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假如說要從“四平八穩但沒意義”和“轟轟烈烈卻有風險”中選一個,沈河會選後者。
外貌條件是他的優勢之一,然而又是短時間內無法脫掉的桎梏。他不願從自己有強烈誌願的劇組選角中被排除,也擔心被意見不合的經紀人教育到失去自我,白白浪費時間。
和沈稚不同,沈河在大部分事情上,常常有著過於常人的危機感。
他比她更容易憂慮、焦灼,也更加大膽和果斷。
沈河說:“也算是個可靠的建議,下一個資源不一定能有這麽穩妥吧?演得這麽賣力,你不想盡可能多分一杯羹嗎?”
沈河說:“人氣沒到那地步,結婚剛好吸引眼球,我們的收獲絕對會比損失大。不如考慮一下。”
沈河說:“正因為沒有感情,才適合各取所需,時候到了一拍兩散。”
他麵無表情地說完這些話,她詫異到發不出聲音。
當沈河再一次提起“我們結婚吧”的時候,沈稚終於忍不住,把嘴裏的比薩全都噴到了他身上。
她不是故意的,但結果又陰差陽錯地正中她下懷。
他實在是難以理喻。
然而,沈河卻一點沒覺得被羞辱,不疾不徐找出紙巾,先遞給沈稚,才清理自己。
她說:“我會裝作沒聽到的。”
他說:“不用裝作沒聽到。”
她被他這副風輕雲淡的態度激怒:“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
他說下去:“連床也上過了——”
假如說剛才沈稚還隻是有點生氣,現在就是惱羞成怒,她鮮少失態到這地步,基本次次都和他脫不開關係。“你給我閉嘴!不許再說了!”沈稚嗬斥道,握住把手,目視前方,“開車!”
她為什麽不下車?
後來的沈稚無數次想起這一天晚上。她明明那麽抵觸,那麽抗拒,可到最後都沒有下車。
也許是因為晚上的路太難走,也許是因為她累了。
也許是因為她信賴他,在某種意義上。即便他們不喜歡彼此。
不論如何,沈河一定看穿了這一點。
為了凸顯出女二號的狹隘、展示女主角愛的勇氣,有一幕場景需要沈稚抽女主角一巴掌,然後再挨一耳光。
好死不死,剪輯需要,還需近景拍好幾條。
比起被打的人,打人的沈稚緊張得手心冒汗。
尤其是本部劇的投資人還在攝像機那頭看著的情況下。
沈稚事先道了歉。
對方也不跟她客氣,直接說:“不要碰到我的臉。”
沈稚已經換上角色應有的冷淡表情。
她照辦了。
然後是被扇。
顯而易見,要在鏡頭極其靠近的狀況下演這種內容還是有不可控因素的。
一巴掌落下來的時候,好在沈稚本能地退讓了一步,這才沒有讓臉當即腫起來。
拍攝馬上停了下來,工作人員也及時拿來冰袋。女主角活動著有些扭到的手站在一邊,她的經紀人立刻過來賠罪。
沈稚知道這隻能說是意外。
她也沒有責怪任何人的意思。
隻是圍過去安慰女主角的人比她周圍噓寒問暖的還要多。
那天還有夜戲,拉完以後回去,她已經筋疲力盡到不願去考慮多餘的事。可是,沮喪感還是猶如電擊般麻麻地滲透進身體裏來。
歐陽笙發來消息說要探班。
沈稚沒回複。
沒想到,過了幾天她就真來了。
還不是一個人來的。
當初歐陽笙在大學期間也參演過《舊地重遊》,如今反而懈怠了。她這回來,帶來了一個沈稚預料之外的人。
張清月是張江南的女兒,如今國民度相當高的女演員,最近她被大幅報道作品是一部美國商業片。
進軍好萊塢是國內很大一部分演員的夢想。
然而對於他們來說,張清月又不隻是這樣的存在。
沈稚他們這一屆讀本科時,張清月剛好在申請碩士學位。加之父親的緣故,她在學校學生的眼裏是女神般的存在。
尤其是男生。
很多人都暗搓搓對張清月有意思。
她為什麽到這裏來?
沈稚和張清月是沒有交情的。
這個疑問在看到張清月奔向沈河時得到了解答。
沈稚和歐陽笙在陽台上抽著煙說話,倏忽間,在樓下綠蔭遍地的園子裏看見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沈河和張清月正坐在桌子兩側說話。
清河沉月,郎才女貌,看起來很親密的模樣。
歐陽笙說:“原來不是沈河單相思啊。”
沈稚安靜地瞧著。
歐陽笙說下去:“我們班不是很多人喜歡張清月嗎?沈河是最有可能的那一個。畢業大戲她特地來看他,還給他送了花。不過兩個人到最後也沒能成一對。”
“這又是為什麽?”漠不關心終於破功,她忍不住問。
“不知道。”歐陽笙如實說,“除了當事人,誰都不知道。”
遠處的男女在聊什麽呢?張清月時不時露出宛如明月的白皙側臉來,沈河卻自始至終沒有偏移過身子,以至於根本看不到表情。
“好想知道啊。”歐陽笙彈掉煙灰。
沈稚目不轉睛盯著沈河的後腦勺。
下午拍攝的,是男主角和女二號去溪穀殉情的部分。
沈稚換過衣服,一邊深呼吸一邊在片場周圍踱著步醞釀感情。
偶然看到沈河與導演溝通結束出來,他們對視,但沒急著說話。並不是溫暖的春夏,等會兒就要下水。沈稚不由自主地問:“今天來看你的,是張老師的女兒?”
沈河不加遮掩地回答:“對。”
“感覺如何?”她回過頭看他。
聽說每個男人都有諾丁山情結。眾目睽睽之下,有這種量級的女明星專門為他而來,相信一定是很有麵子的事。
他靜默了片刻。
沈河的神情沒有改變,直率而平常地說:“我感覺她是個傻逼。”
她知道他的想法異於常人,但沒想到會到這個地步。
沈稚難以抑製地感到迷惑。
“她希望自己是白雪公主,喜歡所有人都像小矮人一樣圍著自己轉。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現在都要去好萊塢了,還在這裏感情用事,說什麽‘其實對你也有意思’的蠢話。說白了就是叫我別離開她的魚塘。”沈河的措辭並沒有什麽過激的地方,然而卻因為太過真實,所以顯得那樣鋒利,“為什麽這女人總以為所有人都是白癡?”
沈稚一時噤聲。
她瞥見他不近人情的一麵。
無情的人不那麽容易犯錯。可是,二十代的沈河偏偏又是冒險愛好者。他身上集合了這樣那樣的衝突,充滿生命力、脆弱、難以撼動,讓沈稚想起心髒跳動的知覺。
“不過她要是變聰明點,我可能會改變想法吧。”他說著,目光剔去適才的嘲諷。
她望著他的側臉,猝不及防,倏然笑起來。
他也朝她笑了。
兩個人握著對方的手一起走進河水裏。
這幾天下過雨。
原本拍攝計劃是準備推遲的,可惜大家後來都還有別的日程,設備也花了錢,耽擱不起,隻能繼續。
景選在山中的某一處小瀑布旁,銀線般的溪水從山崖落下,沈河與沈稚站到其中。水本該是沒過腰,如今居然到了胸口。盡管更適合表演,隻難為入水的兩位演員。
他們的情緒都恰到好處。a後是場記板。纖細的瀑布湍流不息地落下,河溪震顫著。
“‘我愛你。’”沈稚說。
“‘我恨你。’”沈河說。
“‘我也恨你。’”沈稚說。
鏡頭當中,他們臉上布滿了絕望與疲憊,不看向彼此,卻牢牢握著對方的手。
下一句對白前,沈稚迸發出悲慟的哭聲,沈河則滿臉解脫前的麻木。就在這時,工作人員忽然混亂起來。
濕氣作祟,機器打不開了。
他們的表演也不得已中止。
助理想拉他們上淺灘,又被告知應該馬上就好。依稀聽到有場記在抱怨昨天還沒有問題。但昨天是女主演的重要場次,和今天的他們不一樣。
這個圈子裏弱肉強食。
不紅就隻有被壓迫,到老,到死,到你退圈,或者走紅。
沈河與沈稚在水裏等待。
天已經漸漸黑了。拍攝不完就隻能來日繼續。隻睡了幾鍾頭,又為了上鏡正在節食中。說好的“馬上”變成“快了”。水並不淺,河底是堅硬而冰冷的石頭。沈稚踮著腳尖,沈河拉過她的手,壓在自己肩膀上,讓她得以將力氣落到他身上。
又冷,又餓,又累,又困。
沈稚環住沈河的脖頸,依附在他身上,他伸手支撐著她。
她不確定自己是想要往前走,還是想要有所依靠。
又或許兩者都有。
水簌簌地跌落,宛如白晝中死去的流星,無欲無求地擊打溪穀。他抱著她,兩個人都僵硬而堅決地望著未知的方向。
“我們結婚吧。”沈稚說。
有時候也會後悔。
但就連這一點也隻會令人感歎——“感覺就像真的結婚一樣”。
明明依靠的完全是演技。
沈河說:“樂意至極。”
“眾所周知,沈河是當今娛樂圈內數一數二的實力派男演員;而沈稚則是不可替代的實力派女演員。像這樣的兩個人,既是大學同學,又在六年前結為夫妻。真可謂是年輕有為、佳偶天成。可以聊聊你們求婚時的情形嗎?”
六年後閃閃發亮的演播廳裏,主持人將提詞板上的問題拋給嘉賓。編導無聲地打信號,觀眾掌聲,攝像切到另一邊的坐席上。
匯入畫麵的是一對男女。
男士光看外表,便能令人萌生難以置信的好感,就是這種無可挑剔的精致相貌。
女士也明豔動人。稱不上親切,但微微眯起眼時,總有種高高在上的神秘感。
不知是不是那人雲亦雲的“夫妻相”作祟。五官分開看他們並不像,隻能說是單純的美人。但是拚湊在一起,卻緣由不明的神似起來。
“在很好的時間,很好的地點——”沈稚撫掌而笑。
沈河接下去說:“非常的浪漫。”