演上的自以為是太多,對成為演員反倒沒抱過什麽覺悟。不是想演戲、會演戲就能成為演員。這個時代,身處社會,每個人都不是單獨的個體,尤其是公眾人物。所有藝術工作者都該像電影《霸王別姬》裏小癩子那樣痛哭流涕一次,最好是將真心話說出來——“我什麽時候才能成角兒啊?”
今非昔比,他已經是連婚姻都靠演技的人。
“……”習習沉默,然後壞心眼作祟,想警告他,或許也不算誇大其辭,“你要去自取其辱?”
哪能想到,沈河居然毫不猶豫地承認:“對。”
也沒什麽大不了。
年紀越大,生活變得越複雜。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車裏一片死寂,他深不可測地笑起來:“畢竟我很喜歡他的電影嘛。”
之後的片場裏,周語詩偶爾會在程睿禕周圍繞來繞去。看見沈稚,程睿禕立刻湊攏,形成一條鮮明的食物鏈。
周語詩明顯喜歡程睿禕。
也是,他沒有什麽汙點,大家不是粉絲也至少是有好感的路人。尤其是年輕女生,恐怕再吃這一套不過了。
然而,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演戲的水平。
今天的周語詩還是一樣的不記得詞,還是一樣的舉止誇張,還是一樣的表情僵硬。
休息的時候,新來的助理忍不住偷偷嘀咕了一句:“為什麽她一直幹瞪眼啊?”
經驗豐富的小秋歪著頭,沒什麽表情地回答:“整容過度,麵部肌肉就是這樣。”
周語詩重來一遍又一遍,就連跑龍套的演員們也有些不滿。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其他人不太方便發火的境況下,他們卻沒那麽多顧忌,索性直接抱怨起來。
周語詩哪裏受過這種委屈,一下暴跳如雷,又發脾氣又流眼淚。
眼看著事情要變得麻煩起來。
沈稚叫助理過來,安排了幾句。
慰問品送上來,她也起身微笑著安撫大家。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群眾演員們一時間也不得已壓下怒火。
沈稚又拍拍周語詩的肩膀,拿紙巾替她擦眼淚,好聲好氣地說:“不要哭鼻子了。”
周語詩抽抽嗒嗒,用力點頭,哭得更厲害了。
心裏卻不住地想,沈稚真是個好人。
周圍大多數人也都在想,沈稚真是個好人。
早餐桌上,張江南問:“你回來有什麽打算嗎?”
提及這個,張清月不由得放下刀叉,長歎了一口氣。
在美國的生活的確給她帶來了災難般的痛苦。去時充滿了夢想與憧憬,然而卻落得如今的下場,灰溜溜地回來,懷揣著一顆徹底碎掉的心。
張江南也為女兒感到心疼,隻不過,當初出國,他並未站在支持一方,這時候不論說什麽都不便,於是隻能歎息。
“我會盡量幫你的。”張江南說。
“爸,”張清月苦笑,“麻煩你了。”
“大家都是這樣,更何況你還是我的女兒。相互扶持,相互成就,先找個靠譜的東家,”張江南說,“良宜挺不錯的。沈稚就在那,子琛也和沈河走得近。”
這兩個名字像落進木匣的珠子,隻聽到嘈嘈切切一陣響。
張清月說:“——沈河和沈稚,真的結婚了?”
“那天不是見過麵?”張江南說。
張清月搖頭,笑笑說:“在學校時,聽說他們關係不好。”
“不意味著不能結婚。他們倆是那屆我最喜歡的孩子,”張江南不由得會心一笑,“一動一靜,但是又殊途同歸。”
“怎麽會呢。”
張清月別過臉,窗外沒有月亮,她靜靜凝視著。
“其實他們是有共同點的。他們倆,本質上是同一種人。”
“什麽?”
回想起任教時光,許多往事翩翩而至。光陰似箭。
“很記仇,卻又沉得住氣,懂得審時度勢。這兩個人,”張江南說,“是能成事的那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